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郝连昱牙脸色一变,有些喜怒难明,在他闪神的时候,沈昊瑾已挣开他跌跌撞撞跑了回来,满眼的惊惶求助在接触到冷漠的银眸时瞬间变成屈辱和憎恨,但只是一瞬,他又低下头,一副柔顺而怯弱的样子。
他的这副可怜样对苍岚来说自然是不够看的,如果不是沈昊哲的亲弟,又稍微学会了龙蛇之蛰的求存之道,他可能真的会丢下他不管,不过总是有人会同情弱者,很显然磔单是其中一个,他劈了一捆柴火回来,看到衣裳不整的沈昊瑾,明显有些不忍:“王爷这是在做什么?”
“你问我?”苍岚耸眉,他真的很无辜。
郝连昱牙心里的邪火立刻消了一半,不过他还是不喜欢磔单的质问:“是我在教导后生,有什么不对吗?”
“如此教导?”磔单眯缝起眼睛,倒看不出有什么想法。
“自然是特殊教导,副统领也想了解一二?”这种话也只有郝连昱牙可以说得盛气凌人,磔单面色一僵,苍岚已经大笑起来。三人同时望来,苍岚笑容更加灿烂,正要说话,辛达不知何时也回来了,见四人这情形,笑道:“都眼巴巴看着王爷作甚?难不成我近日风闻王爷好男色,竟是真的?”
此言一出,郝连昱牙立刻转眼去扫向二人,沈昊瑾脸色又青又白,磔单却是看着辛达那大大咧咧的样子,哑口无言,“自然是真的,”苍岚笑得更是欢畅,停了一下,又唯恐天下不乱地补道:“不过我也好女色。”
果然,另外两人也变了颜色,却只见辛达眼睛一眯,锦上添花地接道:“如此说来,王爷日前说要我的话还作得数吗?”
“何时都可践诺。”有人配合,苍岚自然不会煞风景,笑得益发迷人。就在郝连昱牙快要发作的时候,有人一阵风似地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拆了这台大戏,“大事不妙,王爷,有大队的人马往我们这边来,怕是暴露行藏了!”来人却是雷貄,看他急的只跳的样子,显然是恨不得多长了两条腿。
磔单听了他的话,立刻皱眉道:“这不可能,王爷从陆路回去的事就是寨子里的兄弟也只有那么几个。”
“你就那么肯定其中没有想立功的人?”
闻言一愣,磔单抬头,见郝连昱牙审视的目光,当下眉头皱得更紧了,却没吭声,转向面色依旧的苍岚,不知怎地暗松了口气。辛达也看了眼苍岚,方道:“这事先不说,兴许是响马,我们先进林子回避为上。”
“就是兵勇没错!老三已经在前头和他们打上了!”雷貄急的满头大汗,众人这才看清他衣服上犹有血污,“还有库克扎……”
“把人召回来,”苍岚心下一沉,熠岩担心库克扎确实没错,这家伙总是爱往最前面凑,略一顿,“按辛达说的,我们避到林子里去。”
几声响亮的唿哨让众人聚拢后,苍岚正吩咐各人做些简易的陷阱,却见昏暗中,似乎有个人影在树丛里踉跄而没,苍岚若有所悟,正待过去查看,远处的喧嚷声已渐近。就如雷貄所说,紧跟在且战且退的屠老三和库克扎身后的,一队人马盔明甲亮,看来不仅是士兵更是哪个居高位者的亲兵。这队人先先后后足有三四百人,混着蹄声咄咄一干人咋咋呼呼,更是声势浩大。
眼见二人来不及进到林子已然被围,苍岚眉头一皱,身形刚动就被在旁的郝连昱牙一把拉住,随后听得几声机关绷簧连响,跑在前面的兵士应声从马上栽下,二人得这一缓,都趁机滚进了林子里。
苍岚这才回头,见到磔单手里拿的东西差点不合时宜地笑出来,‘诸葛连弩’,这四个字在他脑中一闪,随即转向让他见过‘孔明灯’的人。郝连昱牙却没看他抬高的眉,径自脱下大氅往他身上一盖,恶声道:“看我不如看看你自己,不如穿个灯笼在身上,让他们都知道往哪里招呼!”
