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东林淡定地拉开车门:“那是因为我会开飞机。你顾着他就好。”
说完在凡愚的跪拜下开飞机一样走了,到了医院下面换了谢源的老破车。他那车挂军牌,有通行证。过了一会儿谢源下来,坐副驾驶上,“怎么了?兴致不高嘛——打起精神来!”
顾东林说家里那个病了。
谢源系着保险带:“什么病?”
顾东林淡淡道大概是抑郁症吧,具体还要再看。
“那你准备怎么办?换一个?”
“治呗!”顾东林奇怪地看他一眼,“又不是绝症。No problem。”
谢源附和一声干巴爹。
“对了,小雅今天谁陪着?”
“承包给陆同志了。”
病房里的小鹿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把自己打醒了不说,还把中宫震得一个激灵,突然拉扯着床单大叫起来,露出了底下白净的双腿。小鹿被吓得赶紧鸟儿一样停到椅子上,背过脸去:“这位姑娘,不,这位大姐……你、你盖一点好不好,我们这孤男寡女……我可是个少侠,以后还要做大侠的,你不能毁我清白啊……”
中宫出手一点掐着他的胳膊:“快……快!羊水……羊水破了……”
“水怎么能破呢?水怎么能破呢?就算水能破,羊又怎么能破呢!这位大姐,你说什么胡话……”小少年红着脸抱着头全线短路,最后被掐下一块皮来,才冲出门去,与被叫喊声引来的值班医生打了个照面。后来病房里忙得一团乱,要准备生产,陆铭晃荡着两手没事人一样,人家护士要把中宫抬到手术台上,他都不插手的,口口声声“我可是个少侠”、“非礼勿视”,先是被鄙视,又被深深地同情:“这姑娘快三十了吧?”
“是啊是啊!”
“她老公怎么看起来就是个初中生啊?脑子好像还不太好……”
“是啊是啊!!”
一边说一边塞给他纸笔,问他保孩子保大人。
陆铭抓着圆珠笔发愣:“我不会写这个啊!你有笔墨纸砚么!……画押、画押要么!”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护士忍无可忍,吼得陆铭稀里糊涂选了个再签了大名,握着脖子上的手机给谢源打电话时还心有余悸:“那位大姐生了呀……这些大姐都好吓人啊……”
对面两个男人很高兴地让他一直别摁掉,等消息。
过了会儿,走廊尽头匆匆跑进来个人来,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平常看上去一定很精英很自持的,只是现在比较狂野。见到陆铭,他转头又往住院部跑,过了会儿还跑回来:“你……你老婆在里面生?”
“那位大姐不是贱内。”陆铭严肃地把手机屏幕给他看,上头是谢源两个大字,“这里头才是贱内。贱内,快,出个声。”
谢源大骂你个小畜生。
陆铭小心翼翼地手机摁回胸口护着,一脸“你懂了吧我家贱内比里头那位大姐可爱多了还能大能小能钻进这么个小盒子里头捏真是神通广大呀啊哈哈”。
精英男抹了把脸,在他旁边坐下。
“你挤我干什么?”陆铭不悦,心想我可是个少侠,以后还要做大侠的,你居然敢靠近我一丈之内,好胆气。
精英男扶额:“我老婆在里面生。”
“嗯?”陆铭不悦,“胡说。他们都说她是我老婆,签名也是找我签的,那位大姐自己都抱着我哭着说想嫁给我了呢。”意思是你哪儿冒出来的。
段柯啧了一声,心烦地不跟他说话。
这一场生的十足得快,没个二十分钟医生就出来了,一摘口罩:“你们俩谁是爸爸?”
精英男大喜:“我是我是!那么顺利啊!”
“挺顺利,”医生默哀,“只是是死胎。我们尽力了。”
说着让护士把孩子抱出来,“爸爸确认一下,然后签一个死亡证明。”
产房里头,刚生完的中宫还有余力撕心裂肺地大骂:“段柯你这个老畜生!”余音绕梁震落墙灰,内力雄沛自不必说。
段家优质精英的大少爷面对着如此魔音穿脑,再加上那血肉包子的视觉冲击,扶着墙就站不稳了。
后面陆铭把发软的男人往旁边一推,“什么?这就死了?胡扯。我看这位小友是大小周天气运不畅,导致丹田滞涩……好说!”说着把袖子一撩,就着护士的手往那死胎上啪啪戳了几下,然后掌心冒着红光对着人家就覆过去了……
那护士吓得尖叫一声把孩子扔了,段柯赶紧计算抛物线把肉包子接到手里,一刹那也有想甩出去的欲望,幸亏段家大公子还是有父爱如山的人性光辉的。那边厢陆铭出手如电,嗯哼一声继续发功。
医生和护士在手术室外看着武侠片特效吓得爹妈都不认识了。
陆铭把那婴儿颠来倒去摆饬了半天,最后往他后心用力一拍,那婴儿咳出一团黑血居然还真哇哇大哭起来。陆铭收势,装模作样表示自己很劳累,然后大度道:“也不必谢了,我可是少侠,以后还要做大侠的。你只要记住日后行侠仗义,每年往清风剑派上捐点香火钱……”
段柯早老泪纵横地抱着孩子冲进手术室见中宫去了……
陆铭不高兴,啧了一声,把目光拉到那医生和护士身上:“你们这些庸医,竟害人性命……”
“你你你你你们……”两人吓得腿脚发软,赶紧跑路,叫保安来抓怪兽,剩下少侠一人气急败坏。
对面谢源从刚开始就不停地骂他小畜生,这时候问他孩子怎样,带不带把,中宫怎么样,让他开着免提,好使劲骂那个不负责任地老畜生。段柯刚被虚弱的中宫踢出来,后知后觉地对少侠千恩万谢,连带要谢少侠贱内,结果就听到对面居然传出弟媳的声音:“不好。刹车失灵了。”
紧接着就听到他大叫:“趴下!”几乎同时,一声枪响!
