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老天也不帮忙。第二天上机场前,杜可雨接到公司电话,有一单合约出了问题。她不得不立刻改机票飞回去,留下卓凯一个人前往G市。
卓凯出机场的时候因为误点迟了两个多小时,被《风雨剑》的宣传助理抓住了发疯一样往会场赶,等进了后台只来得及上个粉底盖盖眼圈,其余什么都来不及弄,就到时间上台。
他眼前还有些发白,是刚才一路飙车留下的余韵,加上一天没吃过什么东西,脸色更苍白得厉害。
主持人唧唧呱呱动着嘴唇,介绍完了台上的导演制片编剧主演,看到宣传助理带着卓凯站在在台边上,就朝观众席一笑:“本来呢,我们两位主角中之一现在正忙于另一部戏的拍摄,分身乏术,出席不了今天的活动。但为了能圆各位热情地观众一睹双剑同台的愿望,他特地在百忙之中抽空出来,千里迢迢赶到了我们的会场。让我们有请风雨双剑之一,吴命的扮演者,卓凯。”
卓凯走出台,下面闪光灯一轮疯狂轰炸。他这几个月过得颠颠倒倒,昨晚又几乎是彻夜未眠,现在一时习惯不了这样的阵势,眉头皱过了才换上微笑,挥手的姿势也有些僵硬。台上的人给他让出位子,他走过去才愣了一下,是在谢铭旁边。
眼前的谢铭一身白,合身的白西装加白西裤,里面黑衬衫,看上去却格外华丽。卓凯身上是电影宣传准备的黑西装和白衬衫,西装领拼接的闪光缎面,别一枚银白色宝石胸针,衬衫前襟又透出暗花,可看上去还是中规中矩。两人站在一起,正好是一白一黑,于是被台底下的相机抓住又狂闪了一阵。
卓凯被闪到眼花的时候,看到有人伸手递了支话筒过来,顺那手看上去,是谢铭。
他刚站过去的时候就已经恍惚了,此时伸手去接,手指碰到的时候更像做梦一样。谢铭从公众眼中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卓凯只能翻他以前的剪报和电影,可是看着看着,竟觉得哪样都不是他。《家国》重看了十几遍,那些镜头分明是在现场看过的,从屏幕里再播出来,就好像不是真的谢铭。
只有站在眼前的这个才是。
可真的是吗?
他在幻境中沉浸了这许多天,等到梦境成真,却突然变得有些不确定起来。他甚至不知道,这会不会是自己冗长的一个梦,自己是不是和言一样,已经病得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以至于编出了这样不真实的一个故事。
主持人好像在提醒他自我介绍,可那声音忽然显得遥远。卓凯耳中起了蜂鸣,失眠的疲惫折磨得他太阳穴发胀,加上这一日几乎没有怎么进食,本来就有些发虚,被眼前的闪光灯长时间招呼着,就格外晕眩。
他只记得他拿起了话筒,努力想要克制自己不看谢铭,努力地想要微笑,但下一刻,意识里就一片漆黑。
他,晕倒了。
22.
再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陌生的天花板。头一动,铺天盖地的晕眩就淹没过来。
他只好勉强睁开了眼睛,只听旁边有个女性的声音惊喜道:“卓大哥,你醒啦?”
女孩子手里攒着毛巾,脸上微微红着。这张面孔卓凯上一次见还是几个月前,拍《风雨剑》的时候,现在记起来也并不困难,是谢铭那个姓陈的助理。
“我……躺了很久吗?会场怎样了?”
