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龙也知他说的没错,放开手,却不由自主的去摸自己脖子,当时情潮澎湃不能自抑,哪曾留意曼卿的小动作,现在却被人看了笑话去,江少龙瞪了曼卿一眼,闷声不响的去把衣服穿好,也不知道领子遮得住遮不住。
曼卿被他瞪得一窘,灌了口酒下肚,心想这个吕剑吟说话从来不给人留面子。
这时候牢门一响,又有人进来。
曼卿抬头一看,叫声“子期”,这可好,人越来越齐了。
“伍大人也来了?”吕剑吟瞧见伍子期,往里挪挪让出块地方,“我们几个人聚在天牢里饮酒,倒也是奇景一桩。”说罢瞟曼卿一眼,又道:“徐曼卿,瞧见没有,你积怨太多,又有一个来看你死的。”
伍子期看见牢里有三个人,还有一个自己没见过的,也愣了一下,道:“圣旨是刺配燕州,谁要死了?”
“伍大人,你装什么糊涂,大战在即,刺配燕州,与死何异?”吕剑吟将自己那坛酒给伍子期递过去,道:“这坛酒借给你与同窗好友饯个别吧。”
伍子期并不接酒,正色道:“我不是来饮酒的,也不是来看谁死的。这时候吕大人不在户部公干,却到天牢里来找不相干的人饮酒作乐,怕是不妥吧。”
“谁说不相干?于公,我和他同殿为臣,于私……我们的关系你不是都看见了吗?而且,那可不是第一次……你说,他要死了,我该不该来送送?”说到这,吕剑吟故作惊奇,“咦?伍大人,你看上去怎么一点儿也不高兴呢?我还以为你恨徐曼卿胜过我。”
“吕大人的话我不明白。”伍子期淡淡的道。
“若不是你,我们哪会在这天牢里喝酒?徐曼卿是从你婚宴上被带走的,你不知道?”
“皇上要召谁入宫,哪用得着来问我。”
“皇上为何一个醉鬼入宫?”吕剑吟瞟他一眼,笑了一笑,“那么大的尚书府,伍大人难道就少间客房收留同窗故交,还要劳圣上带回宫去?”
“圣意难测。”
“伍大人,明人不说暗话,若是主人开口留客,就算是皇上怕也不好硬将人带走,明知前面是个万劫不复的陷阱还要眼睁睁的看着徐曼卿住里跳,嘿嘿……,你可不要说你不知道皇上的心思,剑吟虽非善类,自问不及你狠。”
伍子期没有说话,身子却有些发抖。
“伍大人不要误会,我不是骂你,是想谢谢你,我恨徐曼卿入骨,若不是你狠心,他哪会有今天?谢宴容我改日补上。”吕剑吟笑笑又转头向曼卿道:“倒是你,徐曼卿,你要给我多少意外?你酒后“误闯”圣上寝宫的事都传遍了,虽然朝中都说是你企图以色惑主,不过,让我大胆猜猜,九龙塌上,销金帐里,演的是一出牡丹戏游龙吧?”
