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坚信陛下必会统一天下,就算臣放家父回浩轩广安那边,他日城破之时,也必……”
意料之中的回答,苍岚淡淡道,“你爹的罪名可不是沈昊瑾一般‘被人唆使’就可以了结的,你还想保全他……”接下来的话到底没说完,沈昊哲为了自己的父亲豁出去,他又能说什么。
听出话中还有未了之意,沈昊哲不由得抬头,少顷,方道,“陛下,家父是两朝武将,若是归降,对陛下必有帮助。”
“他像是会降的样子?是我看走了眼,还是你做儿子的不够清楚你爹的固执?”
对苍岚的愠怒,沈昊哲却是欲言又止,“臣明白……”
“你明白?那你知道不知道,那些御史恐怕不止不会放过他,也会捎上你……”
说到这里,忽觉得自己不知不觉又超过界限,苍岚停了片刻,才又道,“……这是你的抉择,你好自为之吧。”
“臣并不只是为了家父……”
本不想把理由说出,见苍岚不欲再说,想挽留什么的心绪翻涌,迫使沈昊哲开了口,“家父和昊瑾不同,在朝中颇有人脉,臣不能让他回去。”
“……”
苍岚愣住,从沈昊哲的举动就不难看出家人在其心中的地位,所以万没想到对方还有这样决绝的决心。
在那样的侮辱后,这个人居然还是把自己的帝位摆在第一,为此殚心竭虑。即使这个时代把对皇帝的愚忠看成美德,也不会高过一个武将最基本的自尊。
究竟是什么让对方做到这个地步?
目光在沈昊哲身上滞留许久,对方的累累血痕让苍岚的悔意再次浮上心头。
他很少为做过的事后悔,唯有在那种情况下抱了这个人……他无法说服自己像以往那般转眼就放开,“这事以后再说,先让人看看你的伤……”
“臣无妨!”
明显温和了些的声音传到,沈昊哲却脸色一变,猛地抬头,只是这个动作,已是一晃。
苍岚看在眼底,眉心跳了一下,只道,“既无事就离开吧,被人看见你在这里,到时就是我,也很难说得服那些人。”
愕然注视着苍岚,将对方的侧脸收进眼中,沈昊哲张了张嘴,又低下头,一言不发地站起身。
他已然想起何敬所说的苍岚一力袒护之事,莫不是自己又让他为难了?
作为臣子,他应该为君分忧,苍岚为了包庇自己,和朝臣对立的事,更应该立刻劝阻,但他却说不出口。
刚才那一瞬,他的担心中更有失而复得安心,似乎把那决然离开的人挽回了一点,再不想拂了对方的好意。就算因为苍岚的偏袒而生出的心悸,已明白告诉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自己一己之私……
面上不见丝毫异样,沈昊哲躬身退开,却是心乱如麻,居然被丢在地上的长刀一绊,脚步踉跄几乎跌倒。
苍岚伸手一扶,却感到他身体滚烫,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怎么这么烫……你……”
话为落音,沈昊哲脸色瞬间又青又白,同时扫到男人颈项上的痕迹,苍岚已经明白了几分,“那天……你是不是受伤了……”
四目相接,沈昊哲立刻不自然地调开视线,翕动嘴唇,却一个字也没出来。
苍岚暗自叹了口气,还没说话,刑夜在门边一闪而入,头也不抬地道,“主上,有大队人马接近!”
话刚说完,又是一人奔到门边,却是冷昼。他虽对苍岚的传闻听得多,但显然并未想过真有亲眼见到的时候,乍见贴得极近的两人,还是忘了转眼,“皇上,方弘耕方大人来了……”
第八十九章:了结
冷昼异样的眼神让沈昊哲手臂一动,似乎想一把推开苍岚,又硬生生忍住。
苍岚哪能不察,稍稍后退。
不自觉松了口气,沈昊哲转眼却是愣住,苍岚居然在解腰带,没等他回神,一件白袍兜头罩在了身上,“陛下……!”
冷不防被苍岚弯腰抱起,沈昊哲大吃一惊,条件反射想挣开去。
苍岚双臂一沉,皱了皱眉,沈昊哲可不轻,他光抱起来都有些吃力,“再乱动就摔下去了。”
沈昊哲宁愿摔下去,打习武起就再没被人抱起来过,更何况是一个男人。但他没机会选择,苍岚就这样抱着他出了房间。
“……皇上?微臣叩见皇上!”
方弘耕惊讶不已的声音传来,沈昊哲感到苍岚将他往怀里紧了紧,不得不抓住衣服襟口,僵硬地埋在对方肩头。
“方尚书,你这是做什么?”
低沉的声线震动着胸膛,属于男性的低音和自己相比,少了几分刚强,却多了异样魅惑的磁性,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仍是让差点分神没听清方弘耕回话。
“微臣适才刚拿了上次欲谋害万岁的逆贼,审得……”方弘耕停了一下,扫了眼左右跪满的兵士,斟词酌字道,“有同党在此处藏匿,臣得皇上不请旨拿人口谕,所以便直接带了人赶来……”
“哦?那还真是巧,朕也得报亲自前来抓人,不过方尚书既得供词,理应进去搜搜有无漏网之鱼。”苍岚笑笑,抱着沈昊哲从容而过,在踏上马车前,又回身道,“此案不宜久悬,如今贼人落网,朕近日就想见到此案了结。”
方弘耕伏地,眼角瞥见白袍下裹着的男人长靴,心念急转,长叹一声,道,“臣遵旨……!”
