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二)——阿堵
阿堵  发于:2013年08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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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慎沉默着。忽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记住了。”转过身,“到我宿舍去说吧。”

进了屋,洪鑫垚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桌上:“你饿不?”

方思慎摇头。

洪大少看那袋子一眼,露出几分可怜相:“我有点饿了……放到明早估计也不好吃了,不如热了吃掉吧。”

方思慎只好说:“随你。”

洪鑫垚便去拿锅。方思慎依旧用着当年胡以心施舍的,差点被洪大少爷扔掉的那个旧电锅。敲着斑驳的锅盖,洪鑫垚心想:这破玩意儿怎么老也不坏。

纸袋子里一盒鲍鱼粥,一兜素三鲜包,特地让翠微楼伙计送来的,在操场吹了半天冷风,早已凉透。洪鑫垚望着这堆东西,犯了难。左比划右比划,不知怎么放进锅里才好。

方思慎伸手把粥倒进去,找出电锅配套的小蒸屉,将三鲜包平码一层,盖上盖。

“还是你行,呵呵……”看方思慎要开口说话的样子,洪鑫垚立刻道,“我去洗手!”故意在水房磨蹭好一阵才回去,正好锅里的粥咕嘟个不停,香味四溢,热气飘散。方思慎坐在椅子上,被满屋子香喷喷热腾腾庖厨俗气包围,脸上有一种柔软的茫然。

洪鑫垚找到抹布,端着蒸屉整个扔到桌子上,一边哇啦哇啦叫唤,一边把手捏上耳朵:“烫、烫!好烫!”

又找到两个碗,将粥倒进去:“反正也不多,一人一半。”把两碗粥并在一块儿比着,弯下腰仔仔细细平均分配。

洪大少的存在感实在过于强烈,一个人能搞出一堆人的热闹。方思慎看他这边一勺,那边一勺,嘴里嘟嘟囔囔,斤斤计较得滴血,脸上不禁带上了几分好笑。

“喏,喝吧。”

洪鑫垚递得自然,他也就接得顺当。喝一口,十分鲜美。晚饭陪着老师吃,在疗养院食堂定的小炒,完全迁就华鼎松口味,无一不辣。他虽然也能接受,毕竟有些勉强。几口鲍鱼粥下去,胃里舒坦受用,便道:“很好喝,谢谢。”

“尝尝包子,素馅儿的,不腻。”洪大少自己先塞了一个,鼓着腮帮子要帮方思慎夹。

方思慎赶紧伸筷子夹一个。素三鲜馅儿很普通,蘑菇青菜豆皮而已。然而原料新鲜考究,滋味不是一般的好。

方思慎吃了两个,饱了。洪鑫垚也不客气,把剩下的一扫而空,统统装进肚皮。

此情此景,既不适合冷战,更不适合讲道理。原本要说什么似乎也无所谓了,仿佛专为见面一起吃个宵夜。

等方思慎洗完碗筷,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洪鑫垚下定决心,扯扯他的衣袖:“你坐下,等会儿再收拾,先听我说。”

方思慎擦擦手,坐下:“好。”说完,静静望着他。

对方这种姿态让洪鑫垚觉得自己是被尊重也被期待的。不由得更加心虚,却也更加斗志昂扬,势在必得。

“方思慎,我要跟你解释今天的事。”每当认真的时候,他就喜欢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总觉得这三个字听起来叮当作响,格外清澈透亮,让后边所有的句子都变得郑重而具有说服力。

“我没有去嫖妓。自从去年那个晚上在操场跟你说过话以后——你记得不?那天晚上,你要我改正,又不肯原谅我。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时候,算起来有一年了——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再也没找过别人。在那之前……有一阵我心里特别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洪鑫垚低下头:“就算这样,也没有哪一次不是想着你。那天晚上被你骂了之后,我郁闷了好久,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想找你也不敢。心里成天压着块石头,手头的事又不能不做……带个女的去应酬,做做样子,好歹方便些。这些娘们都不是善茬,谁不是冲着钱来的?我可一个都没当真碰过……”