“唔,还好啦,造势会刚刚结束。医生已经来过了,说你有一点发烧。”小陈说了两句,脸便害羞似的更红了。
她是对他一直存着好感,见他这样出事,身边又没人,便想着两人也算认识,索性大起胆子过来照顾。这下见他脸色和唇色还是白的,就细声问:“卓大哥,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自己来吧,太麻烦你了。”卓凯勉强撑起来,朝她微笑,“你还有工作在身。他也不喜欢人这样的,别害你丢了饭碗。”
小陈有些愕然:“卓大哥,你还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
“我恐怕……很快就要失业了。”小陈有些落寞道,“谢铭正在跟公司打官司。他要解约,事情已经搞得七七八八了。估计等判决一下来,我也会被一起炒掉,毕竟,我也是郁姐找来的。”
“这么突然……”
小陈摇头:“也不是一时起意的,郁色当初跟他定的经纪约有十五年,抽佣又高得离谱,去年头上重新谈过一次合同,没谈拢,公司里就知道他差不多是走定了。前一阵谢铭自己在周围活动也很勤,想找几个不同的出路。毕竟出去了,所有关系都要重新开始,以前的广告和代言都是郁姐拉来的,旧合约完了,也跟不走。”
卓凯想起最初听说的谢铭筹拍文艺片准备搏奖的消息,又想起他在《家国》中争演男二的事情,这才发觉一切早在不动声色中进行。只是由于自己突如其来地介入,使得一切进行得都不是那么顺利……
“本来事情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我和同事也都有一点侥幸心理,想着拖下去是不是也就没事了。但前阵子事出突然……”小陈说起那单新闻,就不大敢看卓凯的眼睛,她也不是完全不关心八卦,只是还抱了一丝希望,觉得这两人之前或许并非如报纸所写的那样,“谢铭和郁姐直接翻了脸。他把那套海景公寓都卖了,筹齐了解约金,铁了心要出来。”
卓凯听得有些懵,这些事他统统都不知道。自己就像是个莽撞的局外人,进去把一池水搅乱了,却不知道那里的鱼虾蟹是不是会给那浑水弄死,也不知道那颠沛在水面之上的一叶扁舟,是不是会因为波涛而倾覆。
他这才想到,自己实在是太幼稚,太自私了。还以为是在学校里头呢,给人递个茶送个食物就算是在讨好,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你死我活成了什么样子。
他竟然还自怨自艾,黯然神伤谢铭的铁石心肠。如今想来,这是多么可耻的一厢情愿!他从来都不懂他,甚至也不了解他,怎么可能奢求他一眼所谓回望。
谢铭是对的。他们不是朋友,因为他不配。
小陈见卓凯出神,以为他又烧糊涂了,碰了碰他:“卓大哥,没事吧?”
卓凯的眼神越过她肩头,却是突然一变。
“应该关心的倒不见你这样上心。”房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个人靠门站着,声调和脸色都是冰的,“好像到现在为止,你的工资都还是我在支的嘛。”
小陈一下子站起来,面色发窘,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关她的事,是我走动不方便,麻烦她过来帮忙。”卓凯几乎是本能地出言解释。
谢铭点头,微笑:“失去意识了还能差遣利用别人,我忘了,这是你一贯的本事。”
许久未见,一见面就是这样的剑拔弩张。小陈一个外人夹在中间,即便是再不明白,也能体会出空气里的压力。
卓凯对她柔声道:“请你先回去吧。今天谢谢你了。”
女孩子羞惭地点点头,在谢铭的眼光低下逃也似的离开房间。
然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可能也是没话说。有些东西刺在心里,不是时间长了就会淡了。
卓凯安静看着他,微微皱眉,神色凝重。谢铭却是笑着,没有走开也没有再讽刺他,反手把门关上,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床边来。
“没什么要说的么,”他站在床头,神情笃定地俯视床上虚弱的人,“我以为你千里迢迢赶过来,不只是为了宣传。”
卓凯只是面色苍白地低着头。曾经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想不顾廉耻地请求他原谅。可是现在,却觉得再说什么都掩饰不了自己的幼稚。
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并不是因为可以后悔,所以赋予人们犯错的机会。
“那天的事,我不敢要你原谅。”
谢铭听了,也没什么反应。他依然微笑着,竟缓缓坐下来,身体隔着薄薄一层被子,靠着卓凯的腿。
“那你要什么?”语调也是缓的,不急不徐,甚至还听得出笑意。
卓凯抬起眼。这段日子以来他已受尽了锤炼,此时略微的惊讶只藏在眼底,面上却仍是声色不动地,静静看着谢铭。
谢铭的脸又凑近过来,离得过分近了,说话时候的呼吸都能吹到他鼻尖:“还是说,想要这个?”
