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过。」
「什么?」江霖满心都在懊恼方才那一番话,听他来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下意识地反问道。
「我没有做过梦,也没有关心过什么人。」阿鱼口气平淡地,「所以没有过。」
江霖张了张嘴,却不晓得该接什么。明明也不该失落,却仍然有些丧气,最终只好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肩膀。
他只是条鱼,只要到了水了能游,见了食会吃,遇到天敌晓得躲就好,纵然修炼成了精怪,又哪里会晓得这些人情呢。如此看
来,那些法力幻术也没什么好羡慕的,连做梦都不会的妖怪,实在是还比不上他这个凡人来得逍遥自在。
所以他是不是,该待这连梦都不晓得是什么的鱼,再好些呢?
……
过了些时日,阿鱼打散工赚来的钱,加上江霖的积蓄,已然差不多凑够了租钱。整整两贯,捧在手心里都沉得紧。临出门前,
江霖不免又有些不舍得起来了,扭捏了老半天,直到被阿鱼一脚踢出了门去,才老大不情愿地慢吞吞往韩老爷宅里走了过去。
到了门口,经由下人通报,江霖才被领了进去。韩府并不敞阔,但贵在精巧细致。粉墙黛瓦内,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又有葱
葱郁郁的各色奇花异草,只顺着那曲折的回廊一路走去,这园子便好像陡然大出了好几成来。听说这韩家还是个能沾的上皇亲
血统的大户,如此看来,倒也并不全是谣传了。
江霖人未至前厅,就已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还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再走近些,便看到那端坐在上座的人了。景嵘依旧是
一身苍色的长衫,长身玉立,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景公子器宇轩昂,一表人才,怎么会愿意在这么个小地方落脚呢?」
「韩老爷夸奖了,不过是……」
景嵘正笑着要答话,流转间就看着了江霖,立刻大喜着站起身来:「江贤弟!」
他唤的亲热,倒让江霖不好意思起来,支支吾吾地叫了声「大哥」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倒是韩老爷惊奇道:「景公子和江大
夫还是兄弟?」
景嵘亲昵地搂了搂江霖的肩头,应道:「我和江兄弟投缘,便结了异姓兄弟。」而后不免嗔怪道:「只是他自结拜后,都没来
见过我这做大哥的,叫我好生苦恼。」
江霖听他这么一说,不免就愧疚万分,刚要开口解释,就听景嵘道:「好在我就要在镇东安家了,以后来往也就方便多了。」
江霖觉得心都落下了一块,只结结巴巴地问道:「镇、镇东……」
「就是韩老爷在镇东的那块地皮,叫我给买下了。」景嵘笑道,「把那上头的老宅子重新翻修一下,这几天就搬进去。」
「这……」江霖顿时觉得有些眼前发黑,笑不出又哭不出,只好勉强咧起嘴角,道:「哈哈,那,那真是太好了。」
他迟迟没定下医馆的事,韩老爷又遇上景嵘这么个出手阔绰的主,任谁都晓得该怎么做了。然而为了这事奔波这么久,现如今
打了水漂,他心里当然不是个滋味。
尤其是想起阿鱼每天那般操劳,那挂在他腰间的,一个个沙包换来的一枚枚铜板,江霖就越发难受,不自觉地就连眉心都紧锁
了起来。
韩老爷见他脸色不好,便出言道:「老朽本以为江大夫这么久没回应,是不想租那块地了……这才应允了景公子的。也就差了
半天的功夫……」
「这也是应该的。」江霖叹了口气,「只是我太磨蹭,不能怪您老。」
景嵘站在一旁垂着手静站着,这时候才听出个由头来,道:「贤弟也想租那块地?那我……」
