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真正为勤王回师的,多是忠勇之兵,在晅国旧都坤都负隅顽抗的晅军,也可算得上其一。这本是浩轩广安的心腹冯彦晟的西北驻军,只可惜大将军早已不在,否则临薛军队能不能攻到坤都城下尚未可知。
到了晅凌边境,郝连昱牙本当心苍岚会想绕去新都伦,他却提也没提。
浩轩广安现在根本不在新都,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这点苍岚是知道,何况,如今北凌军大举入驻晅国,就算冒险除了浩轩广安,对眼前形式也是有弊无利。不过,看到大批的北凌军回军时,苍岚又改了主意,所以他们绕道去了京城坤都——
远远望去,那京城似乎还同两年多以前没有区别,只不过能看到城墙上的尚未清整的血迹和残痕,城下守备森严,总是打开的城门仅开了一人宽的隙缝,许久也不见半个人出入。
“我们如何进城?”
郝连昱牙皱眉,他们这一行人全都太过显眼,先不说苍岚,狼族几人就很难混入。
苍岚也是沉吟不语,他早已经弃车换马,头发也暂染了墨色,眼睛的颜色却是改变不了。
不过他不说话并不是没有主意,他在等,等别人自己开口。
“属下愿为殿下求得城门。”
金铎果然说话了。
这话等同说服城守,绝了回头的路,而苍岚等的就是他这种决断。
“好。”
虽然如此,苍岚却只回了一个字,因为这种时候说什么都及不上行动。所以他停也没停,仍是策马走在最前,好像已经确信金铎言必行、行必果。
金铎一怔,忙急行上前,又道:“殿下隔远待属下回音即可。”
“无妨,”苍岚笑了,只要见到城守,就算不能得他投诚,至少他还是有八成把握全身而退的,不过他换了个方式把这句话说出来,“我信你。”
这句话的力量有多大不得而知,不过金铎还有迟疑的话,此后都会打消不少。有时人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很大程度绝定于周遭的人如何待他。
苍岚在城门外等了一个时辰后就堂而皇之地进了城,从城门到提督府,不断有人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一行人,能在这个时候骑马进城,又这般惹眼的人自然是稀罕。
苍岚倒是习惯地不以为意,只是漫不经心地把一路上损毁房屋和神色凄惶的百姓看在眼里,心里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事情果然很顺遂,城守鲁将军不满的不仅是浩轩广安的胆怯,对他于金铎见死不救显然早有所闻,又见随侍的各人都是各据一方的风云人物,当下审时度势,已然明白,向熠亲王投诚后守下坤都的把握多出一倍不止,而且京都也免于落入北凌国之手。
不过苍岚的打算却远不止于守得坤城,他想要的是一举收复大晅的土地,之前诸多筹谋都是为此布局。
“王爷……你打算怎么做?”看到悠然像在自家宅院般坐在椅子上苍岚,雷貄忽然有很不好预感,算起来,说服辛达再加上这次城守,他已经被带在身边当了两次筹码,自己投效熠亲王增加了他收服各部的筹码,但反过来,收得的各部也是压制他的筹码。
虽然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损失,可天知道,他还真没打算死心塌地跟着这个主子混呢,自己山大王的逍遥日子,他可是很怀念的。
“怎么办好?”苍岚一眼就看出雷貄的小算盘,却不急着说穿,他这样胆战心惊的样子倒有趣得很。本来带着雷貄除了防他在永乐有小动作,最重要的还是他手中的人马。陆路有什么闪失,关系到切身安危,雷貄也会求的自家私兵前来救援,而且——
“我记得并州好像就在济水之侧吧?”
雷貄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装作茫然道:“确实不错,不过属下的并州可已经王爷你的麾下啊,王爷你提它做甚?”
“如此好极。”苍岚笑得格外的灿烂,“我听说并州兵勇马壮,正好派上用场了。”
“王爷……”雷貄的脸一下青了,活像有人在他身上剜了块肉,嘴上却道:“并州自当竭尽全力为王爷效力,不过王爷……”说到这,话转了个弯,“王爷,这济水之北也是大晅的兵勇啊,我的部下与他们也算血肉相连,怎么好自相残杀?”