他这一叹自是心知肚明,沈昊哲拉住衣角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忽觉眼前一黑,跟着车轱辘转动声起。
“……还好你没穿盔甲,”
尽可能小动静‘放’下沈昊哲,苍岚触到一片滚烫,想也没想道,“你那里到底伤得怎样?处理过了吗?”
沈昊哲眉头耸动了一下,垂下眼,没回答。
根深蒂固的观念和男人尊严让他下意识地回避,但另一种东西却让他想留住对方话中的关切。
安静,静得令人不自在。
苍岚当然知道是什么造成,彼此身体交缠过,就永远跨过了那条模糊的界限。就算他们都在努力修复,以前惺惺相惜的尊重,却已经参上了其他的东西……
从来没有这样一团糟的感觉,苍岚顿许久,才低声道,“让我看看……”
“……”
瞬间变了脸色,沈昊哲看向苍岚。
看看看着,他背转身,缓缓松开腰带。
满身的做爱痕迹犹在,受伤的地方更恶化到惨不忍睹,苍岚眼睑跳动了一下,闭了闭眼,拉开对方的手,将衣服撩起,顺着脊背往上,很快按过青紫的淤肿,缩手道,“伤处不能这样放着,里面……”
说着皱了皱眉,从车窗叫冷昼拿了金疮药出来,把沈昊哲强拉到腿上,就着车里的水壶给男人稍微清洗后,再上药处理,“……回去后记得换药。”
苍岚身上散发的味道带着微温,语调轻柔,尽管沈昊哲明白这是出于歉意,这种温柔还是让他难堪甚至软弱到不敢回头。
“你爹的事交给我来了结,你在其中如何做都是错,别再插手了。”
闻言微微一动,沈昊哲的几乎忍不住去确认苍岚的表情。
即使这个人曾经那么的郁怒,但此刻正挽回什么的努力应该不是错觉,对方并没放手——
这失而复得的片刻,让沈昊哲刚毅的轮廓为之微微震颤,许久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低声应答。
作为天下之主,苍岚比沈昊哲认知的都要宽容和温柔。
只是,这种疲惫时可以放心停留的感觉,更让人难以自拔。
何况从一出生,沈昊哲就是注定被寄予重望的那个,他自己也认为理当如此,从不知道,有人可以为他承担什么。
不甚听清沈昊哲的回答,苍岚当然更不知道沈昊哲在想什么,回到宫中,心头的郁结还是占据他大半的思绪。
因为对方一直都未让自己失望,而太过求全责备,又或因前事迁怒……不管什么理由,能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的人,几日前的所为都是有失妥当……现在他只能尽力补偿。
“刑夜,”刑夜应声出现在面前,苍岚揉着眉心,“你去将沈家老爷子……带进宫来,我有话要和他说。”
次日,轰动朝野的事之一,便是方弘耕结案的呈报。
一连串得人名后,只听他朗声道,“……以上诸人犯上作乱,妄图胁迫皇上而窃我大晅,以助逆贼浩轩广安死灰复燃,经查,证据确凿,臣拟为腰斩,请皇上定夺。”
方弘耕如此请旨,便是落实了罪名,只等苍岚稍减其刑,以示皇帝宽仁而已。
众人哗然,不少人这时才发现名单中的朝臣早已不在殿上。
窃窃声稍歇,终于有人排众而出,高声道,“下官有一事不明,望方大人解答!”
“……大人请。”
知道这人要说什么,方弘耕却不得不回应。那人也是毫不客气,直言道,“下官敢问,沈家上下该如何处置?”
“沈大人也是被人算计,毫不知情……”
早想好的托词还没说话,方弘耕的话已被截断,“方大人说得是,不过沈大人既然亲自供出其父,也是要大人秉公处理之意。”说着话锋一转,咄咄道,“同样是谋逆,沈家老沈益德还是主谋,大人这样丝毫不问责,是否有失公允?”
“沈大人大义灭亲,其父……”
“此乃诛九族的大逆之罪,方大人难不成认为如此就能抵消?”那人更不待方弘耕说完,讥讽道,“莫不是沈大人得皇上青眼,方大人就曲意奉承罢?”
此话露骨到就差没破口大骂,朝堂上下顿时又是嗡声四起。
没人敢去说皇帝是昏君,但有的指责却是无形的,所有人目光都投向众所周知的‘佞臣’,那是带刺的甚至是轻蔑的。
这样的众目睽睽,不下于被示众的侮辱,方弘耕噎得说不出话,脸色青白地直哆嗦。
但更是群臣注目中心的沈昊哲,却是毫无表情,似乎根本不为所动。
苍岚扫过殿中众臣,在明显被孤立的沈昊哲身上停了停,随即转开视线,向着质问方弘耕的人道,“方尚书若是不公,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那人死早料到苍岚会有此一问,侃侃道,“臣以为沈家上下不可不责,否则又如何重责其他从者,如何以国法治天下?请皇上圣断!”
