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好像,有那么一点点明白,为什么班上的同学会前后不一,像小飞蛾一样,成群结队地飞到他的身边
。尽管那时候的小孩儿对“魅力”一词还并无概念,可是从幼儿园便开始的团体生活让他们明白,在一个集体
里,总是有人比另外一些人更受欢迎。那么,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来看的话,陈臻毫无疑问就是最受欢迎的那一
个了。
首先,陈臻长得很可爱,当然如果以男孩子的发展前景来说的话,这个说法就是指,此小孩儿有往英俊帅气这
个方面靠拢的资质和潜力。而更巧的是,座位轮换之后,小迦祈和陈臻的位次方向竟然来了一个惊天大逆转:
他坐到了陈臻的斜后方。于是,从这之后,严迦祈只要一有空,便就拖着他的小肉腮帮,两眼出神地向着陈臻
那小半边脸儿,傻傻张望。
那家伙长得真好看,而且,好像还在越长越好看。以上是严迦祈经常看着看着,便不得不从心底发出的一句感
叹。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双黑亮的眼睛,都好像能流出光来。
于是很多时候,小小的严迦祈已经不太能分得清,他到底是因为“不得不”才去观察陈臻,还是只是单纯地因
为,他“想要”去观察陈臻。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一块笨重的铁,只要陈臻稍微释放一下磁性,他就会像遇
到黑洞一般,被无比轻易地吸引过去,毫无抵抗之力。而他不开心的主要原因也渐渐由“陈臻率领全班同学孤
立他”,转变为“整个班上,陈臻只是不理他”。
七岁的严迦祈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嫉妒,可是小孩儿总是很敏感:那些不是对着他绽放的灿烂笑颜,一个又一个
,一天又一天,简直要让小迦祈难受得生病了。
于是他想,别的同学都一定是先被这张脸给蛊惑了吧,毕竟,这的确是一项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呢。哦该死的!
严迦祈看着陈臻漂亮的侧脸,在无比愤恨的同时也无比难过地想着,以貌取人的恶习永远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永远!
当然除了相貌好看之外,经过小胖长久的,坚持不懈的观察之后,他还发现,陈臻第二点吸引人的地方便是,
他是真的……好好好聪明啊!!!
请别把这个聪明想得太狭义了,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可不是高中生,对聪明的定义只局限在考试年级前十名这个
简单的名次排位上。在他们看来,聪明人不仅要分数高成绩好,更重要的是还要会玩儿,并且还要保证在玩儿
的时候不被老师抓到——也许,和次次年级第一的无上荣誉相比,能做到这一点的学生,才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那毕竟是一个玩性疯长童心爆炸的年代,没有人能抗拒和老师作对的快感。
陈臻永远有办法让所有人惊奇并惊叹他对于“玩”的造诣之深之高之广,他们永远都想不到那个看起来明明和
他们拥有同样直径的小脑袋瓜子,怎么会装了这么多令人咋舌的新奇游戏。他可以把扑克牌玩出九九八十一种
新翻花样,当然每一种他都会赢;他在把五子棋下遍全校无敌手之后,独孤求败地找人挑战七子棋,不过他最
终还是没能如愿;他甚至在某节无聊透顶的数学课(这自大臭屁家伙的原话)上用四张作业纸发明了一种简单
易记,并且最终风靡全校的桌面小游戏。
严迦祈看得惊呆了,尽管他从未被邀请参与到那些“扑克牌五子棋和桌面小游戏”混搭的百变世界里。在那儿