翻车的剧烈碰撞声后,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少侠握着手机,蹬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半晌才不客气地啪啪拍两下:“怎么了?喂!喂喂!喂喂喂!死断袖,挂掉了么?我都还没挂你呢!”之后就皱着眉头握着砖块5不知道该怎么办。少侠挣扎半响,最后终于把手机放进了嘴里嘎嘣咬起来看能不能逼它就犯把贱内家小吐出来……
段柯抱着哇哇大哭的肉包子,早已又一次吓得没有人色。
99、这样的爱情
他曾经爱过一个人,年少轻狂时候。
爱得不知天高地厚,只想把所有最好的都捧到那个人面前。
他自然是很美的,年轻的身体,缱绻的眼神,连呼吸都带着一点甜腻的味道,须臾不要分离。
于是他离开了他原本应该发光的舞台,中断了进修中的古典音乐,跟着那样爱着自由的情人一道去了异国他乡。
然后,东窗事发。
十多年前的社会里,同性恋还是个禁忌到不容提及的名词,他立马被视为家族的耻辱,何况他本来就不如他兄长,走着一条家人不曾预设的“偏道”。
大少爷第一次尝到了人间疾苦。
他其实并不怕这些。他不怕那些恶意的嘲笑,带刺的疏忽,异样的眼光;他也不怕没有明天,不怕贫穷、饥饿、困苦,和走投无路。他不怕的。
他爱着什么人的时候,其实可以很勇敢。何况那时候他也不曾知道什么叫怕。
直到那个人骗了他。
段榕回想起来的时候,总是已经恍惚了那人的容貌,甚至连那一段时光都记不清了,但仍旧记得那种感觉。
第一次知道他乱交时候的感觉。
第一次看到他吸毒时候的感觉。
第一次被要死要活的情人逼着向家里要钱时候的感觉。
第一次被喂下LSD时候的感觉。
第一次被人半夜敲开门比着尖刀划开静脉,好让电话对面的大哥给钱的感觉……
段榕即使记不清了,闭上眼睛还是觉得很冷。
那种被全世界抛弃、丢在路边,然后一无所有的冷。曾经他都不曾怕过。但是原来他不怕苦闷的现在,不怕那个不会有的未来,却怕他伸出手去,却握不住那一双带着温情默默的手。
甚至,那把手里握着刀。
想划开他的命,来换一点点白粉。
那所有的冷就变得毫无意义了。没有暖的冷,不值得人去为此勇敢的。
所以他服输了,投降了,失败了。他的勇敢不值一名。连同他的爱情。
他被带回家戒毒,又用了更长的时间,治疗恍惚无措的心伤。
他曾经让家人失望,现在恐怕更加如此。只是他们曾赤裸裸地经历过彻底失去,使得他们的要求降到仅仅是——只要他活着,只要他乐意。
无论在柜子里还是柜子外。
但是这样的宽容连同最好的心理治疗师,似乎都没有办法治好他。
段榕知道自己不是病了,他是缺了,他的心缺了那么一块,他没有办法再做回曾经那个仅仅是看着都让人觉得温暖的、正直又勇敢的年轻人。
可是他多么急切地想要去补全缺口,他多么急切得想要去爱。他又变得那么得懦弱,不藏在权势的盔甲里,总觉得不知何时又会被挫骨扬灰。
那时候他早已足够强大。他写得出受过伤的曲子,也由此明白如何让人温暖。但是他骗着别人没有办法骗自己。
所以爱情自然而然变成了金钱游戏。
他的情人们脸上笑着,口里爱着,睡了,拿了,走了,背后咸凉一句,脏得很。
他站得高,活该就是一句,脏得很。
他只是想要记忆里有过的一份温软又纯净的感情。或许这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但至少应该强大到足以给人一点天长地久的想往。但是,比他懦弱得大有人在,因为大家有的都不多,跟他一比更是少的可怜,拿什么来花在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身上。
他如此光鲜亮丽。
只是即使流着血也不会有人见到。
他也慢慢地忘记了这回事,似乎他本来就该这样。权宜变作了合宜,频繁地换着枕边人,时刻牢记着要在刀子伸出来之前,体面有礼地落幕。有时候也会偶然想起,曾经似乎是为了追求什么东西才走的如此之快,可是一转身就忘记了,那东西是什么。
然后他遇上了他。
一本君主论,似曾相识。
反正不知为何,似曾相识。似乎曾在人来人往的异国他乡有过擦肩。当然,这不重要。猎艳才是重要的。他知道他有意,这就够了。他不怕他不上钩,他能让人轻易爱上。
这一切都是在轨道之中的。
但是肥鱼上了钩之后,一切就脱轨了,他甩着小尾鳍狠狠甩他两耳光:该醒了!
