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很高,树冠巨大,零星剩下的枯黄树叶,像栖停的巨蝴蝶,风一吹,像是双翅盈动。
江御捋了马,缓慢前行,在这深林里深深呼吸,难得的一片寂秋之意。他自无这悲秋情绪,只觉得天高地远,阔叶高树,让人心里豁达,十分享受。
赤兔安静的走着,不时抬头吃一口不太新鲜的树叶。
周久白本是绕着圈跑一趟,回来却发现江御已走远,他策马找了半天不见人,忙掉头回到厩旁,找了管理人陪他一起去找。其余人听到动静也无法安心再玩乐,纷纷加入寻人行列,喊人的喊马的都有。
林中过冬的鸟群被惊飞,落叶飘了漫天。
管理人拿出哨子吹响,特定的哨声会把离群的马唤回。他边走边吹,越来越往深林去。
“江御——!”周久白大声喊。
赤兔在水池边喝了点水,驻足站着,耳朵一动,似乎在听什么。
江御也累得很,趴在赤兔身上,一手稳稳地抓着缰绳,一手随意的摸着它胸脯上的毛。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那声音很像周久白,但直起身远眺四周,却什么也没看到,他暗想,大概是幻听了。
管理人再一次吹响哨子,声音高亢而锐利,在晴空下似乎要划破天空般的气势。
赤兔嘶鸣一声,掉头就跑,幸而江御手中始终攥着缰绳,才没至于被摔下去,他忙两手齐抓缰绳,随着赤兔跳跃奔跑,慢慢地离开深林,他也终于确定刚才不是幻听,而且切切实实的,周久白在喊他。
周久白看到人影,一催无影,飞奔了过去,两马汇在一起的时候,周久白把江御半拉半抱到无影背上,拥在胸前。
“这马场很大,连着山上的树林,你这么没头脑的乱跑,跑丢了怎么办?”惊魂未定,周久白也说不出凶狠的话来训人。
江御不以为意:“这不回来了。”
周久白与他共乘一骑,众人跟着回去。
进了马场的休闲房,暖气热腾腾的,周久白终于放开了怀里的江御,坐下塞了杯茶给他,与人随性聊天。
门开了,从外面进了几个人,为首的正是数日未曾见过的易霖,而他身后跟着的,赫然就是黎钧。
江御登时一愣,微微皱眉看着他们。
易霖随手把马鞭放在桌上,解开斗篷,坐在周久白身旁,接过送到手边的热茶喝了一口。说:“刚来就听说你也在,跑了一圈却没见着你,原来是去找人了。”说着讥嘲的看了看江御。
周久白不理他,问道:“你怎么也来了,事情都处理完了?”
“明年开春儿再去日本吧,现在那边局势不稳,怕有危险。”说道正事,易霖也正经起来,敛了笑与他商议。
周久白沉吟着点点头:“那就这样吧,先解决内部问题。”
易霖见意见达到一致,又恢复雅痞模样,一身悍匪之气被洗下,慵懒和阴柔蔓延着他的全身,令人说不出的阴寒。他见周久白点燃雪茄,自己也叼了烟引火,问:“等下你要去做什么?”
“今天不去了,陈政高让人去弄了些野物,在这里吃了再回去吧。”
“哦。”
“怎么,你有什么安排?”
易霖懒懒的靠在椅背上,烟抽尽了,随手把烟蒂掐灭,说:“晚上山顶,玩玩车。”
周久白眼睛一亮,来了兴致,想也没多想便说:“好,我们也去。”
易霖似不经意般抬眼看了看专心盯着茶杯出神的江御,没说什么。
江御抬头看着站在易霖身后的黎钧,问:“你不坐吗?”
黎钧身体微微一颤,有些受惊更多的是不安,他想不明白江御怎么这么大胆,展示他们认识的关系。
但是他忘了,除了第一次短暂的见面,在游艇上的时候,他们在周易二人面前是见过的,略微熟悉一点也是正常。
周久白倒不觉得有什么异样,转头对江御说:“闷吗?出去转转,和赤兔培养下感情也好,但是别走远了。”
江御领情,走到黎钧身边,问周久白:“让他跟我一起去吧。”
“嗯,去吧。”说话的是易霖。
黎钧如获大赦般,跟着江御匆匆而去。
两人站在马厩前面,江御摸着赤兔的大头,十分亲昵。喂饱了赤兔,他找来管理人把马牵出,也不骑上,只是拉着缰绳,和黎钧信步走着,赤兔乖乖跟在身后。
“你怎么总是跟他在一起?”走到人少的地方,江御才问。
黎钧痛苦的倚着一颗粗壮的大树,垂头丧气,眉头紧皱,默默的摇着头,显是难过的难以承受。
江御本来心中有气,上次可以解释为意外,这次又被撞见,他只以为是黎钧攀附权贵,要背叛季予言,他自觉与这两人是朋友,发生这种事,自己很难处身,但是心里有一股火气,憋得他就要质问黎钧。但是现在眼看他这个模样,知道事实一定是有内情,这股火气也不由得就矮了下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问这话时他不自觉的带着叹息。
黎钧背靠着大树缓缓的跌坐到地上,默然无语了片刻,抬手架在膝盖上,埋头于上,肩膀轻轻抽动。
他在哭。
江御莫名奇妙的站在一边,拍着赤兔的头让它安静点,赤兔十分通灵,低头吃草,尾巴悠然的甩来甩去。
空旷的野外很安静,除了偶尔强吹的一道风。黎钧哭的无声,肩膀却抖得厉害,他压抑的太过难受,哭到打嗝。
江御赶紧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无奈的叹息道:“在我面前,你又何苦这么为难自己,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我帮你想想办法。”
黎钧握着他的手,抽抽噎噎的,慢慢地止了眼泪,睫毛在北风中,慢慢的舒解开,眼睛看着远处,眼神忧郁的令人难过。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天易霖去琼楼,让我陪他演出戏应付日本人,然后……然后……他,强迫我出台……”
江御愣愣的长大了嘴巴:“你……不是……上面那个吗?”
