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很平静的叙述,却让慕容猊无法再平静:“有理由!”
江海抛过一个疑惑的眼神,本想再顶回去,却在看见青年复杂至极同时无比认真的眼神,决定好好回答:“……很久以前,一个朋友送的。”
“朋友?他姓甚,名谁?”不自觉的口气微微冷了起来。
江海平生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口气,当下嗤笑一声:“我朋友是谁好像和你没关系吧?……他送我东西也和你没关系吧?看够了的话,就给我还回来!!”
慕容猊同样冷笑,笑容一片冰冷:“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给你?”
“屁话!什么是你的东西?!”江海不干了,刷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愤怒的瞪过去,结果在对方狭长眼眸里突然散出的杀气里软了气势。
“这平安扣上刻着的字,就是证据。既然如今它回到我手中,我也不愿和你过多纠缠。至于‘天煞’之事,我自有手段让你开口。”慕容猊开口,语调已恢复初始的平稳无起伏。他将平安扣小心的收起,转身就欲离开。
江海此刻真的急了,也不顾内力已封,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此物绝不能失,当下扑了上去,就要从慕容猊手中夺那平安扣。
慕容猊猛然转身,下意识的一掌挥出,刚好结结实实的落到江海胸口。
承受不住力道,江海被打飞,直砸到床沿边。咳嗽了几声,鲜血从口中流出,江海狼狈的用袖子擦擦唇边的血,还是抬头苦笑:“在你眼里,它只是平安扣而已。然而,对我来说,它意义重大。我真不明白,你家财万贯,为何偏偏要抢这小小的平安扣?”
慕容猊早就转过身来,看着瘫在床边,苦笑着的江海,一时间竟不能就那样一走了之,思索了半晌,若要眼前这人死心,恐怕也只有晾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轻叹一口气:“我刚才说,这上面刻着的字,就是证据。你应该知道,这上面刻得是什么字罢?!”
“一个‘猊’字。”
江海回忆,沉默了一会才说,低低的嗓音里是说不尽萧索。他的眼神穿透空气,在地上聚起了焦点。
“那你又知,这猊字的意义?”慕容猊不待回答,又接道。“这平安扣,是我五岁那年母亲送与我的,她希望这护身符能保我平安,便亲自动手,在上面刻了我的名。”
江海听到这里,一震,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眼前的青年:“你的名?……猊?……”
“慕容猊。”
慕容猊淡道,直视江海的目光。
燕国明宣帝的名字,这世上只会有这一个名字。然而,江海的反应却出乎他的预料。
“不可能!你不是他!”江海细细看了慕容猊,摇摇头,十分肯定道。
“为什么?难道你见过他?”对于这点,慕容猊倒不敢肯定了,说不定眼前的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自己那样说不定。
“……”江海沉默,眉头却皱起,似乎不愿意去回想什么,然而,在慕容猊探究灼热的目光下,却不得不去回想,却只是无意义的再一次否定,“反正,你不是慕容猊。”
想来这人真的见过自己?慕容猊的好奇心被勾起,一扭头,便看到重璟端着一盆温水进来,跟在后面的重黎也拿了条干巾。
慕容猊用温水清洗了脸上的易容,再擦干脸上的水,露出了真正的面孔:“这下,你还能说我不是慕容猊了?”
记忆中的面孔和眼前的面容渐渐重合,少了当年的稚气,却多了致命的魅力,江海瞳孔慢慢放大,惊愕到极点,嘴里也不由的呼出一个藏在心底很久的称呼:“……师弟……”
慕容猊猛地一颤。当他在这个世界睁开双眼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师弟,而这世间,会如此称呼他的人,只有寒沧山关麟门下第一个弟子,慕容猊当年的大师兄——谢晨!
清晨,初升的太阳红彤彤的,印染着附近的云彩都带上了淡淡的金色红色,空气中的氤氲雾气渐渐开始散了,露出碧色春草,绿波春水。
重璟从重严手中接过一件黑色披风,轻道:“主子。”
一直负手而立,看着天际红日的慕容猊回身,看到重璟手中的披风,微微摇头示意不用:“时辰差不多了吧?”
