“别唱了。”柏子仁打断他:“你记错了,你最多一个星期洗一次袜子,和你一起洗4年的是你下铺的阿毛,不是我。”
36、
凌晨三点。
谢谢你的照顾。
你是个好人。(划掉)
我走了。
宝豆苦思冥想了一下,又把我走了这几个字划掉。
这样写,好像有点没人情味。
重来。
谢谢你的照顾。
我过得很开心,虽然蛀牙了,但是也很开心。
衣服已经干了,还没收,厨房后天要再放一次小强药,外卖都是地沟油。
宝豆想了想,又把最后这句地沟油划掉。
……好难。
诀别信(?)都是怎么写的?
为什么电视剧里主角出走后留下的信都能让别人看得感动要哭?
趴在桌子上的狸猫把台灯压低了一点,有点失落地回头看了一眼床边的包袱。
他来的时候没有行李,可是他今天晚上收拾了一下,发现除了阿果的衣服(童装不要了),柏子仁还给他买了好些零碎的东西。
比如会发光的手电筒钥匙扣,大小正好的小挎包,喝水的保温杯,还有一个装硬币的铁罐。
唔——
宝豆跳下去,从包袱里扒拉出一个文具盒。
文具盒就不带了,这是小朋友用的,虽然上面的图案很有趣。
狸猫把包袱重新包好,继续去写诀别信。
台灯的光温柔地照在宝豆写的字上,好像在挽留他。
可是不行。
宝豆心想。
时间回到几个小时前。
“真不公平。”黎大飞嘀嘀咕咕:“我们尿尿和泥的交情……好吧别瞪我没这么久远,那至少也是在一个水池子洗4年袜子的交情!你对一只狸猫这么亲切!给他住给他吃给陪他玩!却一点点信任都不愿意给我喔喔~”
“别唱了。”柏子仁打断他:“你记错了,你最多一个星期洗一次袜子,和你一起洗4年的是你下铺的阿毛,不是我。”
在门外听到这句话的宝豆如遭雷轰。
你对一只狸猫这么亲切。
你对一只狸猫这么亲切。
柏子仁还这么自然无比地接下话茬,仿佛黎大飞并没说出什么令他惊讶的话。
黎大飞答应过他,绝对不会向柏子仁透露他的身份的。
宝豆虽然和黎大飞不对付,但他知道黎大飞和柏子仁一样,是不会随便糊弄人的类型,他说不会透露,就一定不会主动拆他的台。
那他们这对话是什么意思?
宝豆浑浑噩噩地在门外蹲了很久,再失魂落魄地晃进门,等他回过神,黎大飞已经走了,柏子仁正催促他去洗澡。
……他进门之后,黎大飞和柏子仁就再也没有提过关于“狸猫”的话题。
宝豆艰难地重启大脑,终于发现柏子仁和黎大飞在对待他的态度上,有种奇怪而微妙的默契。
于是狸猫宝豆难得灵光了一回。
不是黎大飞拆台,他们俩这态度,表示柏子仁其实已经知道了,黎大飞没有必要再说了。
可是为什么?
宝豆心情复杂得想打滚。
柏子仁既然知道,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干嘛不拆穿他?
宝豆想不明白。
但有一点很明确。
他失败了。
柏子仁发现了。
那就不能再留下了。
狸猫严肃地重新摊开一张信纸。
谢谢你的照顾。
……诶?是不是要先写个称呼?
宝豆犹豫了一下,决定掠过称呼。
我很开心。
上班前把衣服收了,电视讲要下雨。
厨房该杀小强了。
地沟油……不要总是吃外卖,昨天又有黑桌坊被发现了。
我的牙齿好了。
谢谢。
落款写上吕宋果。
宝豆端详了一遍,觉得挺满意。
就这么留张纸,然后偷偷走掉,明天柏子仁上班前发现他已经不在了,只能拿着信纸惆怅地看向朝阳——多么潇洒!
“不是那个桌字。”
“嗯嗯?”宝豆竖起耳朵,扒开笔帽:“那是哪一个?”
“动作的作,是个多音字。”
“喔喔。”宝豆划掉错别字。
新闻都没有字幕……嘎嘎?!!!!!
宝豆∑(°△°)!!!!!!
柏子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他身后,就着台灯看信,倾着身子的动作让他在桌子上留下一片影子。
刚才居然没发现!
像是做错了事被抓个现形的狸猫不敢转身。
柏子仁看完了信,又看了看包袱。
……这个年代还玩包袱……之前是不是应该给他买个书包?柏子仁心想。
“要走?”
宝豆低头不说话。
“为什么?”
“失败了。”
“嗯?”
“应该不给你发现的。”宝豆抬头,很认真:“被发现就算失败了。”
失败什么?狸猫本来打算干嘛?
……好吧,暂且不管这没头没尾的表达,柏子仁想了想:“谁这么规定的?”