体温犹存的外衣顿时传来一阵暖意,苍岚一怔,虽然不喜郝连昱牙刚才阻拦他救人,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再看另一边,冲到林子边上的人马突然中了磔单几只冷箭,居然就都有些畏缩之态,退出好远打着转不肯贸然追来,不多时便有个甲胄光鲜得将领从后面打马上来,喝道:“怎么回事?人还未抓到,为何不前?”
“禀大统领,林中有埋伏,可能……可能是来接应金铎将军的……”
“一派胡言!大将军亲令要杀他,还有谁敢留他?难道还能是浩轩那个缩头乌龟不成?”
说话那人支吾了起来,显然是不知如何答话。
而林中众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惊一愣,刚摸回来的库克扎怪模怪样地龇了龇牙,又想往外摸,却被郝连昱牙拧着眉一脚踹翻在地。那大统领自然不知‘浩轩’就在林子里,犹在滔滔不绝,那份自大同他主子倒是一个模子般:“就算是浩轩派来的又怎地,谁不知道他不过是仗着那皮相,若论血统尊贵,又怎么比得上陵阳大将军,何况他如今还得倚仗我们北凌……”
听到这,还有谁不明白‘浩轩’所指何人,都忍不住去偷瞄眼前这脱不了干系的人。
苍岚此刻已心念百转,但没带出分毫,淡淡道:“浩轩之名还轮不到这等狐假虎威之人胡言抹黑,准备好陷阱,待我……”
“你不能去!”苍岚话还没说完,就被郝连昱牙堵了个满口:“你怕陵阳一族不知道浩轩苍岚在北凌招摇吗?”
“郝连大人的话有理,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王爷应知而慎行。”磔单居然也开口了,苍岚摸了摸眉梢,无端端生出‘千夫所指’的感觉,又听库克扎插了进来:“我去,让我去,”说了半截,后面的话却小了声去,“刚才他还说狼族是异兽,要抓回去豢养……”
见苍岚脸色一寒,库克扎已不敢说下去,自觉地缩回到一直安静躲在一旁的沈昊瑾身边。辛达猫眼一眯,显然是有了计较:“让属下去吧,”说着抬手把头发挽在脑后包了,几下脱了外袍,又往脸上抹了把泥,冲着欲说什么的磔单摆了摆手,“当着这么多人面势必一击即中,我去再合适不过。”
真的是合适,辛达狼狈地扑出林子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那被叫做统领的人眼睛亮了,也不知想猎奇还是猎艳,居然没有全神戒备,反而策马前进了几步,一直往她雪白的颈项和手臂上瞄,“怎地钻出个小娘子?”
“大官人救我……林子里……里面有伙强人……”那队士兵也都看清趔趄着跑向大统领是个女人,正有点犯迷糊,忽地林子里冷不丁射出一只响箭,众人一惊,离得尚远大统领却被坐下坐骑直接掀翻在地,辛达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让那马匹发狂一般横冲直撞。等惊慌失措的一干人再看清他们的头时,只见他脖子上多了一柄双刃镰刀。
清兵大统领脸色发青,条死鱼一样大张着嘴,却没发出半点声音。刀柄另一头连着的锁链正缠在辛达莲藕般的玉臂上,她脊背抵着这大统领的背弓身一旋,血淋淋的人头立刻飞了下来,溅射的血液随即炸开一簇艳红。这样残酷的搏杀让一个女人用出来,绝对是足以叫人从脚底发冷的震撼。
辛达却连满头满脸的血污都没抹一把,利落地提了头颅窜进树立里,直到她的背影快要不见,才有人反应过来:“快抓住那女人!她杀了大统领!!”