他的脸贴过来,嘴唇几乎也要覆上来。
不到一公分的距离让卓凯勉强来得及开口。他沉声叫他:“谢铭。”
谢铭的脸忽然就从那危险距离撤开,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并不是什么心情好的表示。
卓凯微微咬牙,皱眉看着他。
谢铭连那称不上笑容的笑容都收起,伸出手,在他脸颊上拍了两下:“你还太嫩,玩不起,就别再来这一套。”
“……”
“什么伎俩在这圈子里都不稀奇,这里只怕比你想象得更加龌龊。”他站起来,床头的灯光把那张侧脸照得格外轮廓鲜明,可那脸上的表情却是陌生,“不要以为耍些小把戏就可以绊倒一个人。如果我会栽在这种跟头上,早十年前就跌得爬不起来了。人或许会走眼一次,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看错,那就不叫走眼,而叫瞎子。你觉得,我像吗?”
卓凯怔仲地看见他头也不回地转身,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似的,想喊也喊不出来。
他这才知道,自己不甘心,不论灰心多少次,都还是不甘心。
这也许真是稚嫩的年轻人才会有的冲动。以至于卓凯从床上窜起来,抓住了谢铭的手时,自己也吓了一跳。
23.
“谢铭。”叫他名字的时候声音都沙哑了,卓凯身上的烧还没退,脚步也有些虚浮。
谢铭从他冲上来的一刻就有些意识到,虽没能避过,但奋力甩手的时候也重重一带,扯得卓凯往墙边倒去。他自己的手腕被抓着,自然也没能避免跟他往一个方向摔。倒向墙壁的时候背上却有个力道一托,然后就避免了那一下剧烈的撞击。谢铭感觉到自己的背脊压着一条手臂贴在墙上,便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卓凯脸上还是苍白的,这样血液上冲地发一次力,脑袋里就又晕淘淘了。可是他一条手臂垫在谢铭背后,另一只手掌却仍抓着对方的手腕不敢放开。头低垂着,几乎碰到谢铭的肩膀,却又硬是控制着不碰上去。这样一来,喘气声越发粗重而吃力,苍白的脸又涨红起来,十分虚弱的样子。
谢铭被他抓住的一刹还有挣扎,现在手腕上的力气小了,反而也不动了。
“谢铭。”卓凯的呼吸平复一些,又叫了一声,口气里透着十分的苦涩,像是走投无路了一样,“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自欺欺人呢?”
谢铭没有回答,卓凯的呼吸一下一下就喷在他脸侧,他却连一眼也不看他。
那苦涩的声音又道:“我是真的……”
“何必这样呢。”谢铭淡淡截断了他话头,语气听来残忍,“太难看了。”
卓凯像是料到他的反应一样,自嘲地笑起来:“对不起,呵,我又忘了。”他的头低下,没有碰到谢铭,却是咚一声碰在墙上,“我连这样问你都没有资格的,只是想,如果到最后都没有这样问过,未免太可惜了。抱歉……我又失态了。”
然后他把手放开,退后了一步。整个人除了有些虚弱,就还是往日恭谨温和又有礼貌的样子:“不打搅你。”
“究竟是谁被谁欺骗,你想过么?”谢铭看着他,突然冷冷开口。
“……”
“你了解我么?”
“……”
“真那么想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么?”