黎钧抬眼看看他,难堪的点头:“予言从来不计较这个……”
“那,你能忍受这种反差吗?”
“他是易霖啊,就算我不能忍受又有什么用!”
“你怎么不反抗呢?”
黎钧苦笑:“反抗?他开口说出予言的名字我就全都无力了,难道我一个人遭殃不够,还要拉着他也来受罪?予言看着性子温和,其实他脾气刚烈,要是他承受这种侮辱,肯定会寻死。”
“那你为什么可以忍受这种侮辱?”
“……”黎钧气结,自暴自弃的吼道:“我贱,我贪生怕死,我没骨气,我不是男人,我没本事,保护不了人,还要搭进去自己,我没用,我是个懦夫!”
40、朋友相聚
风呼啸着,天色骤然晦暗,落叶飘着落在人头上肩上。
江御和黎钧,一站一坐,仿佛旷野里一幅画,寂寥,悲凉,无限的惆怅。
黎钧一通吼完,颓废的坐着,像个迟暮的老人,毫无生气,呼哧呼哧的喘着气,肺像个破风箱。江御无言的看着他,半晌也坐下,顺手拔了一棵草,在手指上缠来绕去。
“那,你总不能……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黎钧语气平静了:“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一个外地人,没本事没靠山,只想自己努力拼搏,谁知道惹上这么一尊神,我有多苦我自己知道!”
江御想起,那次他们出海的时候,他从黎钧那里听过一点,只当是易霖为难他,却不知道是发生了这种辱人尊严的事情。他其实没什么立场指责黎钧,自己的情况又比他好多少,只不过他身后少了一个季予言那样的弱点。
“那你就没想过离开吗?”
“想过,本来已经打算辞职走了。”黎钧仰起头,看着苍茫的天地,语气有种难言的挫败感:“我想这就是命吧,本来那天要和予言商量,他却进了萨林斯,那是他最梦寐以求的公司。我怎么能拖累他,只得想别的办法,只是现在还没想到……”
江御茫然的点点头,自然的,黎钧也不愿任人鱼肉,他也相信他不是那种攀权附贵的人,希望命运对他们公平点,那两人的生活温馨幸福的让人羡慕。
“有机会,我会帮你说说话,只是人微言轻,我恐怕也帮不到你什么。”
黎钧感激的点头:“你愿意信任我,愿意帮我保密,愿意听我说这些,我已经很谢谢了,真的。”
二人相对无言了一会,黎钧欲言又止的,江御示意他直说。
黎钧便道:“我一直想成为歌星,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也是来这里的原因,一直没有摸清门路,但是今年有一档选秀活动,时隔十年之后,这种大型新人赛又出来了,我觉得是一个机会。”
“当然啊,你想去试试?有什么难言之处?”
“我只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试。”
“和予言商量一下呢?”
