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众亲卫散在人群中,他骑在马上远远眺望,手心里早已冷汗津津,就是战场临敌,他也没这么紧张过。
按说就算再仓促,也应该是一天当中“阳气”最盛的午时三刻行刑,以冲淡杀人的阴气。也不知道是想证明其间没有冤屈,还是只想早些了事,竟一到菜市口,监斩官便丢了大令——
三声炮响!
雷貄就要示意手下行动,却发现侩子手都朝着冯彦晟走去。
似乎有些蹊跷?
千钧一发之际,他忍住了动作。
只见侩子手熟练地亮出刀具,伴着他徒弟的唱喝,将冯彦晟前胸、下阴、眼鼻、唇舌依次割下,仪式一般一次次举起抛在刑台周围。冯彦晟从一开始的沉默到咒骂,最后变成惨嚎,侩子手这才开始从他身上分出铜钱大小的肉片,一片片摆在白布上。
一转眼,绑在柱子上的人形便面目全非,那声声嘶吼充满怨毒。
这将人活剐的一幕太过残虐可怖,观刑的人不知不觉间都安静了下来,不少人早两脚发软,更有的面色苍白,几欲呕吐。
这是做什么……倒像是杀鸡儆猴……
雷貄扫了眼绑在另一边的沈昊哲,大将军颧骨下方已有了明显的凹痕,看起来好像大病初愈,却根本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血肉模糊的行刑上,目光深沉若有所思。
这镇静得也有点反常了吧?
雷貄心中一动,他对沈昊哲算不上知根知底,但对方弱冠年纪便成为大将军,其手腕也可见一般。
虽说能征善战是主要原因,但先帝在位时,朝中喜欢暗中下绊子的老油条不是一个两个,能在那样的局势下得到重用,绝非偶然。以前在晅晖边境,沈昊哲和赫连昱牙交手也不是一次两次,这次为何这么容易就让人拿住了把柄?
想到这,雷貄急得发痛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不少,暗暗寻思起两人的明争暗斗来。
日上中天,台上的血腥味在正午的阳光下更是分外刺鼻。
冯彦晟的声息渐弱,显然是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侩子手下刀也越来越快。
凌迟的时间可长可短,完全看侩子手如何下刀,他这般赶紧,倒不是同情了冯彦晟,而是照了上面吩咐改了动刀顺序,先去了犯人的子孙根,以致此人失血太多,经不起折腾了。
听见侩子手报数的喝声都带了点微喘,沈昊哲这才看了眼露出森森白骨的冯彦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通敌叛国,沈昊哲自是觉得对方该死,但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般酷刑只是为了威慑自己,赫连昱牙行事也太极端……
他会画押,最大的原因,是认为赫连昱牙不会杀了自己,至少不会担上这个责任。对方要的,是可以对苍岚交代的证据,而这份证据其实漏洞百出。
不过他意料之外的是,赫连昱牙竟轻易交出沈昊瑾。交换条件的第二天,手下就成功将人救出。
就算深陷牢狱,沈昊哲能使得动的人还是不少,特别是这次随他回京的部下,他不用看都知道,一定有不少人混杂在四周的人群中,何敬甚至还提过索性让人劫狱,这才是他担心的。
现在他和赫连昱牙其实是在比耐心,看谁先走出绝对不能走的那一步,若真的有人沉不住气,前来营救才是正中赫连昱牙下怀。
劫法场,就成了实打实的罪名。
不过这也是危险的赌注,若赫连昱牙真的不管不顾……
雷貄不动声色环顾周遭,很快察觉观刑的人中形迹可疑的不在少数。
这些人不同与寻常百姓,身上自有一股杀伐之气,他长舒了口气,愈发觉出味来。
赫连昱牙步步紧逼,要沈昊哲自掘坟墓,后者却赌对方不敢下狠手,以退为进。
两人就像在刀尖上对峙,各自拿捏着尺度,稍有不慎就为对方所乘。
雷貄正琢磨着这事要如何收场,忽然发现这出大戏的另一位主也到了刑场边上,他当下更是笃定自己推测没错,顿时安了心,打马朝人群后的赫连昱牙走去。
“右相大人,”
雷貄来到跟前,也不管红发男人什么反应,自顾笑道,“大人可是不放心大将军?”