“你喝多了,怎么胡说起来。”曼卿夺过吕剑吟手上的酒坛,这话是随便说的?外面指不定几只耳朵听着呢。
“你敢做还怕我说?”吕剑吟却不停口,“天下都知道徐曼卿天香国色绝世风流,哪有人舍得与你春宵一度后立刻将你打入天牢的,除非……他受了什么奇耻大辱,而且,皇上连着两天没早朝……”吕剑吟走到伍子期身边,笑得暧昧,“伍大人,你和徐大人最亲近,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曼卿苦笑,这个人精,他猜得虽不中,亦不远矣。
“吕大人,你醉了。”伍子期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直的说出来,虽然这事他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事关圣上清誉,哪能乱说。
“你们都说我胡说,我就不避讳了,反正这间房里都是自家人……”
“谁跟你是自家人?”伍子期怕他又说出什么口无遮拦的话来,想打住他话头。
“徐大人,这就是你不对了,这么多客人你也不介绍一下,我来帮你,”吕剑吟指指江少龙,“这位就是原先金风寨的寨主江少龙,江寨主,在下吕剑吟,这位是伍大人,你的曼卿哥肯定没跟你说过我们俩的事儿,今天我跟你说说……”
伍子期听到“江少龙”三个字,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脖颈上的淤红,又垂下眼去。这人他以前听洛雪说过,后来割袍断义那天晚上,他听见曼卿出门以后跟人说话,好像就是叫的“少龙”这名字,原来是他。
“不劳你说,我知道的。”江少龙红了脸,大声道。这个人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他虽不全懂,却也听出些端倪来。
“你倒是全心为他。”吕剑吟饶有意味的看了江少龙一眼,道:“徐曼卿,今天酒已喝过,你上路之日我就不来送你了,你莫要忘了还欠我几斤喂狗的肉!”说罢笑着扬长而去了。
“子期,”吕剑吟一走,曼卿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绝不相信子期会陷他于不义,但吕剑吟方才说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再回想子期成亲那天,子期没有给自己下贴子,仅仅是怕见了伤心吗?但自己还是执意去了,还穿得花枝招展的;子期又说皇上在,你回去吧,但自己竟然没听出话中有话,还是执意留下了,这该怨子期袖手旁观还是怨自己招蜂引蝶?想来都是天意,曼卿顿了一顿,问道:“你恨我吗?”
“恨。”子期抬头看着曼卿的眼睛,冷冷说了一个字。
“原来如此。”他说过不怨他,却没说过不恨他,“是我到处留情,对不起你……”
“我不恨你不能专一,”子期摇头,“我恨你厚此薄彼,你将洛雪带在身边小心爱护,你为一个小倌守孝三年不取功名,甚至那个处处与你作对的吕剑吟你也是犹犹豫豫割舍不下,对他,”子期指着江少龙,“你就更夸张了,虽是阴错阳差,却明媒正娶。”子期越说越苦楚,这些话憋在心里很久,却总也说不出口,方才见吕剑吟说得痛快淋漓,越发觉得不吐不快,就算有旁人看着也不在乎了,“我呢?我伍子期在你徐曼卿心里可有一丁点儿的份量?我自问对你算得上剖心挖腹,皇上给吕剑吟赐婚你尚且去帮他回绝,为何轮到我的时候你一句舍不得的话都没有?徐曼卿,你到底有没有心?你若有心,心里是谁?”
你若有心,心里是谁?一句话问得曼卿无言以对,他想每个人都好,可原来他以为是好的却不是子期想要的,他爱子期才甚比肩,他爱子期谦虚文静,他习惯子期总是适时的来找他,他习惯子期主动缠上来与他深吻接纳他,他习惯了子期总是不怨他,他却疏忽了,以子期内向沉默的性子要做这些事需要多大的勇气,他可曾试过为他分担?
“你在想什么?惊讶我怎么知道这么多?”子期嘴角向上扯扯,露出一个惨笑,“你忘了,洛雪从不拿我当外人。”
“子期……”曼卿忍不住握住子期的手,鼻子一酸,当局者迷,洛雪都比他看得明白,洛雪称呼其他人江公子,吕相公,唯独对伍子期,是以“子期少爷”相称。
“我现在是新婚三天的驸马爷,你不要坏了礼节。”子期收回手来,“子期已非从前的子期,男儿生于世上,当志存高远,建下不世功业,岂能总被儿女私情牵绊,这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明白,那个生为你死为你的子期,你就当他死了罢。今天是洛雪托我来捎句话,他说家里有他照顾老爷夫人叫你不要担心,保重好自个儿身子。”
“子期,我欠你。”曼卿突然觉得眼前的子期变得遥不可及,二人再回不去以前亲密无间的时光。
“你不欠我。”子期摇头,“这世上没有谁欠谁,得了什么果都是自己造的因。”
“子期,我求你最后一件事。”曼卿叫住转头要走的子期,看了转过头去对着墙的江少龙一眼,道:“你一定有办法。”
“我尽力。”子期当然知道他说什么,皇上只发落了徐曼卿,却未提及还有个来劫狱的江少龙,徐曼卿明日就要押赴燕州,江少龙自然是在天牢里候审,从天牢里捞个人出来虽不易,但以他伍子期如今的身份地位,却也不难。
“多谢。”
看着越走越远的子期,曼卿的心揪得厉害,仿佛这将是他与子期今生最后一次相见。
尾巴
开始的吕剑吟说话张扬却是含含蓄蓄,说一半留一半,听得江少龙似懂非懂,后来的伍子期说话沉静,却都是大白话,江少龙贴着墙站着,可这间囚室就这么大,他想听不见听不懂都不行。他曾想过回来以后就在京城找些事做,一辈子陪着曼卿哥,他曾想过若曼卿哥辞官,就带着他去闯荡武林,寄情山水,他却从未想过,若是曼卿哥还有其他心爱之人,又当如何?
