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你不怕,你心里踏实着呢,你们再怎么挑拨,那信念也动摇不了。
可是,人家说,你等着吧,早晚有人看你的哈哈笑儿。说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仿佛已经看到那种结局的得意以及“你当初不听我劝现在倒霉了吧”的痛快。
什么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就是一根稻草,它能压死骆驼真是笑死人,可就是在加上它之后,骆驼死了。
不堪重负了。
张慨言呀,你要争气呀,张慨言,别给他们看我笑话的机会,张慨言,我想和你一辈子……
第 30 章
张慨言以前给程豆豆念过一首诗:五一劳动节,五四青年节。程豆豆那时候儿问他:五七呢?张慨言那时候儿一脸奸笑着说:你傻呀?五七三十五呗。
程豆豆那会儿打他来着。
五七三十五的时候一般都是他俩最盼望的时候,因为,到那天他们就终于可以返校了,返了校,就是他们的天地了,什么相思呀偷情呀短信呀电话呀的,就都见鬼去吧,什么也比不上进了家赤裸裸地抱一块儿来得解恨,嘿!一下儿什么想呀念呀的全没了。
程豆豆的想法儿特简单,怎么着到了七号你还不让我走?我走了天高皇帝远的这事儿还归你管?兹你一管不着,那还不是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哼,跟我斗!
所以到了六号晚上,程豆豆就开始收拾东西,可没收拾得这么高兴这么积极这么上心过,收拾完了,包往床上一放,恨不得就一坐到天亮。
好不容易天亮了,程豆豆牙没刷脸没洗,背起包来就踹门,咣咣咣踹得山响。
正踹得带劲儿,门开了,他爹跟门口儿站着,爷儿俩比赛谁的脸黑。
“你妈明儿开刀,这种时候你要闹事儿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让我们追随着三俗的大旗继续往下看吧。
程知著他妈开啥刀?要说到生病呀啥的,程知著最不待见他妈那股子劲儿,咱不说她真疼假疼啊,反正就她那恨不得全世界人都得知道的劲头儿,就她那恨不得所有人都心疼她的那样儿,就让他很受不了。
反正对于程知著来说,天天儿地听见一个女人躺床上自怜自艾地哼叽“哎哟程玉军你就什么也别管,我的某某部位都疼成这样儿了你就什么都别管!我看我要死了你们这个家怎么办”之类的话是一件很烦的事儿,通常这时候他爸要和他妈吵一架他会觉得很应该,他爸要赶上抽筋儿跟他妈嘻皮笑脸着犯贱他就会非常地瞧不起这一家子人。
所以,对于这种敏感时期的开刀,尤其昨天还哭得中气十足打得生龙活虎今天就号称明天开刀的开刀,程豆豆的第一反应就是:嗤之以鼻。
嘁,苦肉计。长了个鸡眼也拿出长了瘤子的动静儿来,唬谁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不过人家那话既然出了口了,作为人家的儿子,忍一忍还是要滴。
反正,再狡猾滴猎人也斗不过好狐狸!
于是,程知著同学怀着洞悉了一切的鄙视,骄傲而不是妥协地放下了自己的包,静观其变。
过了没半天,家里来了十来拨儿人,以大妈大婶奶奶姥姥为主,间或一两个小婶婶。
没想到这次动静儿能闹这么大,程知著琢磨了琢磨,决定过去瞧瞧,别是,真有什么事儿了吧?
想这种可能的时候程豆豆皱了下眉,摇着头自己骂自己:咦~~,不想好事儿!
走出去一看,那屋里站着四五个,一水儿的中老年妇女。
挨着个儿的叫婶儿叫大妈,打完招呼,那边儿接着说话:“嗨,这也不算什么大手术,前街大民他媳妇儿去年才做的吗不是?净得这个的,你也甭怕,有个几天就好了。”
“嗨,我怕什么呀,昨天查完医生跟我说的,说在咱村儿的医院里就能做,七天就能出院。”
“你是怎么着呀?只切瘤子呀还是连子宫全切了呀?”
程豆豆吓了一哆嗦,这这这什么意思?瘤子?那不就是癌症吗?还子宫?还切?怎么她们说从人身上切个东西就跟说切根儿黄瓜似的?
程豆豆转头看着他妈,他妈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来说:“人家医生说了,到咱们这岁数儿,留着这个一点儿用没有,光是个祸根儿,还不如全切了呢。”
全……全切了……,怎么……,说得那么不负责任?
“其实没事儿,要这还干嘛呀你又不生孩子了,光图的得这病那病的,切了倒干净了。”
“嗯,医生也这么说,嗨,没事儿,小手术,我不怕。”
程知著看了看他妈,白着脸问了一句:“妈你得癌症啦?”
程知著长到二十多岁,在村儿里依然比较没地位,其具体表现就是: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四五个老娘们儿一人扇了他一巴掌,一起骂:“这他娘傻小子说的这是什么屁话呀?连你妈得什么病都不知道。”
“你们不是说长瘤了吗?”
“说长瘤了,说癌症了吗?个傻小子,就不知道盼点好。怎么没上学呀?什么时候回来的?等着给你妈陪床呐?”