他飞快地瞅了方思慎一眼,见他侧头皱了皱眉,却不像是生气,于是放心往下讲。

“不是有句话,叫做昨日种种,好比昨日死?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现在回头看看,感觉跟重新活了一回似的,不知道以前怎么那么稀里糊涂乱七八糟……不过,真有场的时候,总不可能不张罗,不可能不作陪。你放心,我要是管不住自己,根本没脸见你。你大概不知道,生意上的事,离了吃喝嫖赌,什么也干不成……”

方思慎没做声,心里却想:怎么会不知道呢?世风熏染之下,生意场上如此,别的圈子又何尝不是如此。虽然不曾深究,方笃之方大院长的各种应酬,挂着冠冕堂皇的招牌,本质上难道不是一回事?区别恐怕只在于更虚伪罢了。

带着几分审视望着眼前的人。再如何老成,也是一张过分年轻的脸。他大概从小就在这大染缸里翻滚吧?一身污水泥浆,当真是那么容易抖落得掉的么?

洪鑫垚撇撇嘴角,面上浮起一缕讥诮,“我没法跟你说太多。就是最近老想着,要是倒退回去重新读小学,或者换个人家投胎,搞不好我也能混成你这副有学问的样子。可惜太晚了。我压根干不了你那份活儿,也没法不接我爸的班,这些应酬,就只能当成任务去做。”

抬起头望着方思慎:“归根结底,我只求你相信我,别的什么都无所谓。”苦笑一下,“你要不相信,也正常,毕竟连我家里人都不信。不管怎么说,你信还是不信,我都照样要喜欢你。你当我犯贱,我也认了。”

方思慎听不得他这话:“别这样说你自己。”却避开那双巴巴瞅着自己的眼睛,不肯给出他最渴望的答案。

洪鑫垚吸口气,仿佛起誓般道:“你相信我。只要你相信我,我就肯定能管住自己。”目光灼灼,满脸热切期盼,真诚爱慕,带着充斥了胁迫气势的自信。这并不是一句多么肉麻的情话,比起洪大少以前啰嗦过的露骨表白平淡得多。然而听的人却很好地感受到了话中的含金量,静水深流,波澜暗起。

——罢了。人生短促,缘起缘灭。如此纷扰喧嚣之中,肯这般用心坚持,且陪他走一程,又何妨?

方思慎面上发烧,过了一会儿,才把脸转过来,慢慢道,“洪歆尧,话不能这样说。你能不能管住自己,进而推之,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终究要靠你自己。所谓自制与自立,靠的是自尊和自强,而不是靠别人来监督约束。假设我不相信你,你准备怎么做?任性放纵,自甘堕落?再说,你想过没有,我相不相信你,说到底,取决于你的言行,取决于……你是否值得相信。”

洪鑫垚呆呆望着他,忽然一刹那间彻悟。胸口狂跳,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惊喜神色,小心翼翼问:“你的意思,是……要考验考验我?”

方思慎脸色红红的,目光却清澈宁定,轻声道:“你觉得是,那就是吧。”

“懂了!你就擦亮眼睛看着吧!”洪鑫垚挥挥拳头,长身而起,“我回去了,你早点儿睡。”

方思慎起身相送,为他打开门。这只是一个习惯性动作,待客的基本礼仪。那一个却不免别有所待,站在门口,看着他只不挪步。

方思慎只好再催一遍:“挺晚了,你也早点儿睡。”脸已经不红了,面上显不出任何异样。

洪鑫垚却觉得这一句格外温柔,冷不丁矮下身,凑过去在唇上飞快地蹭一下,甩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共和六十年年底,京师大学上古文字数字化项目低调开工。

说是上古,具体规定在殷商甲骨文到先秦文字这个范围。因为金帛工程中已经对其余几个相对明晰的板块做了一定程度的整理,主要工作其实集中在战国,与华鼎松的研究领域重合度相当高。