吕剑吟和伍子期都走了,狱卒又来把门锁上,曼卿回头见江少龙对着墙站着在抠墙上的泥灰,走过去,道:“少龙。”
“你和他们……也做过那些事?”江少龙闷声问道。
“嗯,还有洛雪和过世的三儿。”曼卿不想再瞒着他了,干脆一次都说出来,不过皇上身份太过特别,还是不要提的好,吕剑吟说的那些‘牡丹戏游龙’的话,他听懂就听懂了,听不懂就算了。方才好像经历了一场最严酷的审问,神灵为官,良心为证,吕剑吟告他徐曼卿欠他一块喂狗的肉,子期质问他有没有心,现在他决定把犯的罪全招出来,等着江少龙给他一个裁决,骂他也好,打他也好,杀了他也算解脱,省得跑到燕州那么远的地方去死,尸骨都难返乡。
可是江少龙没动,他迷惘了,为什么曼卿哥可以和不同的人做同一件事?可是这件事,他想都没想过可以和第二个人做。这算不算出卖?可是为什么,被胡廷风出卖时,他恨不得把胡廷风大卸八块,饮其血寝其皮;被曼卿出卖时,他只觉得心里难过得扭成一团,慌乱的找不到出口?
“曼卿哥,你喜欢我吗?”江少龙问了一个他以前觉得不需要问的问题。
“喜欢。”曼卿认真想了想才答,若是不喜欢他,怎会搂着他笑,若是不喜欢他,怎会为了有女子亲他心生酸意?若是不喜欢他,怎会害怕他知道自己那些事?
“你喜欢他们吗?”江少龙又问。
“喜欢,却又都不一样。”
“心只有一个,你怎么能喜欢那么多人?我实在不懂。”
“我也不懂。”
曼卿坐在地下,将头埋在膝间,反复想着子期那句话,你若有心,心里是谁?想着想着不由害怕起来,莫非,我是无心之人?
江少龙依旧站在那儿抠墙上的泥灰。
直到又有人进来,却是皇上身边的近侍张钰,还带着两个不像狱卒也不像太监的人,张钰将曼卿带到另一间囚室,说有圣旨要传。
曼卿虽已经知道圣旨内容,还是跪接,张钰道:“圣旨有两份,宣哪一份全看徐大人怎么答。”
曼卿一愣。
张钰又道:“皇上问你,昨夜的事可曾后悔?”