“……我为何要担心他?”
赫连昱牙本不想搭理对方,听见这话,眯了眯,危险的气息在眼中凝聚。
雷貄打了个哈哈,不无风凉地道,“没经过皇上的御批,就将大将军处死,难道大人不担心?”
他说完,又赶紧补道,“反正我是挺担心的。”
对着雷貄的死皮赖脸,赫连昱牙口气更不善,“那是刑部定的罪,与我何干。”
服罪书的交易,除了何敬,并没人知道,关系到沈昊瑾,沈昊哲本人是不会向苍岚说的。退一步说,就算苍岚知道他动了手脚,又如何……那个沈昊瑾……
回到京城不久,赫连昱牙就查出了沈昊瑾的去向,和他预料的一样,沈昊瑾是被苍岚派人带走的,他自然不会从苍岚手下抢人,让沈昊哲动手却再适合不过。
以后,沈昊瑾不在苍岚的保护下,他想怎么做都可以。
一旁的雷貄见赫连昱牙随便撇下一句话,思纣半响不语,只当点中对方软肋,心头大乐,乘势道,“只怕大将军的旧部不会善罢甘休……”
说到一半,撞上对方森冷的目光,那点得意随即泄了个没影,讪讪道,“不过皇上对右相一向另眼相看,将之压下也不一定。”
这话自然勉强得很。
赫连昱牙闻言,脑中却突然冒出苍岚的诺言——自己的所做作为造成的后果,他愿意承担——悄无声息地把这烂摊子接了过去,这就是他的做法?
那个人……
真是越来越心软。
既然插手,就该一刀杀掉沈昊瑾,以绝后患,却偏偏留着!
他愿意袒护自己,却也同样顾及沈昊哲的想法。
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让赫连昱牙很是气闷。
他不想见苍岚这样委屈求全,在他赫连昱牙这里,从来都是物竞天择,拥有力量的人,拥有一切予取予求。
就如他对沈昊哲说的,苍岚明明能让沈昊瑾万劫不复,为何定要让着那个跳梁小丑?
雷貄一直偷眼打量着赫连昱牙,看他脸色沉得要滴出水来,意味深长地道,“可惜很多人都道皇上喜怒难测,不念旧情要至大将军于死地,却不知道皇上根本不在京城。”
这话不说还好,雷貄这么有意敲打,赫连昱牙心火更盛,红眸一挑,冷冷道,“沈昊哲获罪早已天下皆知,这样他都不肯回来,那沈昊哲对他来说,也不过如此,你又何必在这里操心!”
声音杀气横生,雷貄立刻发觉自己这一脚没踹对地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怎么就忘记这家伙最见不得苍岚对别人好了呢?!
赫连昱牙阴着脸,他也不明白苍岚为什么没出现,怎么算对方都该回来了。
他就不怕他发狠?他……!
按自己的心意,可是真的想让沈昊哲消失!
他有意放纵沈昊哲和外面的联系,就是想要对方有所动作,不管劫狱还是劫法场,都是重罪。
刑台周围沈昊哲部下来了不少,这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只等对方发动。但想不到命悬一线之际,沈昊哲仍是不出手……
分明是断定自己不敢痛下杀手!