十万块启动资金,添了几台设备,买了点参考书籍,预留出参与人员起始阶段劳务费,半文不剩。

劳务费标准更是低得可怜,整理一个新字,十块钱。这十块钱的劳动量大致如下:把这个字的甲骨文、金文、大籀等形体从金帛工程相关数据库中检索出来,如果没有,就从相关工具书或古籍中扫描出来,按照统一规格保存。然后从战国文字中找到它的各种异体重文,扫描并保存。最后给这个字的各个演变形体撰写说明标签,全部图片及文档归为一个文件夹。

像方思慎这样的精英型专业人员,如果设施齐全,资料完备,一天完成十几个字不在话下。而对于不熟练的新手来说,一天,甚至几天都未必能搞定一个字。幸亏这个项目级别很高,写在履历上相当漂亮,于各类评奖考核甚有助益,因此还不至于门可罗雀,无人理睬。

研究生都有自己导师的课题要做,本科生大一的太嫩,大四的太忙,应征者基本来自大二大三。第一次开会,项目介绍兼现场报名,洪鑫垚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教室里。方思慎看他一眼,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

在场诸人多数以为洪大少爷来混名声,更有人恶意猜测,是不是上面关照,让这位少爷走走过场,多个梯子。当然,也有人联想到上次轰动全场,随后满校园散播,令群众津津乐道的“耳光事件”,就是发生在方博士的课上。都知道方老师讲原则,这帮人便眼睛都不眨地等着看方思慎怎么筛人。

不过他们失望了。方博士来者不拒,一律两周试用期。

两个星期后,有人嫌枯燥无味,不堪忍受,主动退出;也有人因为态度马虎,作风粗疏,错漏百出,被方思慎毫不留情地辞退。倒是洪大少,深有自知之明,申请当义工,帮忙扫描打印搬运跑腿,还经常自掏腰包请项目组成员打牙祭,俨然整个团队最受欢迎的人物。

开始他各处都掺和掺和,后来就成了主持人方博士专属助理。

这一搭配不可能不引起众人的好奇。但想象力丰富的围观群众很快自行开发出各种版本的答案,为存疑者解惑。

一说,课题经费紧张,国学院有意找洪家再拉一笔赞助。华大鼎迫于压力,不得不接受洪大少成为正式组员,方思慎有意见也没用。

二说,方思慎跟洪歆尧早就认识,当年洪大少高校联考特招加分的所谓“研究成果”,就有方博士的功劳。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越正派,骨子里多半越猥琐。一脸清高的方博士,被收买不知多久了……

三说,别看这两人装得蛋定,其实是亲戚啊是亲戚!博士楼值班室看门大婶亲口作证,他们根本就是兄弟!什么?不像?你不知道方思慎是洪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啊?……

当然,这些暗地流传的谣言方思慎是不知道的,他的日子太过充实。洪鑫垚自然是知道的,但只要书呆子不知道,他这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心里美得很。

期末考试前夕,洪鑫垚想趁着方思慎没划范围多套点题,专门找了个时间去宿舍请教。平时在外人面前,他表现得十分克制,两人单独相处——说实话,最近这种时候少之又少——会有些毛手毛脚,却更像是亲昵撒娇,并没有从前那种焦躁暴戾忄青色意味。仿佛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需要等待,也愿意等待。

洪大少哼哼唧唧,磨来磨去。方思慎看穿他意图,罕有的促狭心起,故意含含糊糊吊着。洪鑫垚精滑得泥鳅一样,一声入耳,一眼入目,心里就酥了,装傻充愣陪他玩儿。最后倒是方思慎不好意思扯下去,开始赶人。

临走,又想起一个问题:“对了,薛文起是谁?”

他冷不丁这么一问,方思慎便道:“哪个薛文起?”

“是铁榔头给我写的作业评语,你帮我看看什么意思。”洪鑫垚掏出手机,翻到记事本。这是上次“耳光事件”后新换的,专门找人把原来手机里的文件恢复拷贝了出来。因古典文学教授姓铁,大头方脸,故绰号铁榔头。

方思慎伸头看看:“承张打油之衣钵,继薛文起之遗风,可圈可点。”

想了想,忍住笑:“是什么类型的作业?”