曼卿知道说声后悔,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可是出口的终是“不悔”二字。
“老奴明白了,宣旨吧。”张钰一挥手,他身后的两个人走上前来打开一包工具,都是各种大小的针刀和各色颜料。
曼卿心里一寒,刺配燕州,就要先受黥刑,这莫不是要在脸上刺字吧?他马上就知道猜得一点没错,一个年长一些的走过来将曼卿头发箍起,抚着他额角用指甲慢慢划着像是在比大小,另一个像是徒弟在后面给师父捧着用具。
当第一根针扎下来的时候,曼卿闭了眼。
每一针都扎到骨头里去似的,痛一直钻到心里,没刺几针曼卿就觉得头要裂开了,可是身后偏有那个力气大得惊人的徒弟扳着自己的头,不能移动分毫,只能跪坐在地上一针一针的感受那种针刺到骨头里的痛楚,那感觉清楚的想晕过去都不可得。
时间过得很慢,好像已经过完了一辈子,那个师父才吹吹曼卿的头,又端详了一阵子自己的作品,才满意的道:“好了,三天不能着水。”
那徒弟一松手,曼卿就脱力的倒在地上,汗把衣裳都湿透了。
张钰道:“皇上说这份圣旨要给你刺在脸上,这切肤之痛,要你记在心头,你什么时候后悔了,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张公公也请代为禀告皇上,曼卿今后不管身在何处,永远是皇上的臣子,为皇上尽忠。”曼卿说话很是虚弱,却十分坚定。言下之意,曼卿之于皇上,除了君主臣下,再不会有其它瓜葛。
张钰走的时候叹了一声,听起来却像是松了口气。
番外六:如雪六出
是夜,曼卿的头一阵一阵的痛,先是隐隐作痛,挥之不去,再是愈痛愈烈,如海潮骤升,痛到全身快要麻木的时候再如抽丝般的慢慢散去,可只得片刻宁静,痛复又来,竟往复循环似要无休无止,辗转反侧,哪里能入睡?最后一直站在墙根的江少龙终于走过来,把曼卿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在他睡穴上轻轻按揉,才使曼卿终能睡去。
睡梦中曼卿置身一处所在,四周皆是烟雾,不辨方向,挥了几下烟雾终于渐渐散去露出景色,原来是在勤思院中,青瓦白墙,木门格窗,正是少时用功苦读之地。再一看,绿草已芳,新燕归巢,正是暮春时节,院中一棵老梨树花开正茂,树下有个背影亭亭玉立,穿着月白的长衫,一条鹅黄夹着鹦鹉绿的丝绦在腰后垂下来,微风拂过,片片玉雪飞花飘落肩头。白玉为瓣,翡翠做蕊,芳姿淡雅,凛冽寒香,与其说是赞梨花,更像是在赞树下之人。
曼卿猛的省起,这不是第一次在勤思院中瞧见子期的情形么?当时父亲带他来拜名士程亦先为师,自己先去与程先生商谈,却叫他在院中等着,就是那个时候瞧见树下飞花,君子如玉,十三岁的曼卿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好一树梨花!”那人回头,年纪与己仿佛,容貌清秀,虽不十分出色却有格外淡雅之气,正如这一树梨花,颜色不与群芳争妒,如雪独开翡翠枝头。后来父亲终于说服程先生收下了自己,才知他姓伍,名子期,与自己正是同乡。
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锋芒初露,课业答题填诗造句都要争先恐后比个高下,只有子期总是静静坐着,先生问时,便徐徐作答,先生不问,少有开口,曼卿初入学堂,不知平仄,未解六经,先生问话瞠目结舌,别的学子都轰堂大笑,只有子期无声宛尔,放课后却来找曼卿帮他课业,子期教得用心,曼卿天资聪颖,不消一年,曼卿已能赶上,又过两年,曼卿已是出类拔萃鹤立鸡群,三年间与子期同食共寝形影不离琴棋书画相交莫逆,随着时日徐曼卿文采渐露,风流难藏,伍子期却一如既往,还是默默无闻,如一树静送春归的白梨花。
这一定是在做梦,否则怎能回到九年前初见子期的时候?梦里相见也是神灵不弃,曼卿一边祈祷着梦不要醒来一边疾奔过去,还未开声,那人已回转头来,却不是当年那个青涩少年,而是长身玉立,端庄青年的子期。子期回头看见曼卿,微微笑了一笑,问道:“阁下是谁?”
曼卿上前紧紧拥住,吹落他发上一瓣落花,答非所问的道:“卿是梨花,如雪六出。”
这时一阵锥心刺痛袭来,曼卿倏的睁开了眼,只见一间囚室,四面灰墙,哪有梨花雪树,翩翩少年?
再后来,这间囚室的墙上便留下了一首梨花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