愣住士兵这才知道大事不好,也顾不上许多,直接策马追了进去。然而树林里骑马奔就不能和旷野相比,更何况早有设好的埋伏在等着,顿时听得昏暗的林中一遍惊呼惨叫。
苍岚看着辛达退回树立就已经叫人点燃引线,时间算得不可谓不准,就在几人把这支人马收拾得乱作一团的时候,林子各处先先后后燃起团团火把,树丛摇摇曳曳的遮挡着,谁也不会怀疑埋伏了大队人马。
而摆脱追兵的辛达也已点起火把,一手高举着那大统领的头厉声道:“我们主子本来只想救人,不想伤人性命的,谁知你们陵阳一族欺人太甚!大晅之主名讳岂是你们可以乱提的!居然狗嘴咬人,辱及我主!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惩戒!我主也不远赶尽杀绝,不想死的就快滚吧!”
一个女人能立身于乱世果然非同一般,这番滴水不漏的离间嫁祸本已在苍岚肚子里打完了腹稿,想不到被辛达说了出来,让他不能不在心底称赞她的才智!
辛达说完,抡起头抛了过去,已经摸不着南北的一众士兵见这阵势都傻了眼,混乱中也不知道是何人的火把掉到了地上,居然把干燥的树木点了起来,很快燃起一大片。这帮子亲兵不少在北凌也算是亲贵子弟,跟着陵阳拓坤不外是在军中逞威打混,更别提上阵厮杀。事已至此,谁还顾得上去抓人,只听苍岚吩咐的水手躲在后面喊了声‘撤’,就都争先恐后地退出树林,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拿回他们大统领的人头。
苍岚一行自然也迅速从另一头撤出了树林,当然是不能再留,草草收拾一下这要离开,忽然从化作一片火海的树林里钻出个人来,哑着嗓子几人求救:“你们……你们真是陛下派来救我的吗?……我是金铎……我就是金铎!”
这满脸血污跌跌撞撞的汉子竟是热泪盈眶,众人都不觉愣神,只有苍岚掀开马车车帘,淡淡道:“上来吧。”
也许是他的态度太过自然,太过平静,金铎一脸的震惊和失望一点点变成茫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马车跟前,梦游般爬了上去。剩下面面相觑的几人也很快回过神,各自翻上马背随车上路。
说实话,苍岚不太认得这个金铎,隐约记得好像在浩轩广安手下办事,所以金铎不说,他也懒得问情由,反正不外是在陵阳拓坤那里犯了什么事。
马上本不算宽敞,郝连昱牙往坐在案几旁的苍岚身上一躺就占去了不少地方,剩下不宽的位置本是留给体弱的沈昊瑾,金铎上去后让他不得不往里面移了移,靠得里面两人更近了。似乎被适才的情形吓到,沈昊瑾再装不了平时的殷殷之态,脸色发青地抱着腿,怔然出神,郝连昱牙却是在假寐,马车内谁也没有动静。
倒是金铎在行进的马车上缩了一阵,终于回了点魂,结结巴巴地问,“请恕金某冒昧……尊驾……尊驾……难道是熠……熠亲王?”
“你有此问是何意?”回答的是郝连昱牙,这个人说话鲜少有好声气,对着金铎更不会有。金铎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能不能劳驾尊驾送金某到北凌的边城枢,这份恩情金某必会相报。”
“我就是浩轩苍岚。”苍岚缓缓道,也不理郝连昱牙冷眼横着自己,“我和你家主子一向不和,你要怎么报答我?”
“我……”金铎噎住了,他确实没办法把‘只要不背叛主子’一类的话说出口。
“何况,就算你回得去,也要留得命才能报答我,你确定你主子不会把你交给陵阳拓坤?”
苍岚不用再多说,金铎的脸已经铁青着脸住了口,他当然明白,浩轩广安推荐他去北凌任官无非就是为了稳固在雪国的影响,又怎么会为了他得罪在北凌如日中天的陵阳拓坤!所以本已绝望的他在听到浩轩广安来救才会那么失态!