“我。”宝豆说。
柏子仁:“……”
“我是妖怪呀。”狸猫很失落地一屁股坐到诀别信上:“我会变形,有法术,如果还被发现的话,那就是失败的狸猫。”
宝豆表达得有点抽象,但柏子仁竟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宝豆来找自己——暂且不管动机为何,小狸猫自己设定了个规则。
要是被自己发现了,就算失败。
而且柏子仁竟然能理解宝豆的做法——他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比如削苹果的时候,就规定苹果皮不能削断,一旦不小心断了,就会很失望地嘀咕“失败”了之类的话,一旦没短,就高兴得眉开眼笑。
这应该算某种完美主义?强迫症?
柏子仁在床边坐下:“那失败了怎么办?就要放弃回去了?”
“当然不是!”宝豆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
柏子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旦抓住了狸猫的行为模式,那他接下来要干什么,几乎就是轻易就能推断出来了。
宝豆→→。
这段日子里,不只是柏子仁在观察他,宝豆也渐渐有些了解柏子仁了。
柏子仁喜欢理性分析,而且准确率相当高。
“接下来要玩什么角色?”柏子仁漫不经心地又看了一眼包袱。
“阿果出走后——要换阿宋出现吗?下次变个小女孩?”
然后再若无其事地重新跟自己套近乎?
宝豆眨巴眼睛:“不变女孩子。”
他是很有原则的,公的就是公的,不会变成母的——其实他也不会变。
居然没否认。柏子仁觉得狸猫的思考回路已经单一到一个极致了。
“你要想清楚。”柏子仁说:“我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领回来的。”
台灯照得宝豆的尾巴有点发烫。
“如果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就像你不明不白地出现一样,那我这次可能不会计较。”柏子仁说:“但我以后会设防,不管下次你变成老人还是孩子,我都不会再轻易相信了。”
宝豆抬头看他。
“因为你没有给我任何解释。”
柏子仁也看他。
“我会觉得被欺骗了。”
“我不是要骗你的!”宝豆急了。
他知道。柏子仁心想,你只是自己玩设定玩得很高兴而已。
但柏子仁却没有表现出来,神色自若地看狸猫开始坐立不安。
被柏子仁这么一说,宝豆就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坏事。
不知道坏在哪里——但感觉却很可怕,强烈的负罪感简直要比台灯还要烫尾巴。
37、
“对不起。”宝豆觉得很难过,只好道歉。
他一向不会思考太复杂的事情,柏子仁这么一说,宝豆也觉得好像是自己不对了。
自己隐瞒了身份擅自接近他,可是他还是对自己这么好。
相比之下,自己的行为变得很任性。
这简直在给柏子仁找麻烦啊。
真是令人羞愧,宝豆都想把头埋进尾巴里了。
柏子仁看着宝豆慢慢从桌子上爬下来,开始掏包袱。
“这是什么?”柏子仁看宝豆掏出一个信封来。
宝豆不说话,把信封递给他,眼神游移,不敢瞅他。
信封是老式的黄色牛皮纸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
柏子仁一打开纸就楞了。
宝豆脑袋垂得更低了。
纸上内容不少,列举了宝豆的年纪,优缺点,生活习惯和各种技能。
末尾还有评语。
表示宝豆是个好孩子,热爱生活积极向上。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个字迹柏子仁实在是太熟悉了。
熟悉到和他自己的字迹都有五分相似——柏子仁甚至记得,很多年前他趴在被磨得光亮的老桌子上,对着粗糙的土纸誊药材名字时空气里弥漫的淡淡草香。
柏子仁收起了逗弄宝豆的心,慢慢把信纸折回去。
宝豆头低得累了,偷眼看他,正好对上柏子仁的眼神,于是又赶紧低头。
“这个,”柏子仁拿着信封:“怎么一开始没有给我?”
