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道横在他面前的深渊沟壑,底下云雾缭绕,但却难掩幽香。
小胖站在崖边,摇摇欲坠,几乎已经伸出去了半个脚掌。他被那抹香气给熏得神魂颠倒,只迷迷糊糊地想到,
如果自己真的跳下去,那么,结果究竟会是怎样呢。
会像师诗经常讲的,那些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幸运吗?比如跳下去总不会死,比如跳下去,总能捡到绝世秘籍
,总能遇上世外高人。
小胖不是那样幸运的男主,更从来都谈不上,能够构成幸运男主的任何条件——无论是在客观上还是在主观上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已经快要忍不住跳下去了。
管他结果如何呢——至少在此时此刻,严小胖尤为深深地觉得。反正,也就无非两种罢了:是死,或者,是活
。
更何况,再这样在崖边磨蹭下去,就算不死,也是生不如死。“嗯?怎么样?想通了?”
在沉思良久之后的严迦祈听来,江臻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破空而来。“……江臻,我……”小胖死死
地握紧手机,然后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掌心里,那些层层叠生的汗迹,密密麻麻,蜿蜒扭曲。
就像是一条条吞吐着血红信子的大蟒蛇,将他想要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一个音一个音地,全部都吞进了肚
子里。
听着电话另一头,江臻安静平稳的呼吸声,小胖极其艰难地哽了一下,终于再也说不下去。“……算了,”仿
佛是要极力说服自己一般,明知江臻根本看不到,但严小胖却仍旧很是用力,用力地,摇了摇头,声调迟缓,
“其实也……没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这声音苦涩得,别说江臻,恐怕就连他自己,也都不会信。
江臻安静地听了好一会儿,但却并没有立即接下话去。他听着小胖难得的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甚至在喉咙深处
,竟似还带有隐约的哽咽和鼻音,便一时忍不住微微心酸,略略心疼地想,自己是不是把这头猪……给戏弄得
太过头了?
记忆里,这头小笨猪,哪儿懂得什么说话的艺术啊。不管是该说的,还是不该说的,总之,只要是这头猪想说
的,他都会一股脑儿地吐出来,不懂轻重缓急,也不顾礼数场合。没有修养吗?也许吧;没有内涵吗?可能吧
。不过反正他是猪嘛,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反正到最后,这头猪连人带心,还不都是要被他给吃掉的。
要不然小时候,他哪有那么多机会,“光明正大”地欺负严小胖呢?哎其实也不是他欺负那头猪啊,但是谁让
那头猪老是在班主任面前抑制不住冲动,要冲他大吼大叫的呢。
没错没错。每一次,只要江臻一想到那头猪涨红了一张脸,甚至还努力地想要把小小的眼睛给瞪大睁圆,竭尽
全力摆出一副怒火冲天的模样看着自己时,他就……实在是忍不住想要变本加厉地,去戏弄他。
江臻以前觉得,“喜欢他就要欺负他”这个说法,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谬论,可是现在的他却越来越觉得,这
分明就是最完美的谬论。
因为能欺负那头猪的人,只能是他一个人。
甚至就连江臻自己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些大吼大吵,小打小闹的日子,在历经漫漫岁月之后,非但没有被流光
淘走,却反而,变得更加迷人。
也许,曾经是新鲜,可是这么多年过去,那早已经成为一份厚重的沈淀。
你知道人的记忆容量,其实是很有限的。所以,在每一个人的记忆里,总有那么一些人和事是在慢慢地褪色和
淡去,但同时,却更有那么一些人和事,是被时光打磨成了永恒和经典。
江臻紧紧握住手机,断断续续地听着电话另一头的严小胖,极力压抑的抽气声,差点就快要忍不住将那句话脱
口而出——说你是猪难道你还真的是猪吗!我都已经做得这么明显了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我对你的心思吗?
你还真是……有够傻的!
江臻这么想着想着,禁不住一时怒火攻心,额头便又瞬间暴跳起几根青筋。
哎哎。他忍不住在心里叹气,当初怎么没想到,爱上这么一头小傻猪,开始是很简单,可是深入却是超难啊!
“……傻瓜,”在沉默良久之后,江臻滚动了一下喉结,终于舍得低声开口,“中秋记得要过来,不然,等我
亲自抓到你,你的下场可是会很惨的。”
小胖听着这话,微微颤动了一下身子,然后抬手抹了抹眼睛,苦笑。惨?不,再惨,也不会比现在更惨。他想
,在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这更矛盾更无力的心情——悬而未定,期待却更害怕。“你怎么那么自恋啊……
怎么就知道一定能找到我?我,我到时候,可,可以躲得远远儿的,不让你找到。”小胖越想越委屈,他既恨
江臻的不清不楚,但更恨自己的软弱无骨。那么,如此一来,怨气积压良久,总是要找个发泄出口的。所以,
小胖忍不住开始和江臻抬杠了,尽管说得如此结结巴巴坎坎坷坷,但好歹,也算是一个进步。
不过,小胖自以为是的“抬杠”在江臻听来,根本就是变相的赌气和撒娇。于是江臻轻轻一笑:“我怎么会找
不到你。”
小胖心跳一慢,只听得对面的呼吸,也是瞬间一滞。“不,应该说,我怎么会让你有机会,从我的身边逃开躲
远呢。”
小胖听着这话,只愣了一秒钟,然后便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疯了。
江臻你个坏蛋!干嘛总是要说这么含情脉脉却又模棱两可的话啊!他都已经快要因为心律不齐而死掉了你到底
知不知道啊!!!