赫连昱牙举目望去,正巧沈昊哲也看过来,两人隔着人群遥遥相对,俱都沉静到异常,似乎连空气都山雨欲来般凝重。
刑台那边,冯彦晟的凌迟也到了尾声,侩子手将他开膛剖肚,最后一刀连头砍下,鲜血喷出,引起围观的众人一阵惊呼。
了结了冯彦晟,侩子手终于走到沈昊哲身前,台下顿时恸哭声四起,饶是此人经手不少活计,碰到这般场面,也面现犹豫之色。他往台下某处看了眼,顿了片刻,再拿刀时,已是满面狰狞。台下的人群随之向前涌上,差点冲开隔开众人的卫军。
赫连昱牙盯着混在其中蠢蠢欲动的人影,一动也不动,他在等待——
然而,沈昊哲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逼近刑台的众人停下来。
他重又看向赫连昱牙,完全不理会刀刃割开中衣,直到里衣被人拿到手中,他才忍不住皱紧眉头,目光如电投向面前的侩子手。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眼吓得一缩,侩子手整个人直哆嗦,就差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见到这一幕,赫连昱牙眼中阴晴不定,雷貄却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高高提起,动手的命令几乎已到了嗓子眼。
就在他打算豁出去之时,一个人影迅捷无比地几个纵身,从观刑的人头顶掠上刑台!
这人出现得全无征兆,沈昊哲和赫连昱牙脸色都是一变!
人群一静,顷刻如炸开锅般沸腾起来,以至于有个声音完全淹没在的鼎沸人声中,“废了他的手。”
第一百二十二章:落幕
众目睽睽之下,沈昊哲面前多了个长身而立的男人,一身藏青色劲装,精芒暴射的眼中难掩傲然之色。在他脚下,赫然一截断手,雁翎刀却滴血不沾。
法场周围又是一静,侩子手愣在当场,好半天才发现地上竟是自己手,开始惊恐万状地失声大叫。
被他的声音惊醒,四周的人随即乱成一片,惊叫和呼喝混在一起,“有人劫法场?!”
“是谁……”
“来人啊!将他拿下!”
在这一片混乱中,赫连昱牙回过神来,向隐在人群中的宓柯一示意,然后环顾刑场外围。刚才那声命令,别人也许没听到,但他听得很清楚。
很快在后面的街道旁发现辆毫不起眼的马车,窄小的车厢一侧,黑衣青年骑马静静没在阴影中。
赫连昱牙红眸一亮,调转马头奔了过去。
几乎没人注意到右相大人的举动,所有人都被那个青衣人吸引了注意,卫士蜂拥而上,还没等他们近到跟前,变故又生!
一骑快马冲向法场,差点没撞翻四散躲避周围的百姓,马上骑者一面策马,一面高举文书,扬声大喊道,“右相大人有令,大将军罪名不实,有南晖将军桑吉为证,即刻停刑重审此案。”
沈昊哲早已认出眼前的人是冷昼,他马上想到苍岚,他的目光在掠到场边红色的身影同时,也看见了停在远处的马车。
他回来了……
按叶青岭出发的时间,苍岚知道晅国事发之时,怕已抵达京国。沈昊哲从来不认为赫连昱牙的计划会成功,在他看来,苍岚至少会等到青岭胜券在握,才会返回晅国,甚至做好在牢中待上一年半载的准备,却想不到,苍岚竟特地赶了回来……
本对此没有奢望,沈昊哲觉得什么东西一瞬间填满胸口。
刑场上闯入的骑者和欢声雷动的人群都被他抛在脑后。
直到监斩官慌忙叫人松绑,他才意识到,赫连昱牙终于打算让这幕大戏收场。
还没开打就完事了?
众人都欢欣雀跃,只有冷昼颇觉无趣,瞥了眼不知所措的一干卫兵,举刀一划,割断了沈昊哲身上的麻绳,低声道,“皇上在车中等你。”
沈昊哲闻言一僵,很快收起脸上的异色,缓缓站直身,接过监斩官递过的外袍披上。
他一步步走下刑台,步伐沉稳,好似山岳之势沉凝于身,任谁也看不出刚刚从侩子手刀下脱身的惶惶之态。只这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就叫所有人为之憾服,哪怕有人之前还有一丝沈昊哲罪名属实的怀疑,此刻都烟消云散。他们欣喜之余,无不暗叹一声,不愧是大晅王朝的股肱重臣!