陈臻是王,然而他竟然连当他跟班儿的资格都没有。
原来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将他们分开的,是整整一个世界。
于是更多的时候,小迦祈只是坐在自己斜后方的阴冷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一大群小孩儿在老师的后脚跟刚刚
踏离教室门槛儿的一瞬间,便迫不及待地,欢呼着围坐到陈臻的身旁。而那时地动山摇的阵势,仿佛穿越漫长
时光颤动而来,至今,都还在他的身体和生命里,动荡摇晃。
他觉得自己的半壁江山都快要被摇碎了。
而那样众星捧月般的火热现场,他竟然一看,就看了整整六个年头。在那期间,严迦祈发现自己正在以一种无
可救药的速度,越来越,越来越讨厌下课。不是因为下课没有人陪他玩,而是因为下课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他是真的,被整个班给抛弃了。没有人愿意理他这样一个,在最开始就得罪了陈臻的人。虽然陈臻家里貌似
不富裕,不过照着他写的作业永远都是一百分,考试问他永远不用担心被逮到,更重要的是,还可以学好多好
多有趣的新游戏。
相比之下,严迦祈虽然家境不错,不过和这个班上的绝大多数小孩儿相比,他也就只是个“不错”的水平。这
完全不足以吸引这一群早已被钱砸得没了感觉的小公主小少爷,毕竟他们都不是傻子:你严迦祈有钱,可那也
不是我的呀。
严迦祈就这样被孤立了。以至于每当现在的他回想起他的小学时代时,印象最深的,竟然只是那个阴暗无光的
小角落,以及陈臻那被人潮湮没得,只剩一个小小肩角的漂亮背影。
他不是没想过走上前去,和那个家伙说点什么的。事实上他早想好了无数台词。【我也想玩儿】——这是巴结
谄媚。【这游戏真是蠢透了】——这是嫉妒愤恨。【你们影响我做作业了】——这纯粹是装逼。【我要去告诉
老师】——这根本是找死。
严迦祈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软弱,所以他放弃了选项一,他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抓狂,所以他放弃了选项二
。当然,至于最后那两个选择——算了,他既不想当学习机器,更无心当班级罪人。于是他想来想去想来想去
,也就这么把大把大把的好时光,静悄悄地想过去了。可惜这些光阴都流失在“他到底要和陈臻说什么”的痛
苦纠结里,毫无意义。
他自然也会有忍不下去的时候,所以隔三差五地,他还是会冲陈臻小小地嘟囔几声。不过他永远都想不明白,
为什么他每一次,好不容易才对陈臻发泄一通的委屈不满,总是会碰巧就遇上了正好走到教室门口的班主任老
师。然后他的下场总是被宣判为,站办公室。
在全班的哄堂大笑,和陈臻那副属于胜利者的浅淡微笑里,严小胖总是涨红着一张小肉脸,带着一张明明羞愧
万分,却硬要故作无所谓的尴尬表情,扭捏地走向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里。那时候,走廊长得仿佛是被施了咒,
永远都望不到尽头。但他独自一人穿越它,除了长,也并没感觉到其他什么别的不同。他无非是从一个角落,
走向另一个角落。
如果岁月真的可以回流——后来的严迦祈曾不止一次地这样想——那么他绝不会允许愚蠢的自己拿出那张丑陋
的钞票,去挑战江臻强悍的尊严。
小学的日子便在陈臻混得越来越风生水起,而他严迦祈却过得越来越糟糕透顶的两个极端中悠悠前行。诡异的
沉默铺陈在他们中间,并蔓延了整整四年。那是一种全方位的沉默,他们不仅没有口头上的交流,他们甚至连
眼神触碰,和一个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没有。