小胖捶胸顿足,没人知道,此时此刻,在他的内心深处,正经历着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惨烈哭诉。“江,江臻
你……我……你……唔!”小胖顶着一副红通透的肿肿眼眶,又是跺脚又是摇头,甚至还急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求你你别再这么折磨我了成吗,我……你……”
江臻听着小胖“我你我你”了半天,却最终也没“我你我你”个什么出来,嘴角的弧度越扬越大,眸里的星光
也越来越闪。于是这时候他总算是想通了一个道理,所谓心疼,都是因为先有心软。“乖……别怕,有我在,
你不会丢的。当然,即使丢了,我也一定会找到你的。”江臻的声音带着轻浅的笑意,仿佛从甜美而久远的梦
中传来,“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一定会找到你的。”
一瞬间,小胖觉得有湿湿的东西从眼眶里咕噜一声滚出来,它从脸颊簌簌滑过,最后,都啪啪啪地,尽数砸进
了手心里。
哎呀。这一下,小胖可是真的哭啦。
原来他果然已经是,彻彻底底地完了吗……严迦祈心里激痛,一个不小心,手机就落到了地上,!当。
不过这也好,不过这正好——小胖发着呆,傻乎乎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及其悲剧地在冰冷的大理石板上!!滚动
了两圈,然后,等到它好不容易停下来……小胖却只看到屏幕回光返照似地突闪了一下,接着立马就黑掉了。
唔……好吧,看来山寨机无论怎么包装,都还是掩盖不了其内在的山寨气的。
严迦祈歪过脑袋,瞧着那手机四仰八叉散在地上的悲惨模样,着实,有些凄凉。可是可是……再怎么凄凉,又
哪里会有他来得凄凉。
算了,手机摔坏了,这可能也就是天意吧。小胖叹口气,如此想着,然后往前走了几步,弯腰将那堆残骸捡了
起来,随手往兜里一放,再不想去管它。
再不想去管他。
而电话另一头的江臻,在听到对面!当一声巨响和几声急促的嘟嘟声之后,便再也没听到任何声音。哎,不用
想也知道,准是那头猪又犯傻了。
这么一来,江臻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头猪呆呆傻傻不知所措的可爱模样……于是他忍不住眸光一亮。
对面早已是一片空落落的盲音,不过江臻倒也不强求,反正,那头猪是一定会听他的话,在中秋假期里,乖乖
来到他身边的。
这可不仅仅只是自信。事实上和他自己相比起来,这个时候,江臻更加,也更愿意去相信的,其实是那头小笨
猪的心。
他深知小胖不会隐藏,更不会伪装。那么,作为一名出色的猎人,江臻一定要等到那头小笨猪终于忍耐不住,
淡定不能的最后时刻,一举将他擒获。
一辈子,不放手。
江臻挂了电话,随手翻了翻短信。他的目光在其中某一条上停驻了几秒,然后微微一笑。
不会太远了——让那头小笨猪真正认识自己的日子。
这个时候的江臻是如此自信,所以,当他直到中秋节第二天的下午,都还没有看见严小胖的猪影儿时,他的失
望与愤怒,是可想而知的。
夜幕降临,江臻靠窗而立。头顶悬挂皎皎明月,然而他只遥望远方水色湖光。
此时正是初秋,有微凉的夜风徐徐吹来。触目所及,碧波微荡,屏息细闻,兰桂飘香。
在这样注重相聚相守的节日里,江臻的孤身一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无可避免地与天上的盈盈之月
,形成了极其鲜明与强烈的对比。
然而不会有人想到,此时此刻,他正在等的,正在想的,其实,竟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猪呢。
一头猪,一头——依然还是那句重复了一千遍一万遍,却无论如何都不会厌倦的话:一头有点呆有点傻,有些
笨有些愣的,小胖猪。
正好,有远方的香气嫋嫋飘来,让江臻禁不住一阵恍惚——好像,那头猪每一次沐浴之后的味道,就是这样。
如同湖面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尽管微弱,却最是不可抵挡。
抽象的思念一旦化为具体,那么,世间鲜有再能战胜它的东西。那种无所遁形,销魂蚀骨的不舍与牵挂,早已
深深,深深地藏在了血液里,流经全身,流过心底。
于是江臻忽然觉得,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了。
并且……等?一想到这里,江臻便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微微皱眉。那模样,似乎是不太能适应这个
字所对应的行为,竟然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果然,人一旦心软了,那么,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甚至是猪,都可以骑在自己头上了。
