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顾自撒泼,江霖也不好收拾他,蹲下身道:「下次爹爹带你进城去看,好不好?」
「不嘛不嘛,我现在就要看。」
坐在一边的朱祈誉突然一拍脑门跳了起来,道:「有了!朕就给爱卿开个花船会!」
第六章
朱祈誉看起来虽是个不太靠谱的皇帝,做起事来倒是很值得赞许的雷厉风行。不出半个月,各地的能工巧匠便赶制出了十余艘
各色花船,由四面八方经陆路水路送达了东岭镇。
小镇上的乡亲哪见过这个阵势,只见那些藏着掖着盖着好不容易运来的宝贝疙瘩一艘艘停泊在了渡口上,还当是有什么热闹可
瞧,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脖子伸得比乌龟还长。
这个当口,只见县衙里的公差围了本县的蒋师爷,走到了渡口前的一处高台上,蒋师爷一提前襟,清了清嗓子道:「大家静一
静,静一静。从本月十五开始,本镇要举行花船会,为期三日。届时彩船满目,彩灯遍布,全镇欢庆!」
蒋师爷拍了拍手掌,那花船上盖着的布就全都掀了下来,只见夕阳之下,十八艘彩船熠熠生辉,造型迥异。这些船大都出自名
家之手,不光颜色鲜艳夺目,细看之下,就连那船身上的雕刻也栩栩如生,细腻传神。此刻天还未暗,那船上的花灯也还并未
点上,却已经让人叹为观止,连眼珠子都舍不得挪开了。
江霖背着药篓,远远地站在人群外瞧了瞧,摇头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倒是随他上山去的冬儿瞪大了眼睛,道:
「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大船。」
江霖笑道:「我虚长你几岁,也算到过些大地方,看过些花船,要论华美,却连这些的一半都及不上哩。」
冬儿正在讶异,自他们身边走过两个男子,一个道:「你心里定是想着你的莲妹,急着约她来看花船吧?」另一个笑着啐他:
「你还不是心心念念着想请沈裁缝家的小女儿?」
盯着他们走过去,冬儿脸上便飞过了两道嫣红。江霖也没留意她的神情,不在意地开了口:「月团圆人团圆,这花船会也算是
歪打正着,凑成眷侣无数。」
「江大夫,待到十五,你会去看花船会么?」
「皇……朱公子是为了卉宝才开了这花船会,我当然得带着卉宝陪着他。」江霖无奈道,「之前的药材还没来得及整理……」
「那……鱼大哥呢?」
她这么一问,江霖才看到她几乎通红了的耳根,一时竟也语塞,只支支吾吾道:「嗯……他的事,你该去问他才是。」
「我一个女孩子家,」冬儿也吞吐起来,「怎么好意思开得了口。不如江大夫你代我……」
「这种事别人哪里替得?」江霖半推半拒,「只要诚心相约,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好大夫,求你了。」冬儿捉着他的衣袖,「只这一次,就帮帮我吧,好大夫……」
江霖被她摇得不耐烦,只好随口应道:「好好好,我去就是了。他愿不愿意,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这天傍晚,江家也一如往常吃着阿鱼准备的饭菜,江霖食不知味地吃了几筷,盘算着要怎么替冬儿邀约,刚要开口,手腕便让
阿鱼挑起筷子打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夹起的竟然是刚才啃过的骨头。
「你有心事。」阿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又加上了半句:「怎么了?」
「我哪里有心事。」江霖白他一眼,复又夹了那骨头起来,「我见刚才没啃干净,再啃两口不行么?!」
阿鱼看了他一会儿,也就没再争辩,只低下头去又喂了卉宝一口饭。
「咳咳……」江霖清了清嗓子,装着满不在意的样子道:「花船会的时候,你可有什么安排?」
阿鱼依然埋着头,只随口应他:「没。」