严迦祈是不敢,而他确信,陈臻是不想。他以为痛苦和孤独迟早会把他给拖垮,然而一个又一个的夏天过去了
,直到第四年的初夏,他在某个碎光耀眼的明媚午后,听着仿佛从遥远梦境传来的蝉声了了,才恍惚意识到自
己竟然就这样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地过了这么好些年。
然而生活永远都不会给你机会漫不经心。正当严迦祈以为他的小学时光就要这么如同死水一般地流过去时,转
机出现了。
盛夏临近,炎炎烈日烤得所有人对午休的需求越来越高。然而严迦祈在这些年里,被这地狱一般的班级氛围给
活生生从偏外向培养成了自闭狂。他总是喜欢呆在人少,最好是没人的地方。冬天的时候,中午的太阳难得暖
一会儿,所以大家都喜欢在户外活动,休息室冷冷清清,那时,那儿是他的最爱。不过现在,又到了他不得不
抛弃休息室一个夏天的时候了。
其实这曾让严迦祈很为难。毕竟在炎热的夏季,谁愿意放弃凉爽舒适的休息室,而选择烈火灼灼的户外呢。可
是稍微衡量一下之后,小迦祈还是选择了炎热,一个人。毕竟,在一大推人热火朝天地聊天时,唯有你被完全
忽视晾在一边的那种感受,真的是太太太难受了。
不过他到底还是折中了一下,这得感谢那该死的太阳:亮的简直让人睁不开眼睛!严迦祈刚走出休息室没两步
,就感觉到额头上有汗蜿蜒着流下来了。当然,他承认他的胖也是原因之一好了。
他躲在树荫里,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决定去教室。虽然午休时间教室不给提供冷气,不过那好歹也算是个室
内,无论怎么样,呆在那里边儿总比给活生生烤成乳猪要好吧。
他以如此有逻辑的缜密思维推理出了最佳答案,然而一进教室,他就看到了那个完全粉碎了他的逻辑思考力的
人。
陈臻。这一刻,严迦祈都不知道他到底算是熟人,还是陌生人。
他们在同一个班里呆了三年半,不过两人之间说过的话,可能还没超过三句半。
严迦祈眨眨眼,觉得自己开始腿软了。他甚至想就这么直接转过身,然后像根本没来过这儿似地,风一般地逃
出去。
哦我拜托你别再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好不好!严迦祈脸上的两块小胖肉哆嗦抖动着,他紧张地拉拉衣角
,喉咙里猛地咕咚一声。这紧张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就在那一瞬间,严小胖觉得自己根本不再认识眼前这个
家伙了。那张脸只能用作文课本里被用到烂的一句话来形容:真是陌生的熟悉,熟悉的陌生。当这个认知飞速
窜入小迦祈的小脑袋里时,有些微不可捉摸的小小难过悄悄在他的心底爆炸开来:看他的背影太久,他竟然不
知道,原来这个家伙,已经长成这个样子了。
他决定要开口。
“喂……”才刚脱口而出一个字,严迦祈又猛地停下来,因为他意识到这个字似乎不太礼貌。他再也不想吃不
懂礼貌的亏了。
对面的人听见这个字果然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严迦祈紧张得手指甲都快要被自己给拧烂掉:“不,不是……
那个……”
结结巴巴,陈臻的眉头又深了深。最后,在严迦祈终于努力无效,而被迫涨得满脸通红眼含泪光时,陈臻的表
情却好像是瞬间理清了什么东西一般,眉宇轻轻一松,眸光淡然。“哦,是你啊,严小胖。”就连声音也是淡
淡的。好像窗外,正从林梢泻下来的斑驳日光。
严迦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变得有些茫然。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应该表现出什么反应:是失望陈臻的坏记
性,还是开心陈臻竟然还能记得他的外号姓名?