“说得也是,这样确实情理难容。”仿佛很容易就接受了雷貄的搪塞,苍岚冥思苦想了片刻,才道,“那这样吧,我们暂不管济水之北的城池,先拿下济水南侧的如何?”
“……”这下雷貄是瞠目结舌,半晌才道:“王爷,是说……要……要属下……去……去和临薛大军对阵?”
“大司农大人该没有异议了吧?只要攻下执济南岸被临薛所占之地,南北交通,我相信大晅南北的统一指日可待。”
“如此……重担……”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滑,雷貄结结巴巴地强道,“我……属下怕并州的实力难以胜任……”
“这是不仅关系到浩轩王朝万世基业,更是我大晅泱泱大国之国威,岂可妄自菲薄,图长蛮夷志气。”看着雷貄灰败的神色,苍岚好容易才忍住没有笑场,继续慷慨陈词道,“大司农大人尽管放心,为了收复我大晅大好河山,本王誓同并州将士共存亡!男儿生当保家卫国,只要一息尚存,绝不容人随意践踏我们的家园,凌虐我们的亲人!”
雷貄不说话了,他还能说什么?虽然他心里想的是,被临薛军又没打到并州,有其他人顶着,他犯不着自找麻烦。不过苍岚不打算再给他回避的余地了,现在他能做的要么出兵,要么和熠亲王翻脸。
除去毫无选择的雷貄和神态怪异的沈昊瑾,辛达和磔单自然惊讶不已,库克扎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在济水之北坚守了两年之久的将领们更是被唬得群情激昂。只有郝连昱牙皮笑肉不笑地腹诽不已,这话要换了别人来说,绝对就是好大喜功、不知轻重,偏偏还说得这么多人心悦诚服。
苍岚很满意各人的配合,于是,雷貄率并州驻军攻城的事就这么被迫定了下来。
当然,被迫是雷貄,并且苍岚给的期限并不长——这位大司农之前偷偷遣了随侍回并州通报战况,相信他会让并州军‘顺便’做好应付时局突变的准备——苍岚也没有料错,并州的人马来的很快,几乎不到二十天就到达了济水南岸。
而这期间,辛达在北凌边境的暗桩发信召来了一批寨子里兄弟,尽量多地备好船只,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攻城的准备。
这一仗,苍岚绝对是和时间赛跑,他在敌人势力中制造出来的空隙转瞬可逝。
第六十二章:沄口之战
黑云不透星月,辽阔的平原上,一条白带波澜壮阔,横断南北。浩荡的江面最窄处,一座城池纵跨济水,黑越越的城墙似桥似墙,下面若干拱形水门白涛涌出,水声激荡,便是赫赫有名的‘渡水之城’沄口。
如同京都坤城象征着浩轩皇室的权利,沄口正象征着大晅领先各国的辉煌文明。
晨曦初吐,沄口城烟火依稀,云压城头,无限森然。
“以前这个时辰可是往来熙攘的啊……”不知谁轻声低喃,当年浩轩广安便是在这里于京薛联军决战,败而弃都,此战在浩轩广安固然难忘,于参战诸将也是记忆犹新。大晅在此折损近五万兵勇,京薛联军血战三月拿下沄口,愤而屠城,待临薛王发布禁令,城中百姓已所剩无几。
着甲除胄,苍岚站上帅台,台下临河列阵,兵甲层层,旌旗连绵,齐整巍然,只等他一声令下,足以改变时局的一战已然在即。
鼓舞士气的话无需多说,万余坤城守军雪恨在即,无不轰然应诺,激荡之气蔓延开去,振撼全军。着雷貄统领并州骑兵,辛达率新编水军,金铎领坤城驻军,众人出列领命后,苍岚最后却扬声道出郝连昱牙之名。
“你什么意思?我可不是你属下!”放低声音,郝连昱牙神态自若地面对着台下成千上万的讶异目光,把咬牙的动作减小到最小幅度。
“有南晖右相坐阵可是很振奋人心的,借丞相你的威名恫吓对手也不错。”苍岚转头,也在台下看不到的角度眨了眨眼,他可没说谎,南晖右相助自己攻城的事,知道的人越多越好,“而且你奉了南晖之主的命令来帮我吗?”