「怎么会没有?!」江霖急道:「上次着你新配的熏香的方子都抓好了没有?还有再上回让你整理的镇上病患的诊历呢?」
「做完了。」
「那……」江霖想了一会儿,又道:「那新采的草药都晒好了没?方子都理清了?」
「嗯。」
江霖再没话好说,只好含了口饭,含糊不清道:「冬儿托我约你去看花船。」
「嗯?」
江霖把那一口饭咽下去,抬起头来看他,正对上他的目光,却被那冷峻的容颜又震了震,连忙转了视线到别处:「冬儿说,想
约你去看花船。」
「哦。」
「你怎的应承地这么快?」江霖倒是稀奇了,「平日里你不是都嫌她烦人么?」
「不是你想让我去么。」阿鱼开口道。
「我几时说过想让你去了?」
「那你是不想让我去了?」
江霖被他这句话堵得有些发愣,半晌才憋出了一句「去不去随你」来,便拂袖起身躺去了床上。
这妖怪看起来沉默寡言,其实却是个油嘴滑舌的采花贼。可叹那小姑娘不谙世事,竟然看上了这么一条烂鱼,真是瞎了眼。
转眼就到了十五,这几日天气回暖了不少,厚衣裳一脱,人也就精神了不少。到了傍晚,全镇的男女老少便都到了渡口边上,
等着看花船。
江霖陪着朱祈誉,坐在新建起来的赏船阁里,小酒喝着小曲听着,照理该是舒适惬意,但他一来拘谨,二来心头记挂着阿鱼和
冬儿,心思飞到了别处,连朱祈誉问他话都没能听见。
「江爱卿?江爱卿!」
被拍了拍肩膀,江霖才猛地回过了神来,「陛下……草民该死!」
「哎,这么开心的日子说什么死不死的,」朱祈誉摇了摇手,「呸呸呸」了几声,转身对卉宝道:「卉宝,有花船看,开不开
心?」
卉宝趴在栏杆上,竟然也像是提不起精神似的,只乖乖答了一声「开心」就闷不做声了。
江霖探身把他揽进了怀里,探了探他的额头,问道:「皇上问你话,怎的这么没精神?是不舒服?」
卉宝仰起张小脸看着他,嗲声嗲气道:「爹爹,大鱼怎么没来?」
江霖没料到他是在牵记着阿鱼,只好笑着打个哈哈,「阿鱼要和你冬儿姐姐去看花船,哪里有空陪你这臭小子?怎么了?有爹
爹陪着,还不开心?」
卉宝瘪了瘪嘴,道:「我要大鱼。」
江霖拍拍他的屁股,笑骂了一声:「不知道的,还当是他生你养你的呢,可不许再撒娇了。」
卉宝挨了这一下,竟然「哇」地一声苦了起来,泪汪汪地扑到江霖怀里:「我要大鱼……大鱼大鱼……」
他这一闹,江霖顿时就乱了阵脚,忙着安抚他,又要向朱祈誉赔罪:「是草民没有管教好犬子,陛下赎罪……」
朱祈誉倒也不恼,摸了块帕子出来递给了他,道:「小孩子饿哭了,哪能有什么罪,」说罢就摇摇手,「你快带他去找那个什
么奶娘吧。」
江霖让他说得一愣,脸都抽搐了几下,却只能忍着不笑出来,颤声道:「谢、谢陛下隆恩。」
江霖牵着卉宝的小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让人挤了两回,就索性托起卉宝骑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顺着河岸绕了几圈,没见到
阿鱼的人影,反倒是看到了花船徐徐开了过来。
船上大大小小的花灯都点亮了,姹紫嫣红,望过去,几乎让人花了眼睛,刚瞧见了船头一片嫣红,便又丢了船尾的一抹鲜绿。
有的船首是龙头,嘴里还含着巨大的夜明珠,在花灯的映衬下,焕发着温和迷蒙的光彩。
卉宝见了花船,早就被勾走了魂,也就不再闹着要寻阿鱼,晃荡着两条小腿,兴奋个不停,大喊道:「爹爹,大船好漂亮!」
江霖叫他摇得头昏脑胀,环顾四周,却看到了阿鱼的一闪而过的背影。他沉了口气,向上头抬了抬眼睛,问道:「卉宝,我们
去看比大船更好玩的东西,好不好?」
卉宝一听竟然有比花船还好玩的,立刻就开心起来,「好!」
江霖把他拉了下来一手搂在怀里,就偷偷摸摸地随了上去。只再转过一个路口,就看到了两个人的身影,冬儿在前,阿鱼在后
,两个人都低着头,竟似没有半句交谈。
江霖觉得自己做贼似的,一路小心翼翼地尾随着,也不敢出大气,等到好不容易到了神仙湖边的凉亭,两人才停下了。江霖也
躲到那亭子旁边的一处大青石下,早把那劳什子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全都抛到了脑后。