江霖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难得大哥喜欢想常住,我怎么好夺爱。医馆开在什么地方不还都是一样,一点都不打紧。」
景嵘听他这一说,倒更惊讶了,道:「贤弟是想开医馆?那就更该我割爱才是了,医馆可是积阴德的大功业,怎么好让我拿去
当寻常宅子用呢?」
两人又是好一番推让,站在一边的韩老爷这时发了话:「照我看,不如前厅给江大夫做医馆,景公子住在后院,岂不是两全其
美了?」
江霖略微思忖片刻,还是摆摆手,「如此扰了大哥清幽,果然还是不妥。」
一边的景嵘却拊掌笑道:「哪有的事,这样一来,倒真的成了一家人了。」见江霖还在犹豫,他眼角一挑,佯怒道:「还是贤
弟嫌弃为兄,不愿跟为兄共处?」
江霖情急之下,也忘记了跟他文绉绉的一来二去,连忙大喊道:「没有这种事!只、只不过我……」
只不过我家有条鱼禁止我再收你的东西,要是让他知道我非但跟你有来往,还跟你结了异姓兄弟,只怕我家今晚要水漫金山了
吧。江霖憋着一肚子话,只张大了嘴看着景嵘,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不过什么?」景嵘看着他,又叹了口气,「果然江贤弟还是嫌弃……」
他生得好看,又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相,这刻露出了受伤的小兽一般楚楚可怜的神情,简直是叫人心生愧疚无法拒绝。江霖狠
狠心,开口道:「不、不如今天我就先回去,让我再想想……」
他还未曾说过一个「好」字,景嵘立刻就笑着搭过他的肩膀,爽朗笑道:「好好好,明儿个一早,我就替贤弟张罗着把前厅拾
掇一下。」
他顾自热情似火,江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尴尬地「哈哈」笑了起来。
江霖还未进门,就远远见着卉宝正扶着门框朝路口张望,一见着他,小家伙就迈着小腿跌跌撞撞地朝他跑了过来。眼见那肉球
般的小东西要摔跤,江霖连忙跑快几步把他搂进了怀里,笑道:「卉宝今天怎么这么乖,知道等爹爹回来?」
卉宝仰头看着他,奶声奶气道:「爹爹回来,饭饭。」
江霖笑着点点他的额头,「你这个小吃货。」便把儿子抱起来,跨进了家门,左右张望一下,也没瞧着阿鱼的身影,不由暗自
稍微宽了宽心。
桌上一字排开的尽是些他和卉宝爱吃的小菜,不晓得是不是阿鱼做来准备替他庆祝的。江霖心头暖了暖,却又忐忑起来。
等、等下,那条面瘫又难看的破鱼又不是他的什么人,根本就没有事事报备的必要吧,和什么人相处和什么人同处一个屋顶下
,根本就是他个人的自由嘛。
尽管在心底这么响着,叩门声想起来的时候,江霖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等他老大不情愿地慢慢挪过去把门拉开了,才看到景嵘一张云淡风轻的笑脸,「贤弟。」
景嵘的笑意还来不及收回去,门就在他面前「嘭」地一声合上了。
江霖背靠着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刚才那一刻一定是他眼花了,才会看到那个大麻烦的脸。江霖认真的纳气吐气了半天,才
又一次把门拉开了,果然门口什么人都没有了。江霖「哈哈」地笑了笑,拍了拍胸口,却听得背后一声「贤弟」,顿时吓得差
点没摔倒在地上。
景嵘立在他后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伸出来拉他,道:「我见贤弟惊慌失措,才从后院的门绕进来的,没事吧?」
江霖叫他给拉起身来,却恍惚记得后院的门明明是他早上出门之前就锁上了,难不成是景嵘会穿墙术遁地术?这可比那个只会
做饭跟泼水的阿鱼潇洒多了啊!