“你……!”郝连昱牙深吸了口气,忽地矮身大礼,“谢王爷授予外臣指麾全权,郝连昱牙必不负所望!”
居然要自己交出指挥权?关键之时被反将一军,看来这段时间的相处,让他对此人多少起了大意之心。台下大军无不惊讶,历来盟国助阵是有,可从来没有直接号令的,这个南晖丞相未免太过僭越,完全不似盟友所为!眼看场下就要动摇,苍岚不怒反笑,稳稳取下腰间的佩剑,算代替节钺交给了郝连昱牙,“愿丞相所向披靡,以伐无道而讨不义。”既然要玩,赔你玩玩又如何?
此话一出,苍岚等若把这支军队交到了郝连昱牙手上,不仅郝连昱牙一怔,台下众人更是吃惊,却谁都没察觉到帅台上暗流涌动,还以为是苍岚早已作此打算。军令如山,不少人心中虽还有疑虑却不能不听从此令。
大营中,号角声阵阵传出,郝连昱牙的计策无他,只是令金铎弩炮攻城。时间紧迫,晅军攻城器械准备不多,投石车受地势所限,更是效果甚微,一天下来,只是听城中锣声紧响,却连城墙都不曾开一角。
天色渐暗,城中守军仍毫无出战之意,显是决心据城不出。
“你不着急?”
根本轮不到自己上阵,苍岚回帐休息时索性连盔甲也除了,听到郝连昱牙的出声,倒很想问问他接下来作何打算。不过见对方神态殷殷期待自己询问,他又觉得这样更为解闷:“不着急,反正你会想办法。”
果然对方的脸出现了常人想骂娘时候的表情,不过这人到底是郝连昱牙,咬牙冷哼一声,却是吩咐人去找雷貄。
雷貄进帐,郝连昱牙却没忙着下命令,他没管后面的屠老三,只盯着雷貄看,直到雷貄觉得有些不妙地偷眼扫向苍岚:“别看浩轩苍岚了,是我叫你来的。”
“丞相大人有何吩咐?”雷貄干咳一声,惯了的和气生财式讪笑。
“你的骑兵现在开始攻城。”
“郝连……丞相!我那可是骑兵!”
这绝对不是一个上策,雷貄几乎是跳了起来。
苍岚挑了挑眉,他当然知道雷貄反应为何这么激烈,并州调集的五万骑兵可说已经是精锐尽出,雷貄这次避无可避,同样是折损人马,与其白白送死,不如孤注一掷。不过他在自己身上下了重注,却未必会及及郝连昱牙,苍岚不觉有点头痛了,又听郝连昱牙道:“本相当然知道你那是骑兵,带上装土的麻袋丢在城下,就可垫出你们上城墙的路。”
“可是据坤城驻军传言,月前临薛还曾十万大军攻打京城,城中怕是防守严密,我们……”
雷貄还想分辩什么,苍岚已经叹了口气,“大司农大人,郝连丞相已思虑及此,因而白日疲敌,夜晚才令你行动。”
显然也想到此处,雷貄眼睛面色稍缓,却仍不死心,“王爷,在此之前我们试下水攻又如何?”