万籁俱静,只剩下偶起的一两声虫鸣,江霖捂了卉宝的小嘴,只听冬儿先开口道:「鱼大哥……今天你能来,我不知有多开心
。」
阿鱼并未开口。
冬儿继续道:「不知道鱼大哥……知不知道冬儿的心意?」
阿鱼仍未开口。
「冬儿心里……有鱼大哥。不知鱼大哥心里,有没有冬儿?」
江霖听得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心都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只道是自己是期待他们姻缘天成或是担心他们人妖殊途,却未察觉自己
那扶着路边野草的手越收越紧,几乎要把那可怜的野草连根拔了起来。
一阵漫长的寂静以后,才听到阿鱼的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我不懂你的意思。」
冬儿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声音里也带了几分焦急:「我、我的意思是,我对鱼大哥并不止兄妹之情,而是……而是……
」
「而是什么。」
「我……我是钟情于你。」冬儿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一般,毅然说出了口。
江霖心里一紧,几乎恨不得站起身来把个不解风情的「木鱼」领回家去,那草也干脆被他连根拔了出来。
「那又如何?」
阿鱼这话一出,不光是冬儿,连江霖也呆住了。只听阿鱼冰冷的声音里居然带了一丝困惑:「你钟情于我,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
江霖听得这话,忍不住抬起点身子去看,只见冬儿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拖着哭腔颤声道:「你不愿意就罢了,又何必如此折
辱于我!」
阿鱼却还是那副模样,只是仿佛并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般地开口道:「愿意什么?」
冬儿跺了跺脚,咬着下唇恨恨道:「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转个身就跑远了。
江霖呼出一口长气,只刚放松了,就听得阿鱼的声音:「你来做什么?」吓得他几乎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卉宝挣脱了他的怀抱,跌跌撞撞地朝着阿鱼跑了过去,欢快道:「大鱼,我今天看了好多花船!」
阿鱼被他猛地抱住了腿,抬了抬手,笨拙地拍了拍他的头顶,低声道:「嗯。」
江霖不自在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走到了阿鱼身边,小声地:「刚才……你何以对谢姑娘那么绝情?她虽然不是什
么天姿国色,也总算是个好人家的好姑娘。就算你担心人妖殊途,也不必那么过分的。」
阿鱼看着他,一边的眉毛扬了起来,很疑惑似的,「嗯?」他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江霖愣了愣,半晌才开口道:「你……」
「你先回去吧。」阿鱼似是有些不耐烦了,「我想调息一会儿。」
他话音未落,就化了鱼型,落进湖里,片刻之间,湖面上便只剩了几圈涟漪,什么都看不到了。江霖只得一手抱起卉宝,闷声
道:「卉宝,我们回去吧。」
到了半夜,江霖起身去看鱼缸,里面也还是空空如也,他放心不下,便穿了衣服,往神仙湖走了过去。
到了神仙湖边,他唤了几声「阿鱼」也没动静,他便蹲到那湖边上,伸手撩了撩湖水,又低唤了一声:「……阿鱼?」
他话音未落,阿鱼便从水里猛地浮了起来,倒吓得江霖猛地往后退了退。他一头乌黑的湿发全都披在脑后,那饱满的额头全都