重璟只好又披风递回去,回道:“还差两刻钟。”
“走吧。”
一个时辰前,慕容猊询问无果的情况下,一掌披昏了江海,然后让重璟给江海喂下了特制的药丸。这种药配合特殊的药剂催眠,可以很容易从被喂药人口中得到你想要的任何情报。当年韩逍在特种部队服役,出于兴趣,曾经研究过这种类似“吐真药”精神药物,也接受过相关的抗药性训练,对这种东西是极为熟悉。后来偶然情况下,曾向重璟透露过这种药物的一些信息,没想到最后真被自己暗卫给弄出来了。
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用,然而,江海口中意外吐出的话,却再次坚定了用药的想法。
重黎站在一扇门前,看到慕容猊走过来,低了身子简单行了礼后,便推开门,接着退到慕容猊身后。
清冽的檀香味,绕着屋内缭绕的烟雾。霜色垂下的纱幕后,汉白玉石铺就的地面中央,是注满青水的不大浴池,而江海,此刻则闭着双眼,四肢被特制的链子固定在池壁上,赤裸的身体浮在撒满浴池的不知名花瓣中若隐若现。
“主子稍等一会,待时间到了,就可开始问话。”重璟在一旁说道。
慕容猊在一旁的榻上坐下,目光凝在江海昏睡的面孔上,垂了眼眸,出神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间慢慢的流逝,重璟估摸这时间,走下浴池,伸手摸了摸江海的脸,估摸了一下温度,再翻看了江海的闭着的眼皮,等完成所有事前检查,便对慕容猊说道:“主子,可以了。”
慕容猊从榻上起身,下了水,刻骨冰凉的感觉接触池水的地方传来。
江海正在沉沉昏睡。
“你叫何名?哪里人氏?”
“江海。玉州人氏。”
仿佛睡梦中的低喃,吐字却清楚明白。慕容猊先问了一些最基本的问题,都是非常快速的得到了江海的回答。
“你脖子上的平安扣,是何人所赠?”
“……朋友。”
慕容猊继续:“哪个朋友?”
江海停住了,就在慕容猊忍不住要看一旁重璟之时,终于回道:“……慕容猊。”
第34章
慕容猊坚信他的记忆不会出错,而江海在这种情况下,不会更不能撒谎。但是谢晨确实不是江海。
脑海中的大师兄,相比江海的粗犷,一张面容却是儒雅俊秀,常常是浅浅微笑了站在师傅身后。后来,谢晨便辞别师傅下山,等到慕容猊十七岁时,才再次归来。再次归来的谢晨,性子倒有了些微的改变,对慕容猊这个皇子,倒是亲近了许多。慕容猊一人在外,是最需要人陪伴照顾,不过一年时间,两人的关系便亲密起来。
韩逍当年从昏睡中清醒过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谢晨。
也许是这异世见到的第一个人,第一个对自己好的人。韩逍对谢晨,总有种不受自己控制的莫名依恋。除了原身体对谢晨那种兄弟间特有的亲密,又在到达京城的无数惊险中,萌发了就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淡淡异样情愫。只可惜,韩逍迟钝,而时间也没有允许他去慢慢发现,直到再一次的失去。
慕容猊不自觉的皱眉:“慕容猊认识你么?”
这实在是个好问题,若认识,为何当事人一丝印象也无,若不认识,又怎称得上朋友?
意识模糊的人,又是停顿,而后眉宇间浮上了丝丝困惑,慢慢睁开的眼眸中同样一片迷惘:“认识?……他认识谢晨,但不是江海。”
慕容猊觉得自己仿佛抓住了某个关键点,所有的疑惑都将在那个关键点下被消散,沉下心来静静回忆江海说出的话,脑中已自动将其间的联系铺展开来。到最后,猛然一抬眸,顷刻间满屋内漂浮的清冽香味侵入鼻尖,慕容猊心中已有了计较。
“你是不是谢晨?”
“……是……”轻喃一声,江海又缓缓闭上眼,在水中不安的轻晃了几下,又道,“不,不是,我不是谢晨,我是江海。”
慕容猊轻叹口气,直能先转了话题,去问最重要的事情:“我问你,你可知道,当年‘天煞’这剧毒,是谁用在先帝慕容宗身上的?”
这才是他苦苦追寻的答案。
“知道。”江海这次回答得很快,再没有刚才的漫长静默,“当年,我和师傅正在京城傅家坐客的时候,皇宫里死了一个妃子,不知为什么,师傅听到那个消息就夜闯了皇宫。我觉得奇怪,就跟在他身后……”
这次,不过一个问题,江海就将前因后果讲述得清清楚楚。但是,其中涉及到的人,却让他无法平静。
“你是说,你师傅去皇宫里,见到的人是慕容慬?!”