段榕一边忙着抓他一边醍醐灌顶,看看过去:我……我这是在干什么?!
他把他抓回了家去。
当然,有时候段榕看着那条鱼神气活现地在他面前游来荡去,占据了他的沙发他的房子他的鱼缸他的存折卡,也会有点不解。
鱼顶着他的鼻子理所当然地吐泡泡:你的,当然就是我的啦!
段榕一时间有点糊涂了:就这样么?
鱼继续甩着小尾鳍狠狠甩他两耳光:当然了!你还想找谁!你这辈子,就这样一眼望到头啦!
段榕捧着他放水里看他绕着自己打转,突然间意识到,似乎一瞬间的事情,他就得到了想要的全部。
强大的,正直的,温暖的。
一份那么那么好的爱情。
那么简单么?
喜极而泣的他又惴惴不安起来。
因为他不配了。
他有过那么多那么多洗不干净的事。
一件一件地被扒开,扒开在他最重要的人眼前。
那种滋味太难受,只要他的黑暗面还没有被扒干净,他就永远在等着最后的审判,他求不来一个安宁。
而鱼又太淡定。他知道那是他对自己好,但是他就是犯贱得信不了。明明有更好的人爱他的。
或许,更潜意识里,那淡定的鱼鳍里会不会也藏着一把刀……
只是那个时候他已经不怕了。段榕爱起来的时候总是这样,他只怕有一天那条鱼不再神气活现地在他面前游来荡去,占据他的沙发他的房子他的鱼缸他的存折卡甚至他的户口本。
所以他只能捂着。
他张着嘴却说不得。
他惶恐着却留不得。
越来越慌张……
直到最后醒来看到那张纸条,看到家庭医生。
他那么高兴。
他终于被扒光了,而那一刻等待他的也并不是惩罚。到最后顾东林都没有刀,他只有能一巴掌打醒他的柔软鱼鳍。
这样的爱情。他可以有了,从此以后他可以有了。他终于摔落到了谷底,不会再摔,以后只会更好。
但是顾东林却……却这样,没了。
段榕找不见他,哪里也找不见。
医生说他去找了谢源,可是谢源他也找不见。他没有这个权力。他大哥似乎知道些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三天后才有人想起来通知他。他被带到一个从来不曾到过甚至听都不曾听闻的地方,隔着无菌室的玻璃窗看他一眼。
他为谢源挡了一弹,从此以后可能再也站不起来。
撞裂的钢板在肚子上拉了条大伤口,出血过多,抬进来做手术的时候几乎整个肚子都被掏出来理了一遍。
最重要的是严重脑震荡。
醒不来,不论怎么叫都醒不来。
十天里他割了三次脉。
谢源拄着拐杖说万一小七醒来看不到你,他怎么办?
段榕从此没再试过。
他问自己:你真的害怕会和他生离死别么?
不会的。段榕很明白,答案是不会的。他不害怕,因为不会有这么遥远的距离。
那么他已经跌落进谷底,不会再坏了,只会更好。
他跟家里人交代了后事。
他说如果哪一天他的心电图成了一条直线,那他也不活了。
他说孩儿不孝。
他说顿首拜别。
家人依旧是……没有办法。
却没想到这样的段榕竟然比之前更像个男人了。
他积极地接受治疗,安静地陪着那个不会出声的人,自己慢慢学会了熬汤煲粥,带到医院里凉了一整天没派上用场,回来热一热,还能照顾自己的胃。有时候想起来,还会去接孩子上下学,只是很少往家宅里走动,似乎是怕老人见着了伤心。
他这一生似乎总是在等待,却鲜有等对的时候。不是错了时间地点,就是错了人。这一次,不论什么结果,于他来说,都会是,很好很好的结果。
他知道他握住了一双手,从此不会被松开。
谁被谁驯化也无所谓。
顾东林最后给他的纸条上写着:……你觉得你先爱,我吃定你,其实也不是那样子的。我圈着你,用的是两只手,不管你以前怎样,以后都会是这样,因为没有再多的手去牵别人了……
多好的爱情。
原来不是别人赐予的,是他用双手圈住的。
那么他愿意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顾东林醒来,已经是十个月以后了。段榕看着他睁眼,都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很多医生涌进来,伸着五指让他认。
他们曾经在他问起来的时候,推说造化与天意。所以现在他们来验证这造化与天意。
那条鱼即使躺在床上,也拿尾鳍狠狠甩了他们的耳光:用阿拉伯数字来验证我的灵魂秩序!Are you fuck kidding!Only diamond can cut diamo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