“七言律诗仿写。”

“你得了几等?”

“丙。这抠门的铁榔头,可圈可点是不错对吧?最起码也应该给我个乙等对不对?张打油我知道,诗写得还凑合……”洪鑫垚抱怨。

方思慎领教过他的诗风,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薛文起,是个,嗯,是个才子。”心想这铁怀英教授下笔真刻薄,只是拿眼前这位去比那混世魔王薛蟠,却有些冤枉。

笑嘻嘻地把他往外推:“你有空,去查查《石头记》,查不着就算了。”

关上门,一边觉得不厚道,一边止不住地乐。直到电话响起,屏幕显示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那头的声音却颇为熟悉:“师弟,我是高诚实。方教授病了,你抽空回来看看吧。”

第〇五六章

方笃之靠坐在病床头,神情惬意,随手翻着学生和秘书带来的报刊杂志。

看到连篇累牍的“琼林书院”丑闻专题报道,不禁再次为自己“病得及时”感到庆幸。一点小恙,借题发挥,躲在医院,带来几许便利,省去多少麻烦。

方大院长深谙起伏迂回之道。自从金帛工程轰轰烈烈结束,奖杯牌匾在院长办公室里摆成排,他就琢磨着如何避避风头。恰好体检查出血压血脂偏高,加上跟儿子吵架心情不好,症状明显加重,索性托病住进了医院。

根据中央规定,学术职务均有与之对应的行政级别,此乃大夏国诸多特色之一项。方笃之住院,享受待遇相当高,特设病房,专人伺候,各色人等轮番探望,很是滋润。他其实是个注意养生的人,这高血脂高血压纯属最近几年忙金帛工程喝出来的,实打实因公牺牲,于是这医院也就住得坦然磊落,心安理得。

头一回看到琼林书院倒霉的消息,还是高诚实捎来的一份小报副刊。标题起得非常惊悚:《耄耋国学大师猥亵幼龄男童》。虽没有直接点名,却明明白白指向白贻燕,暗示老头借“琼林书院”普及国学的幌子,猥亵年纪小不懂事的男学生。方笃之当时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意识到必有后续,白贻燕只怕要倒,当即打电话通知身边的人,挡住范有常的探望。

果然,很快正面攻势就来了。短短一个月,德高望重的国学大师白贻燕,可说身败名裂,连带着意气风发的著名学者范有常和名噪一时的“琼林书院”也深陷泥泞。方笃之分析许久,竟算不出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只暗叹幸亏自己撇清及时,免遭连累。

他从住进医院起,就给高诚实下了禁令,不许通知方思慎。当时还在气头上,又有些心灰意冷,觉得从此一辈子不理,恩断义绝,也好过互相折磨。在医院住了些日子,病中寂寞,常常克制不住地回忆过往,结果心思一天比一天重,二十四小时开着手机,望穿秋水般盼着儿子主动打电话联系。

一直等到元旦过去,新年伊始,学期即将结束,依旧全无音讯。

表面温和的人,真正狠起心肠来,往往倍加绝情。方笃之心里冷得发痛,只觉得方思慎这脾气,十足十像透了他那个没良心的爸爸。那个无情的人,当年也是这般,根本不管别人如何用心良苦,说断就断,说崩就崩,十五年不见片言只字,最后一死了之。除了一把骨灰,就剩个儿子,扔给自己料理。

方大教授愈想愈凄苦,只好偷偷找了酒来喝,借杯中物浇一浇胸中块垒。被医生护士发现后好一番教育,彻底断了买醉的机会。

他本是个最有决断之人,这时却因心软情怯而犹疑不定。一时以为父子之间就此形同陌路,恐怕酿成终生憾事,恨不得赶快主动低头,把儿子召到身边陪伴。一时又觉得终归得有放手的时候,他学业事业正当起步,本该不遗余力助他扬帆张锦,何必因为这点小病让他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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