宝豆有点沮丧:“我本来不愿意拿的。”
这封信看起来像是宝豆的简历,上面极尽夸奖和推荐,但终极意思只有一个:宝豆背后是有人的,你柏子仁不要欺负他。
宝豆觉得这算什么呢,拿着个介绍信出来,不就等于走后门么,这分明是对他能力的不信任啊。
柏子仁叹了口气,伸手把宝豆抱到桌子上,把信还给他。
“外婆身体还好吗?”柏子仁。
宝豆点头:“冬天来了每年都会咳嗽,家里有药的。”
柏子仁摸摸他脑袋。
虽然宝豆坚持尊严不亮出介绍信,但其实柏子仁当初会这么轻易留下来历不明的阿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这封信的主人。
******
【那妈妈呢?妈妈有电话吗?】
【也没有妈妈。】宝豆说。
柏子仁伸手摸摸他的脑袋:【那家里还有谁?”】
【外婆。】宝豆诚实地说。
柏子仁顿了一会儿,才说:【那你这么晚不回去,外婆会担心你。】
宝豆说:【她不在这里,在很远的地方。”】
******
这样的孩子,和当年独自走出火车站的自己何其相似。
那天晚上“阿果”睡得天昏地暗,抱着枕头黏黏糊糊叫外婆的时候,柏子仁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赶走他了。
不过,居然只有自己不知道。
他知道外婆在山里偶尔会养受伤的动物,但是——究竟什么时候养了个毛茸茸的外孙,还瞒了他这么久。
虽然小时候在外婆身边长大,但柏子仁从来就不是个会撒娇亲热的性格,现在想来,有点孩子气的宝豆在山里和外婆一起生活,对比八成就出来了——和会打滚会做饭会粘糊的宝豆相比,即使是正太时期的小柏子仁,也显得不够可爱了。
如果现在老太太在这里,八成宝豆和她看起来更像亲祖孙。
宝豆看柏子仁发了半天呆,之前内疚的紧张感也渐渐没有了,忍不住打了个大呵欠。
柏子仁回过神,站起身来把床上的包袱拆了,东西一一归位。
然后抖开被子,看向宝豆。
宝豆只好老老实实爬进被子里。
然后呵欠连天地开始给柏子仁讲故事。
山里有个村子,离城市很远很远,柏子仁毕业以后工作很忙,但是每年都会争取两次长假回去,一次是过年,一次是中秋。
但近几年即使回去,也不怎么进山了,而是住在镇子里——当年柏子仁父母买下的小房子,外婆每年两次背一些山货出山,和柏子仁一起在小房子里过节。
镇子是外婆的极限了,一辈子都在山里行走的老人抗拒任何新式交通工具,说会头晕难过。
她不愿意搬到镇子里,山里有她的药。
也坚决拒绝柏子仁毕业了以后回去照顾她,说村子里有一个赤脚医生就够了,柏子仁是西医,村民用不惯。
平时柏子仁不在的时候,老人独自种药晾晒,给老邻居们看病,偶尔给牛马羊接生。
找不到爹妈的狸猫从山上被捡回去的时候还小,养大了就不愿走了,于是外婆就留在屋里养着。
养了两三年,狸猫长大了,每天都粘人得很。
有一年老人出诊太晚,回家偏偏月亮被云遮住了,在离家几十步远的地方踩了空草窝,毕竟年纪大,一时间起不来。
山里人家离得都远,没有人听到外婆的声音,除了等在家里的小狸猫。
老人躺在土坡下,听到家里的狸猫爪子飞快踩过枯叶的声音,还听到狸猫踩到了同一个空草窝,也骨碌碌滚下来的声音。
这时候月亮出来了,老人没有看到自家的狸猫,却看到灰头土脸一身草屑的小小少年趴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身,被自己突然变成人的模样吓得炸毛。
后来狸猫就跟老人姓,叫吕宋果了。
再后来当年小柏子仁的板凳和桌子草帽,分拣草药打下手的活都归吕宋果了,连外婆啊,都被狸猫分了一半走。
38、
“然后这就暴露了么。”黎大飞说:“真是没用啊,拿片叶子就能变身,开了这么大的挂了都瞒不住。”
柏子仁看了他一眼,有心反驳他给宝豆找点面子,但仔细想想,狸猫的间谍功夫确实不够到位。
恐怕外婆也知道宝豆的能耐,不然也不会不顾狸猫的反对塞了封介绍信给他。
“不过终归是你家的,谁养都一样。”黎大飞又说:“现在是不是该谈一下我的损失问题了?”
“你损失什么了?”柏子仁说。
黎大飞气势汹汹地拍桌子:“名节!同志哎!我的名节没有了!”
柏子仁说:“你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东西。”
从毕业开始——不,从大学开始黎大飞是个找不到对象的男人这件事就人尽皆知了。
“这次不一样!”黎大飞说:“我们被误会了啊!我现在在流言里已经是个相亲骗婚的渣gay了!”
“这不是你害的?”黎大飞不提还好,一提柏子仁就头疼。
这货在别人家里嚣张过头了衣冠不整被女孩子撞见被误会,从头到尾都是自找的。
而且宝豆还说那是因为黎大飞先欺负了邻居家的猫。
“如果不是你在家里养狸猫,她们会以为你家里有女人?”黎大飞说:“话说回来,你和你外婆对养只妖怪这件事怎么都这么淡定?该说血缘是强大的吗。”
柏子仁一愣。
黎大飞说得有道理。
外婆就算了,柏子仁小时候住山里的时候老人就已经三不五时把动物捡回家养伤了,捡个狸猫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至于顶个叶子变身,根据宝豆的说法那也是后来才发现的事。
可是当看到宝豆认认真真地写信,身边还有个包袱的时候,柏子仁的第一反应是“留下他”。
而他也这么做了。
连哄带骗。
还让宝豆觉得很内疚,连在山里把他以前的草帽弄坏了,不小心把蜡烛打翻把桌子烫了个疤这类的事都全部交代了。
但是,柏子仁却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