露了出来,湿润的眉眼,带着水珠的唇,在那月光的照耀下,更显得妖孽得不行。
「怎么了?」阿鱼肩膀以上都露在了水面上,挑起眉毛看着他。
「我是看你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江霖抿了抿唇,他最近只要一被阿鱼这么盯着,就好像张不开口了似的,末了也只好伸出
手来:「你若是调息好了,要不要跟我回去?」
阿鱼又瞧了他一会儿,眼神涣然暗了暗,低声道:「我心里只有你。」
江霖一惊,却让他一把掐住了下颚,吻了上来。半点也不温柔的霸道亲吻,几乎不叫他有喘息的机会。他只张开一点嘴,阿鱼
的舌尖就挤了进来,纠缠着他的。
他虽并未察觉,整个人却一点点被拉着往水里去了,待他整张脸都没入了水下,也并不觉得呼吸困难,只觉得暖融融的,意识
都散了似的,慢慢的整个人都随着那交缠的亲吻沉到了水底。
他正飘飘然,心念一转,身子便急速坠了下去,然而也还是在一片冰冷的水域里。只有水底有一团金光,似是什么动物被困在
那里,隐隐发出低沉的哀鸣声来。
江霖想再潜下去的时候,那东西竟好似用力地挣扎起来了,与此同时从水底传来了清晰的,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水波激涌,竟
然直直把江霖震开了。
他这才隐隐想起,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痛苦的哀鸣声,之前也听到过相同的……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眼前就猛然炸开了一道金光,他连忙睁开眼睛,却看到床边的窗台上蹲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猫一样的
弓起背来,发出「嘶嘶」的声音。
而那「一团东西」正对着的方向站着的,正是方才他那场春梦的对象。
……
「这个……」景嵘凑近了花盆,掀开一点向里头看了看,「似乎是非常了不得的东西啊。」
他伸出指头往里戳了戳,那里头的东西就立刻嘶鸣一声挣扎了起来,景嵘用力地摁住了花盆,转头对着江霖笑了笑,道:「来
替我摁住它。」
江霖躲在阿鱼的背后,死命摇着头:「我怎么晓得它会不会冲出来吃了我?!」
那东西还在兀自挣扎,景嵘摁住花盆的手都在颤抖着,他苦笑道:「它是『貘』。」
他好不容易才腾出只手来捏了个决,轻轻拍在那花盆上,那东西才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景嵘拍了拍手,道:「『貘』是上古
神兽,以梦魇为食,无形无相,法力无穷。」
「法力无穷?那我们现在用花盆盖着它,岂不是很危险?!」江霖一听,连脖子都缩了起来,整个人躲在阿鱼背后瞧都不敢瞧
一眼。
「要是论危险的话,」景嵘眯起眼睛,「一出手就可以将貘元气大伤的家伙,才比较危险吧?」
江霖一听,立刻不敢贴着阿鱼,退开几步到了墙角。阿鱼闷声道:「我以为它是狐精狸怪。」
景嵘笑着低下头抚摸了一下那花盆,「凡人信它不但能吞食梦魇,还带来安眠美梦,是个吉兆。」他挑起眉毛,道:「阿霖,
你昨夜睡得不好?梦见了什么竟能引来它?」
江霖刚要开口,只一张嘴,就瞧见阿鱼也抬起头来盯着他。
那昨夜里缠绵悱恻的吻,火热的唇舌交缠,一下子就清晰了起来,连唇角残留着的触感也都还存在似的,让江霖猛地就连耳根
都红了,只吞吐道:「也、也没什么特别的……」
景嵘见他闪烁其词,也就不再追问下去,话锋一转道:「昨夜的花船会,也没见你回来,是去了哪里?好叫为兄担心。」
「我……」江霖张了张嘴,一把拉过了景嵘就往门外跑,「你跟我来。」
景嵘叫他拉了个趔趄,也还不忘朝阿鱼丢了个得意的眼色,阿鱼只白他一眼,就又顾自去做自己的事了。
江霖拉着景嵘一路小跑到了院里,又伸长了脖子,做贼般地小声道:「他听不到了吧?」
景嵘点了点头,好奇道:「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