黎钧沉吟:“我再想想吧。”
江御不解:“那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黎钧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就是觉得心里害怕,到底在怕什么,又说不上来。”
“可能是易霖给你的阴影太强了。”
黎钧黯然道:“或许吧。”
马场的管理人过来,对江御说:“周先生让我来叫你们回去,暖和一下该吃饭了。”
江御应了一声,和黎钧起身,跨上马去,伸手拉他,让他坐在自己身后,策马回去,赤兔十分温驯,平稳的慢跑,就像江御已经拥有非常娴熟的马术了一样。
二人进屋,周久白立刻朝江御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握着他的手,问道:“还有什么想吃的吗,让他们加菜来得及。”
江御摇头,他对吃的不是很在行,一向是只要能入口就行了。
屋里面热腾腾的,江御在外面冻得冰凉的脸和手,现在发起热来,很不好受,不时抬手挠挠,像个小猴一般,周久白看着逗趣,笑着抓下他的手轻拍了一下:“别挠,小心破了皮。”
一屋里人不少,具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如此亲昵,弄的人尴尬不止,周久白却毫不在意,直想让江御坐到他腿上来,不过料想他也不愿,就没提。
易霖接了黎钧双手奉来的茶杯,斜着眼睨他,懒洋洋的往后一靠,对周久白说:“原来你以前都是在学习啊。”
“嗯?”周久白被说得莫名其妙。
“现在完全出徒了,全然一派奶爸风范。”
周久白好笑又好气的,抬脚踹他椅子,易霖不甘示弱的还击,两人的四只脚就斗绊在一起,十分较量工夫。
周久白动作灵活,力道也大,渐渐的占了上风,但是易霖的耐力足够,也没让周久白占去多少便宜,最后两人各踩着对方一只脚,对视一眼,哈哈大笑,竟然没有一丝不均的喘息,这两人的武技多强就可想而知了。
易霖饮下茶水,笑着说:“现在真是不行了,这才多么一小会,就结束了,跟着白孝升训练那时候,可是一缠斗就要半小时的。”
周久白也想起了学武的过去,点点头:“都得要老的嘛。”
“你这贴身保镖能耐如何,跟我试一场?”易霖挑着眉毛看江御,十分挑衅的表情。
周久白横他一眼,他知道易霖一直看江御不顺眼,频频的找事想借机教训他一回,这次也是一样给他拦下来:“还在学艺中,要教也有我。”
易霖嗤笑:“可别,白孝升当年一直夸我,除了射击比不过你,其余可都比你强多了,要是把人交给我调教,管保他武力值破表。”
“世间武神唯吕布一人,凡夫俗子练到防身就行了。”周久白淡淡的说,不愿再跟易霖多费口舌。
江御静静地看着易霖,没想到他也是白孝升教出来的。
这时有人端了喷香的野味菜鱼贯进入,摆了桌子上,众人围上来各自坐了,周久白随便一摆手示意开动。
江御看着满盘子分不出原型的煎炸烹烤的食物,不知该往哪下筷子。
周久白给他夹了一块颜色漂亮的酱肉,说:“都是今天才处理的,配了各种菌类一起腌渍酱煮,很入味,也很鲜美,快吃。”
江御嚼了嚼仍然分不出是什么肉,只好安了心大快朵颐。
他们说说笑笑的边吃边聊,江御只在自己盘子里挑挑拣拣的吃些周久白夹过来的,不多时也吃饱了肚子,看到黎钧仍站在一边,就端了一些过去给他,然后坐在那里。
易霖回头看了一眼,没作声,自然也就没有别人再多嘴,两个青年坐在一起,江御斟着茶水,小声的说话。
黎钧道:“周久白对你很好啊。”
江御自嘲的说:“我给他卖命当保镖,那还不是应该的?”
“门外有他四个随身保镖,也不见他这样。”黎钧指指外屋聚在一起等候保护各自雇主的保镖们。
江御木楞的眼,回头看看周久白,周久白好似有感应般也转头来看他,并朝他一笑,江御面无表情扭回头,他才也不再看他。
“上次你落水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虽然都是混黑的,周久白比易霖善了许多,至少对身边的人都挺好的。”黎钧又说。
江御摆弄着茶碗,满不在乎的说:“大概吧。”
黎钧笑着摇摇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江御忽然小声说:“黎钧,如果易霖对你很好很好,就像季予言对你那么好,你最后会变心喜欢他吗?”
黎钧一愣,继而坚定的摇头:“不会,绝对不会。”
“那么你肯定也就不会妥协易家或者鹰派了,是吗?”江御又问。
黎钧虽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却也根据每个问题认真回答:“肯定不会。”
江御点点头,似乎放心了,不知又想了些什么,摇摇头,说:“不,你有季予言这个后顾之忧,万一易霖拿他威胁你,就像现在,你也就妥协了。”
黎钧说:“这不一样。那是原则问题,就算我到时候为此而死了,予言也不会恨我,他会愿意跟我一起赴死,我们一起死去,都不会害怕。但是现在这样,我死了,易霖会折磨他,我宁愿自己这样活着,来保住他,只要他不知情,就没关系。”
江御重又点头,这次不再有担忧,偷偷瞄一眼饭桌,用更低的声音,神色凝重的说:“我想我需要你的帮助。”
黎钧干脆道:“尽管说。”
江御郑重的说:“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日后需要你的时候,一定会请你帮忙的。你相信我,绝不会违背你的原则。”
“行。”
饭后他们休息了一会,就各自上车离开了。沿着盘山公路往山上去,坡势较平,蜿蜒的山路行了近半天,才到了宽阔平敞的山顶。
高处的山风猎猎,一排哈雷戴维森停在那里,嚣张霸道的车型,眼睛看着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那是男人们都会有的征服欲,一匹烈性铁马,风驰电掣的速度,像掌握生命一般的操纵欲,引擎轰鸣,金戈之声,铮铮然,一首雄性的磅礴诗篇。
周久白从车上下来,摩拳擦掌的朝着一辆过去,摸摸了铁马的前头,显然是十分喜欢,说:“今年新购的这几台马力更强了。”
“咱俩试试?”易霖笑着走近。
周久白绕过去,长腿跨上,点火,试了试油门,拿过头盔戴上,皮手套也戴上,嚣张的朝易霖竖起中指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