“水攻于己损伤最小,本是上策。”郝连昱牙截过话道,“不过沄口位于平原之上,再则城周凿群分流,水攻效果甚微,当年临薛军就曾水攻未果,最终是取驱蛇奇策。”说到这,一双红眸向苍岚看来,“而且截流堵水太耗时日,你们王爷怕是没有那个时间。”
“……”这一瞬间苍岚已经知道郝连昱牙看破了他的部署,让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确实是一件危险的事。不过他还是好奇对方到底能对自己的行动推测到什么程度,苍岚没有说话,笑笑示意红发男人继续。
“看来你也没打算否认,”郝连昱牙却也没有什么得意之色,他并不满意自己的推断,若是两人交锋,他早失了先机,“事成定局,你确无否认的必要,这次的奇袭不过是为了引回北凌的大军,你所要的从来就不是北凌都城,所有人都被你的障眼法所蒙蔽!不过浩轩广安若知你在此,就算无所倚仗也不会善罢甘休,若不速战速决,你就会背腹受敌,你到底为何不先拿下浩轩广安手中的城池?”
苍岚笑了,这个郝连昱牙,他这句虽然是问话,却是目光灼灼,显然也有定见:“因为我不想被任何一方坐收渔利。我若先攻浩轩广安,对收复临薛夺去的领地益处不大,可能两败俱伤而声名不佳;反之,则众所归心,名正言顺。”
“你又怎么有把握不会被浩轩广安坐收渔利?”
“若是不成功,我当然只能搏得身后之名而已。”苍岚看向雷貄,这淡淡一瞥却可比万钧,“不过我还从未想过要失败。”
“王爷……”雷貄已听得有些嗓子发干,他是怎么都没想到,苍岚一开始就押了重注在他身上:“我……”
见这个一向油滑的男人有些惊惶,苍岚点到即止,无形的压力换做了安抚,“城中没有多少守军,这点大司农大人尽可放心。”
这句话算是说到症结,雷貄眼中一亮,苍岚只做没见到这畏死惜命的反应,郝连昱牙已厉声道:“言尽于此,雷大人可知再拖下去就是违抗军令?”
陡地打了个激灵,雷貄一咬牙半跪领命。
有舍才会有得,该发狠的时候,他雷貄也不是孬种!
远处投石车的还在不时的发出轰响渐渐消失了,随着号角齐鸣,变成一阵阵呐喊声。
城下的骑兵分成几列来回穿梭,蹄声连绵仿如怒涛。少顷,沄口城守军终于也发现异样,城墙上篝火腾腾,窜动着的火把闪闪烁烁,燃烧着的金汁从墙头火龙般扑下,团团散开来。近到城下的士兵根本来不及躲避,在腾起股股黑烟中垂死挣扎,凄厉的惨叫甚至盖过了进攻的鼓声。
井然有序的队伍立刻混乱起来,前进的队伍哪里止得住奔涌之势,不断冲撞着前头的骑兵,倒地的士兵很快被同伴踩踏而过,伴着人号马嘶,身上的筋肉连同骨骼都被凿到变形,人和马淌出的内脏连同扭曲得肢体搅在一起,又很快被碾进沙袋的空隙中。
放马在帅旗下来回走动,雷貄死盯着夯入土中似乎然在颤动的截截残肢,两眼发红,五官俱都变形,握拳甚至渗出滴滴鲜血。
这些并州骑兵都是他的心血!因此,他输不起!
“别停下!继续给我填土!都跟我冲!把城头的人拖下来给死去的弟兄陪葬!!”
眼看冲锋的士兵渐渐慢下来,雷貄嘶声吼着,也顾不得城楼上的金汁,一马当先只手提了沙袋冲向城下。屠老三见状立刻连声暴喝,一路呼啸超了过去,反手大戟一挥,嗡嗡声响中,沉重的长戟居然一道金光掠上城头,随即听得一阵惊呼,火光蓬起:“看大爷迟早拉这些鸟人下来剁了!”
屠老三吐气开声,当下犹如在滚油入水,千万人跟着炸开了呐喊,又一次加快速度往城墙压去。
也不知又顷下多少火油,城墙上的防守逐渐换了弓弩。下面堆起的丘陵在火光中猩红发黑,根本分不出哪是泥土哪是血肉,在骑兵的马蹄下不断发出的钝裂声响也被竭斯底里的咆哮淹没。呛鼻的焦臭中,张张乌黑狰狞的脸上只有双眼睛恶鬼般睁着,一心一意只想爬上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