“瘤……不就是……癌症吗?”
“得开了刀之后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的呢,嗨,它就真是癌症也没事儿,你切了就没事儿了。”
“嗯嗯,我知道,人家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程知著看了他妈一眼,问了句:“你怎么发现的呀?”
他妈也看了看他,说:“从今年开了春儿就老肚子疼,昨天赶集的时候我就去小医院那儿做了个B超,一看,是长瘤了,说跟怀孕三四个月的差不多大了。”
“你,你怎么以前也没发现呀?”
他妈又看了他一眼:“就这两天疼得厉害点儿了就去做了个B超,以前也没这么疼,还以为是发炎呢。”
程知著打电话查了一下自己卡上的钱,还有2000多,于是骑上车,到村里的银行柜员机那儿取了出来,回到家的时候,看见奶奶在屋里,也拿着钱。
“嗨,我又不用,你们就先用吧。”
“不用不用,你拿回去吧,差不多够了。”
豆豆看了看,走过去,把奶奶的钱交给奶奶:“奶奶我都能挣钱了还花你的钱干嘛呀?快拿回去一会儿让人家抢了你的。”
“我在我家里呢谁敢抢我的!你那是多少呀?够不够呀?”
“2000,妈还差多少呀?”
“够了够了,花不了,家里还有你上次存的那些呢,这小手术,说有三千左右就够了。”
“噢,”奶奶看了看,把钱收起来了:“明儿几点做呀?”
“下午床就空出来了,三点开始做。”
“嗯,嗨,没什么事儿,你这又疼得不厉害,肯定不是恶心瘤儿,你这是良心瘤儿,没事儿。”
豆豆“噗”一声笑了:“那是,咱家都是有良心的人,长个瘤肯定也是良心瘤呗。”
奶奶横他一眼:“就你是个没良心的!”
“嗯嗯,我是恶心,我没良心,噗哈哈哈……”
中午吃饭的时候豆豆说下午去网吧上网查一下这病,他爸没说话,他妈看了看他,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豆豆低头想了想,说:“妈,我就只去网吧。”
“反正我就算圈得住你的人也圈不住你的心,你自己琢磨着来就行。”
豆豆瞅了他妈一眼,什么也没说。
吃完饭去网吧的时候看了看张慨言家门口儿,咬了咬牙,走了。
在网吧查了查,似乎真的不是什么大手术,也没什么好查的,上了QQ看了看,乔丹在线呢,IP是宿舍里的,跟他说了两句家里的情况,想提张慨言来着,忍了忍,没提。
回家的时候又往张慨言家院子里望了一眼,门关着,没人说话,于是转身回家了。
一进门,大妈在屋里和妈说话呢,三个人一见面,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豆豆装出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来叫了声“大妈”,大妈也嘴角僵硬地笑了下,说了声“回来啦”,就没话可说了。
豆豆招呼了一声就回了自己房间,耳朵贴在门上使劲儿地听,希望她们能提到张慨言,或者提到他们俩的事儿也行,好歹的,他也能知道一下张慨言现在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听了半天失望了,俩人根本没提他们的事儿,除了什么“良性”“恶性”呀、“手术”“开刀”呀、“四个月”“十厘米”呀,没说什么其他的。
第二天全家人几乎站满了医院的走廊,什么叔叔婶婶哥哥姐姐能沾边儿的全来了,二三十口子跟那儿杵着。
护士把张小芬带进了一个病房,男人们都被轰了出来,说要开始灌肠了,三点钟准时手术。
程知著拿着钱去交费,交完之后把单子交给护士长,然后到了医生的办公室,医生问:“你们哪个家属签字呀?”
程知著看了看,说:“我签。”
这事儿有点儿自虐,像是一种自我惩罚一样,仿佛不完成了它,他就不能原谅自己一样。
说起来,这事儿肯定是跟他没关系的,那瘤子也不是他放上去的呀。话是这么说,可真想起来,这事儿出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怎么都让程知著觉得是跟自己有巨大关系的。尤其,长到二十多了,他都还从来没孝敬过父母,光添乱了,就连他妈肚子里的瘤子长到十几厘米大要做手术了,他还用那样的想法衡量过她。
交完钱从走廊过的时候听见出来的护士说他妈刚才不自觉得吓得腿都发抖了。原来,之前再怎么镇定,再怎么说不害怕,都是装的,到底是要往身上剌一刀,开个口子掏个东西,搁谁谁不怕?
医生跟他讲可能出现的意外的时候,他特别想问:不能不切吗?医生讲一条他就会问一句:“凭什么会有伤口感染的可能?凭什么会有碰到其他内脏的可能?凭什么麻醉也有可能出危险……”
医生心说你哪儿来那么多“凭什么”?凭这事儿它本来就没准儿!然后医生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儿,耐着心一条儿一条儿地跟这个有点儿故意找茬儿的人解释,解释着解释,那人来了一句:“还有可能是扩散?”
医生再翻一个白眼:“只是说有这种可能!看她那情况应该是良性的,就算是恶性的切除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不排除有扩散的可能!这得等切下来拿到县医院做完检查之后才能知道,现在谁也说不准!唉,不过这种可能性太小了,那是你什么呀?”