“是。我不知道师傅与他谈了什么,反正回来后师傅一个人待了好久,我怎么询问都没有结果。”
慕容猊不断克制着自己要冷静,赵永珑见得人是小六这说明不了什么。
“第二次师傅和他见面,却奇怪的让我也跟着去……师傅将制好的‘天煞’给了他几瓶,……而后,慕容慬让我……到慕容猊身边……”
江海猛地睁眼——遥远而恍惚的梦境渐渐远去,一切又重回现实。房外,是春日微风拂过草尖的声音,清晨的阳光刚刚过度到午时的绚烂,染亮了视野所及的空间,包括负手而立在窗前的挺拔身影。
头有些微的抽痛,江海伸出手捏捏,脑中回想着在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结果,刚刚一回想,就打了颤栗,那应该是梦吧……
“醒了,师兄?”
慕容猊回身,金色的阳光勾勒出大致的轮廓,面容却看不清楚。
江海咬牙,握拳,低眉:“你都知道了?”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不想知道的也知道了。”
笑容深处含着散淡的萧索,慕容猊话尾的语音消逝在春日午时暖阳中,目光扫向床上那低头沉默的人,慕容猊再次试探的开口:“……师兄。”
这一次,却是用上了专业的演技,就那微微抖动的语音,凝滞的,似乎经过了极大思想斗争才吐出的两字,终于起效。
“……我……我对不起你,师弟。”江海的声音低低的响起,这句话一出,仿佛整个人瞬间苍老颓败。这个秘密,终于不再是秘密。
“慕容慬让你跟在我身边,这点我了解……可你为何要……”
“当时,我欣喜谢晨死得隐蔽让我可借他身份接近你……如可重来一次,我绝不扮成他的模样与你那般亲近……明明暗地里也是可以完成师傅的要求……”江海长叹,手捂在面上,却可由颤抖的话语猜测他如今的表情。
他本以为,扮成关麟大弟子谢晨,有吃有喝还可顺便完成师傅对他的考核,是求都求不来的好运。结果,直到那天,慕容慬亲自拿着一瓶毒药放到他面前让他选择时,才明白过来,不知不觉间,虚假的情意已变为真实。
“……江海,你何时扮成谢晨接近我?”
从江海口中套出这些他用药无论如何都无法得知的各种缘由,让慕容猊感觉自己的理智在一点点崩溃,体内的气息开始不稳,然而他还是压制着。给先帝下毒的人是慕容慬,他虽然意外,却只是小小震惊,毕竟早在调查这件事时就思索到这个可能,他又不是傻子……然而,江海这件事,却是真正让他错乱的开始。
这个问题一出,江海就知道自己被慕容猊套了话,然而事实已是如此,他无力挽回,只能如实相告:“……你十七岁时,回到寒沧山的那个谢晨,就是我。”他不忍的闭上眼,不想去看那人受伤的神色。
“……后来,为何你要和慕容慬合演那出戏?!”
就算任务达成,他要脱身,也不用选择那样惨烈的退出方式,让那个场景,成为他永久的梦魇之一。
江海咬唇,对面站着的慕容猊,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门外,重印朝守在外面的重璟重黎走来:“主子在里面?”
重黎微微叹气,和重璟对看一眼,开口:“情况不太好。”
慕容猊走时拂了重印的睡穴,因此,他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当然错过了发生的种种。听重黎这样说,重印望了望紧闭着的门,提气,落到旁边大树的枝桠之上。
屋内,一切都归于沉寂。
江海看着靠墙而站,似乎陷入沉思之中的慕容猊,心头有万般话语,都挣扎着叫嚣着要涌出,但他只能按压下它们,他想走过去,像当年那样用手揉揉那头发,抚慰着深夜思家的少年,但他只能选择站立在几步之外,看他一人神伤却无能为力。
他又想起慕容慬,那个初次见面,就让人印象深刻的少年;那个如今贵为亲王,手掌精兵,被当今圣上万般宠爱的青年。知道了一切的慕容猊,绝对不会让一切就如没有发生一般。他几乎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这对曾经亲密无比的兄弟,反目成仇的情景。
看着突然有了动作,急急迈步的慕容猊,江海张了张口,脑中慕容慬那事时决绝的面容浮起:“……师弟……”
慕容猊停下来。
知道说错话的江海,无奈的苦笑:“虽然他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但……瑞亲王对你本身,并无恶意……”
话尾的语音消散在破门而入的光芒中,江海眯着眼,看着那人挺拔的身姿进入一片光华之中,最终,默默的垂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