卓凯没有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只听谢铭叹气一样:“你跟我来。”
卓凯只觉得自己神志不清地,还没彻底弄明白他话里什么意思,便被催促着换了鞋,又套上帽子围巾,被同样装扮好的谢铭驱车载到了个陌生的地方。
像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似的,他在车子驶到别墅门前的时候毛孔就竖起来。抬头看到那幢半夜仍轰鸣着震天音乐的房子,太阳穴忽然突突跳得厉害。在这个圈子里,是难免有人生活糜烂的,什么性爱派对脱衣聚会之类,之前也不是没有过耳闻。
但亲眼见到毕竟不同。如果这就是谢铭想告诉他的真实,那真不能说不意外。
“谢铭。”卓凯不禁叫了他。
谢铭只是淡道:“你不是想知道么。”
他没有停留,走上前,按过密码,大门就轻易打开。
在外面只感觉得到震动的音乐一下子排山倒海灌进耳朵。一张陌生的脸孔看见门口两人,大着舌头喊:“哟,带了朋友来啊?”
谢铭这时候侧头去看卓凯,后者已经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房间里面,叫他们的男人手上夹着自卷的纸烟,吸一口,就仰头舒爽陶醉地吐一大个烟圈。旁边几个人还蹲在茶几上裹烟卷,纸包里的东西看上去绝对不像普通的烟草。再细看屋子里的其他人,全都像是因为服用药物而陷入过度的投入和亢奋,随着音乐摇摆的幅度大得离谱。男人女人衣衫不整,有的搂抱在一起前胸贴后背地扭动,有的就骑坐在身上湿淋淋地舌吻。
眼前的景象有多荒唐,卓凯脸上的表情就有多难看。他想到了最坏的,没想到现实比想象更坏。
谢铭见他震惊得那么厉害,竟也有些失望似的,苦笑道:“之前是怎么样才会让你以为,我跟你会是一样的人?”
卓凯仍是没能反应过来,高烧的脑子在强烈冲击下几乎不能思考,只觉得打雷一样的音乐已经夺走了他全部的脑容量。
谢铭叹了口气,便向内走去:“既然不是同类,为什么不索性离得远点?现在才来后悔,不觉得可笑么?”
可他下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出来。
他的手臂,又被抓住了。
“不要去。”卓凯双眼通红的,额上分明是才出了一轮汗,掌心却滚烫得像要烧起来,眼神无比坚定,手上也用劲,死死地拉着他,“谢铭,不要进去。”
谢铭像是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竟连胳膊上被抓疼了都忘记去管,有点诧异的,只是看着卓凯的眼睛。
卓凯却像是比他更无奈,更束手无策一样,只知道喃喃地重复:“不要进去。谢铭,不要进去。”
谢铭几乎就想问他“你是我什么人”,可他看到了那双坚定而固执的眼睛,就像是被突然张开的罗网给牢牢困住,脚下沉重,嘴上也说不出该说的话。
他张了张嘴,出口竟是有些叹息的:“你怎么还是……”
卓凯猛地一把将他拉进怀里,张开双臂紧紧抱住。那么拼尽全力的,箍得谢铭几乎窒息。
谢铭的手本来还撑着门,这下被迫放开,大门就在身后关上。震耳欲聋的音乐一下子被隔开,耳边只留下一波波余音的震动。
安静下来,耳边说出的每一个字便都能听得清晰。
“还是喜欢。”卓凯抱着他,语调颤抖着,像是倾尽全力,却无比沙哑地在谢铭耳边说道,“我还是喜欢你。”
困在那臂膀里的人愣了一下,原本还有的一些反抗和挣扎突然没有了,久久地,沉默着。
卓凯抱了他很久,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似的,惶恐地松开手。扳着谢铭的肩,忐忑地查看他表情。只见他阖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似的,微微皱着眉。轻微的颤抖从他肩上传到指间,令卓凯血液都几乎点燃了。
门廊上投射下来的灯光格外清晰地照出那副低垂着的睫毛,本来犀利的美貌这时候却看来无比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