「我、我没事,只是大哥怎么会特意过来……」
「瞧你这傻小子,」景嵘笑着把那两贯钱放到他桌上,「人走了,钱却落在了人家那里。」
江霖这才摸一摸腰间,发现那沉甸甸的两贯钱果真是让他丢了,粗心大意到了这个地步,真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他连忙
拿过一贯钱来交到景嵘手里,「这就当是我预支给大哥的租钱了。」
景嵘愣了愣,叹道:「贤弟果然是不拿我当自家人了。」
「哈?」
「自家兄弟,哪里有放租收租的道理。」景嵘语气凝重起来,「这传出去,人人都会笑我苛刻自家弟兄了。」
「正所谓亲兄弟明算账……」江霖也实在再想不出字句来和他拽文了,只得嚷道:「真传了出去,难道不应该是人人都笑我占
大哥的便宜吗?!」
景嵘听了这话,倒反而笑了笑,那狭长的眉目顿时带了点媚气,逼近了他轻声道:「只要为兄情愿,那又如何?」
江霖往后退了两步,一时有些语塞。正在这时,虚掩着的房门也「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应声而入的是把自个儿遮得严严实实
的阿鱼,手里还提着两壶花雕。
景嵘维持着那逼近江霖的姿势,转头眯起眼睛看了阿鱼一会儿,然后笑道:「这位是?」
江霖连忙一矮身窜到了阿鱼身边,掩饰尴尬一般的数落道:「他、他是我家的下人啦。你也真是的,叫你去买个小酒,竟然这
么久才回来,这个月的工钱又不想拿了?!」
阿鱼只直勾勾地看着景嵘,景嵘也笑着回望着他。
江霖生怕这一妖一不明生物再等下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大事来,连忙往外推着阿鱼的肩膀,「不如你先出去逛一圈,过会儿我再
……」
「老王八,你来了。」阿鱼盯着景嵘,慢吞吞地说了一句。
第四章
景嵘略微变了变脸色,皱起眉毛,轻轻地「嗯?」了一声。
江霖吃了一惊,这么一个翩翩佳公子,怎么看都叫人没法和王八联系到一起吧?!不过看起这情景,两人分明就是旧相识,搞
不好阿鱼根本就是为景嵘所伤。但现下阿鱼的这幅样子,恐怕景嵘也认不出来,这么一来,岂不是不打自招了?
江霖连忙伸手捂住阿鱼的嘴,嗔怪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啊?」他有些尴尬地转头对着景嵘笑道:「他、他的神志有些不正常
,见着个人就是王八虾米水母什么的,大哥不用见怪。」
景嵘笑着点点头,道:「也是个可怜人。难得贤弟菩萨心肠,愿意收留他。」
阿鱼叫江霖捂着嘴,也老老实实地没再动。江霖朝他呲了呲牙,才放开了手,哪晓得手还没拿下来,阿鱼就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你几时认了这老王八做大哥的?」
「不、不得无礼!」江霖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跳,不由得拔高音调喝了他一声,道:「今天景公子是我们的贵客,可不
许你再胡言乱语了。」说罢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阿鱼瞧着他,就兀自收了声,把那两壶花雕放到桌上,坐下身把黏到他身边的卉宝抱到了膝盖上。他一言不发,气氛就更僵,
还是景嵘先开口道:「这孩子生得这般可爱,莫非是令郎么?」
江霖笑着搓搓手道:「可不是嘛。」他扭头冲着卉宝,「卉宝,叫伯伯。」
卉宝在阿鱼怀里扭捏了半晌,等到阿鱼低下头去跟他说了些什么,小家伙才探出小半个脑袋来,喊道:「王伯伯。」
「哪、哪里是王伯伯?!」江霖大窘,见着立在一边笑容都僵硬了的景嵘,就更觉得尴尬,「小混蛋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卉宝窝在阿鱼怀里,也并不怕他,只搂紧了一点阿鱼的脖子贴得更紧了。江霖的巴掌刚扬起来,就看见了阿鱼不卑不亢地瞥向
他的目光,顿时就软了下去,只敢嘴硬道:「一会儿客人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贤弟说得极是,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站在一边的景嵘尴尬地笑了笑,拱手道。
见他自己提出要走,江霖不免宽下心来,但还是将客套话在嘴上打了个滚:「大哥……不留下来吃个午饭吗?反正我们几个也