江臻拿出手机,手指在软键上粗略扫过,但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号码。哦说起来这还是真是有些搞笑
呢。就连他自己都没能想到,在这世上,除了顾谨言和江亦之外,他第三个记得的——无论是因为他愿意花时
间去记,还是因为他打的太多所以难免记住——的电话号码,竟然会是严迦祈那头猪。
而他甚至都不确定,那头猪是否能记得自己的电话号码。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凄凉。
江臻的脸色猛地一黑。此时此刻,无论是他的自尊心还是虚荣心还是爱慕心,都受到了极其沉重的打击——史
无前例。于是他微微皱眉,啪得一声合上手机,随便取了件外衣,随手一套,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啧啧啧,看来今夜,某头猪,是注定要倒霉了。
第三十九章
直到晚上十一点,严迦祈才终于拖着慢吞吞的步子,回到了自家小区里。
不过这个时候的老天爷真是不太给力,简直是说翻脸就翻脸:明明几个小时之前还晴朗如洗,皓月盈盈的天,
现在,却早已经被厚厚叠叠的乌云给层层笼罩了。
小胖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了好几步,甚至还很不妙地感觉到,有急促冰冷的雨点,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壮大之势
,劈里啪啦地砸下来。
那么,照理说,这个时候的严小胖,应当是立马手忙脚乱,神色慌张地往回赶的——他虽然傻,但到底还不至
于傻到失去智商和知觉的地步。
可是现在的严迦祈看起来,仿佛确乎是彻彻底底地变傻了似的。雨点越来越大,但他除了;抬头看看天,再低
头眨眨眼之外,便再也没点儿其他的反应。晃着昏黄灯光的楼道明明离他只有十几米,可是这头小笨猪,却愣
是傻傻站在原地,不知道究竟是不愿还是不敢,但总之,就是再也不肯往前迈出一步。
其实严迦祈并不单薄,可是在如此凄凉的秋雨之夜,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的他看起来,却难免显得有些孤单和寂
寞。你知道,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没心没肺呆呆傻傻,但这并不见得更并不代表,他们就天生不知悲欢不识离
苦,不明世事不谙世道。如同天上的乌云挡住了月亮,心里的阴霾,偶尔,也会遮住阳光。
小胖微微半仰起脸,在劈劈啪啪的冰冷雨点中,抬眼看了看自家的窗户。此时此刻的那里,就如同正笼罩着好
几叠厚厚的黑云一般,不仅挡住了月亮,而且隔离了温暖。
没有人在等他——虽然这个事实,他早就知道了。
都以为突如其来的噩耗会更加伤人,但其实,夜夜纠缠的梦魇,才是能真正割到骨头里的。所谓钝刀子杀人才
最是痛——当习惯已久的东西突然变得不能接受……那样的感觉,恐怕无异于崩溃和天塌。
如此一来,小胖便猛然想到,原来那些所谓的习惯,其实说穿了,竟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而已么。那么
,从这个角度来说,坚持和伪装,又究竟有什么分别呢。
看来这世上确乎是没有一成不变的人和事。因为坚持最苦的地方不在于艰难,而在于单调。
否则你看,这都已经多少年了,他的每一次晚归,不都没有从那扇黑漆漆的窗户里,看到过月亮吗。可是为什
么偏偏在这一次,他却忍不住伤春悲秋,长吁短叹起来了呢。
雨点很给力地打在严小胖的脸上,甚至还有一些,落进了他小小的眼睛里。于是,尽管窗户那儿没有月亮,可
是在他的眼睛里,却朦朦闪出了水盈盈的星光。
今天已经是中秋节假期的第二天了,而且这第二天,最多再过一个小时,也就快要过完了。严迦祈在心里如此
计算着,然后默默垂下了眼。他伸出手,从裤兜里慢慢掏出手机,可却只在打开来看过几眼之后,眼角眉梢,
便就立马显示出了几抹难以掩饰的失望之色。
亏得他还花了那么多时间那么些钱,去特地把他这破山寨机给好好修整了一番呢,结果,当初那个信誓旦旦地
说着,绝对绝对会找到他的人,现在,却根本就已经忘了。
什么绝对会找到?这不,江臻连个电话都懒得打,连个短信都舍不得发。
正常人都不喜欢自虐,但很遗憾的是,他们却总是在这么无意识地做着。比如,明明都已经够孤苦的了,但不
知道为什么,人们却很是擅长在这种时候,将自己有生以来所经历过的,所有的孤苦,都集中到一处。其执拗
程度固执指数就好像是,如果不这样做就不能证明,此时此刻的自己,是真的真的,正在经历着一场,惊天动
地的悲伤。
小胖虽然是猪,不过也很遗憾,人的好他没能学来,却反而学到了人的变态。
比如现在,他就一边淋雨一边想着,在这世上,既没有人等他,也没有人找他。那么如此一来再上升一个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