“啊?噢,我妈。”
“啊,你妈那种情况,95%是良性的。”
“噢。”程知著犹豫着,把那张纸上的几个字儿看了又看,签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杨白劳。
他总觉得这样一签,就算出了事儿医院也不管了,就等于是把他妈给卖了;这样一签,他妈身上就少了一样东西了,肚子里就空出来一块儿了,那可不是随便儿的什么东西,那是子宫,可是当初生他的地方。
想到这儿的时候程知著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可别扭了半天,这字还是得签的,这些条款在哪个手术里都有,他也听别的见过手术的同学说过。
手术一直持续到六点多才结束,那段儿时间没觉出来什么,可他妈一被推出来,程知著差点儿哭了。
他妈躺在推车上,插着输液的管子,一动不动地躺着,可能是刚失过血的缘故,脸显得苍白,因为麻醉的原因,他妈睡得很沉,呼噜打得特别响。那是一种很无意识的睡眠状态,如果不是那响彻整个走廊的呼噜声,就几乎和婴儿的睡眠没什么区别。
不知道为什么这副画面让程知著觉得无比的难受,恨不得躺在那上头毫无知觉的那个是他自己,而不是他妈。
医生问是他们现在把切下来的子宫送到县医院还是等医院统一送过去,舅舅说自己送,就跟着医生走了。
程知著没敢去,他还真是不敢看那血淋淋的一大块肉。
半夜他妈醒过来了,说话的声音都弱,没一会儿就又睡过去了。
晚上他和他爸留在那儿陪床,第一天晚上要换六次药,俩人都没睡,换第四瓶药的时候他妈醒了一下,嘴唇干得快裂了,但因为术后不让喝水,豆豆只能用筷子沾着手一点儿一点儿地抹到她嘴唇上,他爸一个劲儿地在边儿上叮嘱:“你可千万别咽下去啊。”
做这件事儿的时候程知著忽然想起了他爷爷临死的那段时间,自个儿也这样拿着水一点儿一点儿地沾着,为什么人受罪的时候都喝不了水?想着想着程知著差点儿哭出来,于是赶紧地低下头,看了看盛尿的袋子装了有三分之二了,蹲在床头把袋子下头的塞子拔开,把里面的液体都放了出去。做完了,抬起头的时候,他妈已经又皱着眉打起呼噜来了。
半夜看着他妈程知著想了许多事儿,大概他一辈子就没想过那么多事儿,那时候的他还比较文艺,想着想着就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想到这句就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孝了,什么也没为家里做过,光剩下添乱添堵添麻烦了。
没错,这句话翻来覆去在他心里闪了不下五十遍,而且每次都是十四个字一个不少地全部出现,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虽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也从来没被他落下过。
六点多大叔叔一家就过来换他们了,让他们俩先回去睡一觉,他爸看了看药也差不多都输完了,交待了点儿注意的事儿,俩人就回家了。
到了家奶奶已经做好饭了,说:“赶紧吃吧,吃完了就睡去吧,折腾了一宿了。”
于是爷儿俩坐在一起吃饭,吃了半天,谁也不说话。
后来,程知著叫了声:“爸。”
他爸头也不抬地说:“快吃吧,你妈现在这样儿着呢,别的你什么也别想,你也甭这会儿跟我闹,我没心思答理你。”
“我没跟你闹,我就是想说你吃慢点儿。”
他爸低头嗯了一声儿,不理他了。
又过了一天他妈才可以喝水吃东西了,止痛泵的效力也渐渐地小了,伤口就开始疼了。加上躺了两天多了,全身酸疼地难受,豆豆的几个婶婶舅妈姨妈姑姑轮流地把手伸到他妈身子下头,帮她一点儿一点儿地揉,豆豆看着他妈难受又拼命忍着的那样儿,就总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埋怨自己。
他也不知道应该埋怨自己什么,但就总觉得反正他妈躺在那儿挨那份儿罪就是因为他,不是因为他也跟他有很大的关系。
那几天他闲下来的时候总想张慨言,可是想的时候可没以前那么理直气壮了,每次一想就老觉得自己又做不应该的事儿了,自己妈因为这事儿都已经躺病床上被剌了一刀了,自己还在这时候儿想,简直不孝的三次方,就算要想,也应该等到他妈出了院呀。
所以他就跟自个儿说:程知著,你再想你是狗。
结果他当了好几回狗,有好几回还是不自觉地就变成狗了。
大妈也老过来,新昌大大也一块儿来的,来了之后就只聊病,大妈还说,这女的到了岁数就应该哪年都检查检查,指不定有什么病呢。
豆豆跟一边儿听着,老想拐个什么弯儿拐到张慨言身上,于是他总故意说“我们学校”某某某,“我们学校”谁谁谁,可说了半天,也没人理他那茬儿,人家该说啥说啥,谁也不提学校。
豆豆有点沮丧,也不知道张慨言到底现在怎么样了,怎么他都这么晚了没回去他也不说找找他。
第 31 章
张慨言干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