“有道理,”
苍岚颌首,本以为他会发怒的而不敢附和的人都是一愣,又听他缓缓道,“把沈老爷子带上来!”
殿上鸦雀无声,没人有会想到,沈老爷子居然出现在朝堂上向苍岚请罪,所有指向沈昊哲的矛头都大乱阵脚,突然找不准了目标。
只有沈昊哲看得出,沈老爷子万般勉强,却因为什么而不得不低头。
“远威大将军沈昊哲治家不严,护卫不力,罚至灵州戍边,不奉诏不得回,但念其功绩赫赫,志虑忠纯,仍领兵部尚书衔。其父沈益德有错在先,但悔过意诚,收回其功名,发至长州充军。其弟沈昊瑾贬为贱民,终生不得入仕为官。”
大殿之上,只有苍岚的声音无比清晰,停了一停,他才一字字道,“适才所奏诸人斩立决!”
这样的处罚不可谓不重,先不提沈昊哲被放逐一般去灵州,沈老爷子这样的年纪,充军等同死刑。
“——如何?你们还有什么要说?”
适才针对沈昊哲的人全都懵了,这样的结果,他们还能拿什么侍君博宠说事;而本来试图为沈昊哲脱罪的人,更多了几分同情,只道君王无情。
再没人说话,半晌,众人只能拜倒齐声,“皇上圣明!”
“既如此,就给朕记牢了,以后谁再拿什么恃宠惑君生是非,即是诽君谤主,妄陷忠良,杀无赦!”
苍岚说完一拂衣袖头也不回了走出大殿。
这日午时,城中交头口三声炮响之后,近二十人被处决一事,或多或少让人感觉到大晅朝廷的威严。
沈昊哲离京,并没有多少人去送。
何敬当然是去送的人之一,却意外地看见刑夜,于是忍不住要发点牢骚,“伴君如伴虎果然不假,皇上说翻脸就翻脸……”
话没说完,被刑夜一盯,到底是心虚,不敢嘀咕了,转而将刀鞘杵得当当响。
沈昊哲见状,蹙紧了眉沉喝,“陛下用心又岂是你能明白的……”说着目光闪动,好一阵才又道,“你是个将军,这样成什么体统。”
何敬不明白,沈昊哲却是明白的。
灵州州牧杨晓在灵州才上任不到两月,不少事尚焦头烂额,自己此去军权在握,他只有加倍陪着小心的份,远不似朝中被人眼红挑错,背后指点。至于沈家老爷子,长州军中全是自己的旧部,又怎么可能让他吃亏。更别说沈昊瑾那样就像是挂了个名的发落。
把所有针对他的言论都一并堵死,还保下了老父,苍岚说到做到。
见沈昊哲沉了脸,何敬忙将佩刀挂回腰间,不甘不愿地道,“我自是不明白,皇上是怎么说服沈老爷子的我都猜不出。”
何敬不说还好,他这一说,刑夜双眼闪过怒意,速速看了沈昊哲一眼,生硬地道,“你们不会想知道。”
沈昊哲不是不想知道,其实他已问过苍岚,对方却是答非所问,只是叫他整顿好灵州的军队,好像真的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让他去灵州一般。
望向皇城的方向,沈昊哲默立许久,他可以暂时远离朝堂上的争斗,但……
“刑大人请回吧,如今朝局还不稳定,陛下身边也不能没人……”
“冷昼在。”
“……”沈昊哲闻言,一愣,随即淡淡道,“冷昼不同,陛下对你……”
深深看了刑夜一眼,终是道,“若京中有变故,请刑大人务必立刻传书于我。”
刑夜没回答,彼此都清楚,虽然回京只是苍岚一句话的事,却不知会是何时。
但只有一点是朝中大臣都明白的,苍岚剔除了一干异己,又断了一臂,朝廷正是用人之时,对他们来说可是机会。
对着各方私下活动,苍岚始终无动于衷。
沈老爷子的案子虽然结了,但他一直觉得,这老太爷说话不尽不实。
也难怪,对着威胁要将他儿子给人斩首示众的人,他能说出起事的理由就不错了——大概也和自己想的差不多,不外是什么孤注一掷,但又不愿直接要了他的性命,再让晅国被外夷所趁,于是就活捉要挟,要他向浩轩广安低头——虽然休简单的往往是最有效的,但浩轩广安身边还真是没什么谋臣……
不过最可疑的却是,为什么沈家老爷子可以在京中找到这么多内应。
沈益德的人脉也就是沈昊哲的人脉,就算意见相左,为了利益,他们也该更多人站在沈昊哲一边,而沈昊哲居然半点风声都没收到?
朝中两次三番的朝议都是针对‘圣眷正浓’的沈昊哲,一人两人也就罢,这么多人都不顾皇帝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