车中只有车轮骨碌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又过了好一阵,苍岚几乎都要睡着了,金铎终于咬着牙低低道:“就算这样我也要一试!陵阳拓坤欺我太甚!他……”顿了顿,似极力控制情绪才道,“他让我在城中示众三日不说,我妻携子去求告于他,他居然泄愤杀了我子,又讲我妻充作军妓……”说完已是泪光闪烁,牙关格格作响。
这样悲愤确不是作伪可以作得出,苍岚半抬着眼看了他一眼,思忖片刻,才道:“陵阳拓坤是浩轩广安的后盾,不论如何我都是不会放过他的。”
“……殿下这是何意?”金铎听得一愣,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高深莫测的人。苍岚却没有丝毫犹豫,随即道:“意思是如果你愿意帮我,也许能亲手报仇。”
“……殿下……殿下愿意收留我?我……我……以前……”
这对金铎来说无异绝处逢生,他怎么都想不到,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愿意扶他一把居然是主子的敌人。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以前你怎样我管不了,”说到这里,苍岚总算坐直身体,“就是今后,我也不会用什么忠义之辞约束与你,而且有一事我要言明,我用人唯才,能不能得到手刃仇人的机会还要看你自己。”
“……多谢……殿下……!”
金铎伏在马车车板上,久久没有起来,苍岚也没叫他起来,径自支在案头闭目养神。沈昊瑾也不知在想什么,偷偷打量苍岚的眼神透着惊疑。只有郝连昱牙盯着头抵着木板的汉子,他确认金铎脸上纵横的涕泪发自内心后心中更是五味夹杂。
苍岚绝对是一个掌控人心的高手,最后那句话最为微妙,听起来不无不计前嫌的勉励之意,有点骨气的人都会为被这样的话鼓动,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许诺。而且他的气量也确确实实不是常人能及……但这种气量却也是在轻贱自身的安危!他的做法与其说是信任或是考验别人,不如说是以此为赌注的自我挑战!这个狂妄的人!他本不该留下这个金铎,让自己他去找浩轩广安或者干脆灭口都比带着这人稳妥!他郝连昱牙聪明一世,怎么会遇到这么个人?!
第六十一章:济水南北
郝连昱牙思绪万分,却独独忘记关心则乱这句话。没有相当的把握的事,苍岚又怎么会轻易去做?
几人一路到晅凌边境已经是数日之后,一路上没有几乎没有一座比较繁华的城市,而且北凌天气寒冷,即使是初春仍不见草木,看上去更是分外萧索。
越近边境,人迹反而越多,却不断地有散兵游勇三五成群地穿来荡去,也不知是战场逃兵还是附近驻营出来收刮百姓的,路上的行人见到这些军爷立刻噤若寒蝉的诺诺之态不难看出北凌军平时的跋扈。
苍岚当然了解北凌的军队,他们很是强横,只不过这种强横是因为胜利来的太容易,大多数人就会被这种轻易获得的利益欺骗,而最应该保持冷静的统帅都自满的时候,这支军队最终只会印证‘骄兵必败’这个词。若不是知道他们的轻慢,他断不会用那么少的兵力孤军深入。
这种自大被击溃后的张皇,熠岩此刻已亲手验证,他连续三次派人去屈握通报自己围攻王城的消息,并且两次击退了援兵后,第三次屈握再也不肯出兵了,虽然第三次真的是是在他特地放过的北凌王信使。
北泺更是城门紧闭,除了偷偷溜出来搬救兵的使者,半个人也没有出现过,熠岩却围而不攻,趁着这段时间安心地布置防御工事。
而另一边陵阳拓坤终于察觉晅军不取呈辉,直接进军王城,但他匆匆赶来之时,却被已经冰块砌成的屏障摆了一道,根本不能实现约定的两面夹击,混战中反而吃了不少苦头,不得不退守北泺。
不过晅军的行动更让陵阳拓坤坐立难安,熠岩利用骑兵的快捷,不断把军队主力在各门调换,却每每在城内紧急改换布防时又撤了开去——晅军孤军深入,万没有拖延时间的道理,所以这必是疲敌之策,但知道又能如何,他已领教过对方的狡计百出,又怎么敢不小心应付,如今只能盼着大军能及时回军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