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他只是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站在阳光永远都照不到的,那一片圆润的黑
暗里。他当然也意识到自己应该继续说些什么,于是他尝试着张开了一下嘴唇,但是他很快就沮丧地发现,他
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喉咙里像是有一万度的火在烤,那烟熏得得他连眼眶都酸疼得无可救药。
这真是雷人的令人发指!原来陈臻那家伙压根儿就没记得他是谁,那他这几年的提心吊胆胆战心惊又是因为什
么啊!严迦祈越想越怒越气……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微弱却不容忽视的伤心。他觉得自己有些像个笑话,一个
人发神经似地念叨了陈臻那么久,结果多年后却被告知人家根本就没在意过你。
陈臻就在这时候开口了,那声音是笑着的:“你不会这几年都一直记挂着我那件防寒服吧。”
小迦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努力逼退眼眶里的酸涩,转转黑亮的眼珠子,表情有些天真:“早就不了……我
记挂的是你啊。”
这话是实话,但这也只是一句很表面的实话。那时候太小,还不懂真正的记挂会有多深多痛,只觉得自己每天
都在想着要怎么样和这个人搭话——于是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样简单的目光追随,就应该是所谓的记挂了吧。
陈臻愣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子,没再说话。
这下子,严迦祈倒不怕了。小孩子嘛,只要给他秀出一点点善意,他就会不知天高地厚了。于是小迦祈大着胆
子,慢慢走回到自己的座位,规规矩矩地坐下来。不过他只在呆坐了一小会儿之后,便又和以往的任何一次一
样,抬手撑住肉呼呼的小下巴,歪过脑袋看向陈臻。那是一道逆了光的背影,漂亮到不真实,仿佛让人走进了
久远的童话里。
严迦祈看着看着,便渐渐看得呆了。这一次,再没有多余的人围在陈臻身旁,那感觉就好像是,这道漂亮的背
影,只是他一个人的东西。嗯……好吧好吧,勉勉强强,也可以算上日光里浮动的尘埃,以及灰烬。
小小的严迦祈为这个认知而莫名兴奋起来,尽管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原因。
最后,在短暂的兴奋之后,他终于决定说出那句,他刚才想说,也是他这几年来,一直想要说的话。“陈臻…
…为什么你……嗯……”小迦祈滚滚喉咙,声音里带着某种软绵绵的可爱,和一些傻乎乎的天真,“为什么你
,跟以前不一样了?”
第四十八章
当严迦祈终于艰难地挤出这句话,然后呆呆愣在原地,甚至于紧张得轻微喘息时,陈臻确信自己在那一瞬间,
第一次感觉到了瞬间可以拥有的渺远。
难得有风,那些由树梢间的细碎缝孔,穿泻而下的熠耀日光,在陈臻仍显稚嫩的小脸蛋上,微妙,并且漫长地
上下浮动。光影流进了眼睛。
陈臻忽然不想开口回答,反而宁愿让这一刻的沉默,就这样持续地,永远地,寂静下去。毕竟他也还是有些吃
惊的:谁能料到,那头看起来一直都是一只严重自闭症患者的小傻猪,竟然会是这个班里,第一个发现他变了
的人呢。
心头恍惚滑过一丝奇怪。陈臻微微仰起脸,轻轻眨了眨眼眶:好像是要眨出眼睛里,那些多余的日光。没错,
此刻的严迦祈,就是那道流进他眼睛里的光。
然而这光,却分明就是一种窥探。有那么一刻,陈臻觉得自己是被这份窥探给狠狠灼痛了,可他却不能忽视,
这恼人的窥探竟又极其矛盾地,给予了他某种,遥远的温暖。
于是,其实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话,而只是因为他,真的难以回答。
陈臻不知道自己究竟发呆了多久,他只记得,在太阳又明显往西斜下了一个窄小的弧度之后,他终于恍然回神
般地垂下了眼眸,然后,转身看向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
好好笑……这是他在看见严迦祈之后的第一反应。
那头猪的表现就好像自己是个刽子手,并且还正在研究到底要怎么屠宰他似的。不过,在观察到严迦祈脸色惨
白,直冒虚汗,甚至就连双手也都毫无风度地绞在胸前,扭成一团时,陈臻才真正意识到,这家伙是真的被吓
到了。
他皱皱眉,纳闷儿道:“你有这么怕我?”他是真的纳闷儿,毕竟他觉得自己还是勉强算得上一个小君子的啊
,他又不骂又不打,他只不过是利用了一个巧妙的时间差,让班主任老师每一次都成功地为他完成“借刀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