那些卫军见冷昼在前为大将军开路,又没听到上司再叫拿人,都识趣地退开去。
另一边,刑夜盯着赫连昱牙接近车厢,微一动,马车中已传出微哑的声音,“让他进来。”
刑夜捏着剑柄,没有出手,只是眼中的责难不言而喻。
红发男人根本不予理会,一头钻进马车。
苍岚正好放下窗帘,往后半靠在车厢壁上,脸上喜怒难辨。
他不说话,赫连昱牙却恼道,“你怎么才回来?”
说着上前,顿了顿,忽地放低声音,“发生什么事?”
银眸下有着不甚分明的青黑色。
对方还是那么敏锐,苍岚瞬间五味杂陈,微微抬眼,道,“你这次闹得这么大,该满意了吧?”
没有预想中的怒气,那淡漠的口吻反而让赫连昱牙心里一空,强自道,“谁让你一声不响便丢下我走了个没影?”
“我告诉你还走得了吗?”
“你……!”
赫连昱牙又是腾地火起,“你随随便便就跟姓叶的去了京国,是不是也和他睡过了?”
“……”
苍岚一滞,不知为何想起从镜花楼回宫后的事,片刻,才淡淡道,“是又如何。”
“你真的和他睡了?你故意气我对不对?你不是一直冷着他吗?”
问过的话再问了一遍,赫连昱牙两眼发红,直若噬人妖魔。
落在苍岚眼中,却有几分泫然欲涕,这个人,明明是他自己挑起的话,却气得半死,“他若真的能成京王自是不同,”
苍岚没将心中的不忍露出半点,仍不急不缓地火上浇油,“对晅国大有好处,何乐而不为。”
连年战事,再经晅薛大战,晅国其实是急需休养生息,虽尚不惧强邻,但出兵攻打京国是绝无可能的。唯以战养战一途可行,那却是大失民心,就算最终攻下京国,也难以长治久安。
赫连昱牙自然知道这些,在他看来,这些都不重要,“你什么时候这么在乎国家?你去京国也是放不下青岭,对不对?”
“也许?”
苍岚笑了笑,居然不否认。
这种满不在乎的肯定,更让赫连昱牙难受。
他猛地上前,将苍岚按在车壁上,粗暴地咬上对方的唇。一丝铁锈味在口中蔓延,赫连昱牙停住,对面的人却毫无所觉般,眼底的银色纹丝不动。他终究受不了,紧紧抱住银发男人,低低地道,“你是不是气我对付沈昊哲?那你帮他讨回去好了,你冲我发脾气,也别这样有意疏离我……”
苍岚心中一紧,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我不会动你分毫,我说过,你做的事,便同我做的一般,什么后果我自会负责。”
他顿了顿,木着脸又道,“我也会让昊哲周全,我不想……”
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一双蓝眸出现在脑海,苍岚话音戛然而止,闭了闭眼,困扰着他的问题又一次浮出——
那到底是不是熠岩?
苍岚的答案肯定的,但为何对方的眼神如此陌生……?
立刻察觉到苍岚情绪的波动,赫连昱牙心头微动,趁机声厉色茬地辩道,“我不是让人去救姓沈的了吗,哪有伤他半点!”
“你没让那侩子手动手脚?若我不管,你会这么简单放过他?”
苍岚冷声道,声音已有了几分沉怒。
赫连昱牙却觉得这样好过之前平静,尽管知道那是伪装,他还是很不喜欢,紧搂着对方不放,他不服气地轻哼了声,“不是没成吗?”
苍岚一窒,又听赫连昱牙闷声道,“还有谁?你告诉……我不能碰的人还有谁?”
后面的声音很小,夹着些许怯弱,与这个烈焰般的男人完全不符的小心翼翼。
苍岚没回答,像被什么攥住心脏,让他说不出的难受。
在他肩头,赫连昱牙垂着眼,眼中却满是笃定。
臂弯中的身体放松下来,冷冽的气势敛去。赫连昱牙了解苍岚,这个人一旦投入感情,就再放不下。所以即使对方再怎么气恼,还是会不自觉地宠着自己。就是这份他眷恋着的温柔,虽然明知被对方如此对待的还有其他人,他也不想将之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