吃不完……」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景嵘看了紧盯着他的阿鱼一眼,拱手笑道。
江霖见景嵘倒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却也只好赔着笑又坐下了身。
有外人在,阿鱼也就没除掉脸上的遮掩,只一口一口喂着卉宝把饭吃完了。江霖这才拍了拍心口,但见他明显有些不乐意,也
没敢再喝那两壶花雕,只好夹了几筷蔬菜到景嵘碗里。
景嵘只报以个文质彬彬的微笑,视线却没离开过阿鱼,道:「你不吃么?」
江霖连忙又夹了些菜到他碗里,想转移他的注意,劝道:「他不饿,大哥不用太在意。」
景嵘笑道:「午时都过了,哪有不饿的道理。饿着人家,可就是贤弟你的不对了。」
「他一直都吃得比我们晚些……大哥不用……」
这边江霖还在苦苦阻挠,那边阿鱼就动手除了脸上的遮掩。见着阿鱼那遍生鱼鳞的脸,景嵘倒似乎是呆了呆,而后才仿佛若无
其事一般地点点头,「来来来,大家一起吃吧。」
江霖见他似乎是真没瞧出阿鱼来,连忙解释道:「他生了种怪病,只怕是这怪样子吓着大哥,才不让大哥瞧……」
「哎,大家都是一家人,」景嵘笑了笑,「哪会计较这区区的皮囊呢。来,吃饭吃饭。」
等到吃过饭,景嵘就要告辞,江霖应酬几句就要起身送别。阿鱼伸手把他拦了下来,道:「我去吧。」
江霖还来不及拦他,阿鱼就已经跟在景嵘身后出了门。
阿鱼跟在景嵘身后默不作声,景嵘摇着把折扇不紧不慢走着,他就亦步亦趋跟着;景嵘停下步子来,他就也站定了。
景嵘一合扇子转过身来,笑道:「几日不见,怎么生分到了这地步了?」
阿鱼瞧着他,冷声道:「我几时与你这老王八很熟了?」
景嵘一张俊脸刷地一下就变白了,却还是忍着抽搐着的额角,颤声道:「小、小煊洌……你再这么激我的话……」
「不是老王八,那便是老乌龟了。」阿鱼动也不动,嘴上倒是半点也不含糊。他话音未落,景嵘已然出手直扣他命门。
阿鱼虽勉强躲过了,却让景嵘给搭住了气脉,边抚着下巴边叹道:「我这贤弟也真是,怎么待你的?修养了这些时日,法力连
半点都没能恢复。」
阿鱼挥开他,道:「与你有何相干?」
景嵘逼近他,阴森森地笑道:「当然与我有干系,现时现日你这么孱弱,若是死在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山精树怪手里,传出去
我还有脸吗?」
「你要杀便杀。」阿鱼颇不耐烦地,「何必废话连篇。」
景嵘笑着凑过去,「怎么行呢。所谓决斗这回事,当然是要公平行事。我一贯行的端坐得直……」
「我倒真没见过歪歪扭扭的王八。」
景嵘气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却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你尽管嘴硬,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把你这小混蛋抽筋剥鳞!」
他话锋一转,伸手摸了摸阿鱼的脸,「不过你这个样子,真是……确实要先剥鳞去筋才能下得了锅啊,啊哈哈哈哈哈~」
「确实不如你,刷刷王八壳就能直接蒸了。」
「你也够了吧?!说来说去就盯着这一点说!就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不是王八!」
「乌龟。」
「也不是乌龟!」
阿鱼径自收了声,景嵘满腔怒火,这才稍微平息了一点,就听得阿鱼一声:「杂种。」
「……」
江霖正抱着卉宝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突然听得远方一个炸雷。他连忙抱起卉宝要进屋,抬头看看,却依然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
「卉宝,刚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江霖狐疑地看着卉宝。
卉宝摇摇头,继续掰着他的手指头自顾自的玩。
江霖仰头望望天,莫非刚才,是幻听不成?
过了不多久,阿鱼就回来了。江霖也不敢多问,只好离他远远地小心翼翼地坐下了,装模作样地拿了本医书来读。
「你过来。」
「口疮,用甘草二寸、白矾一块,同放口中细嚼……」江霖摇头晃脑地念着,想着要装作耳旁风,下一刻就被一把拎起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