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个人真是的逆军首领吗?说话夹枪带棍,丝毫不见做大事者的泱泱大度、英姿风发,不像她以为的那样——
「换你了。」
「什么?」
「没名没姓胆小如鼠三更半夜乱晃又爱发呆的小姑娘,你这么晚在外头晃啥?」
竟然多了「爱发呆」!轩辕奉先转头瞪他。
「看、星、星。」字字咬牙。
「真风雅,不愧是大小姐。」尚隆一屁股落坐,磨着草皮窸窣响。「看星星啊,能有时间看星星真不错。」
「抬头就看得到!」她气呼。
「也是。」他点头。「一直低头凝视地面的人不会注意到天空——我也看了地面好几年,都忘记星星长什么样子。」
闻言,轩辕奉先不禁转头,在一见就忍不住动气的脸上,她看到流露一种说不上来的落寞。
要善于观星必须有绝佳的观察力为后盾,这能力,轩辕奉先在她族人中被认为是难得一见的奇葩。
落寞,可以说是与尚隆完全不相关的词,却在今晚,在他脸上,让她看见。
「星星会说话。」她说。
「小姑娘,你该睡了,梦话要在梦里说才算数。」典型尚隆欠揍的答法。
「一颗星代表一个人的命数,是明是暗、是喜是悲,那颗星都会诚实照映,不会骗人。」
「骗人的是你。」
「我说的是实——」轩辕奉先打住话,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算了,你信就信,不信就不信,我只是说出我认为的。」
他也不是第一个质疑星象的人了。
「我知道你说的是观星学。」尚隆开口:「对你来说,一颗星象征一个人的命数,但就我的家乡来看却是另一个意思。」
什么意思?正当她张口欲问时,头顶降下低沉兽吼。抬头,白色翼狮缓缓落地,狮目凛凛。
看样子又有东西闯进结界了……尚隆暗忖,跳上狮背。「继续看你那堆会说话的星星吧,小姑娘。大人有事,先走一步,乖哦,累了就去睡。」
什么嘛!当她是三岁孩童吗?
轩辕奉先不知道自己打哪来的勇气,但当她意识到时,自己的手已经揪住翼狮鬃毛,嘴巴也动了:「我也要去!」
「我不是去玩的,小姑娘。」
「不然——不然我就大叫!」没有威胁的经验,她说得极慌。
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但就是一股念头,非要跟去不可的念头。
「叫?」
「对,大叫,说你欺负我。」
呃?尚隆无言。
「吼?」就连九方也低嚎出问号。
「算了。」大掌伸向不肯吐露姓名的小姑娘。「上来吧,总不能让你吵人,其他人明天都还要干活。」
轩辕奉先展颜,握住眼前大手,任他拉上狮背。
唰!展翅声起,离地。
「搞什么鬼,原来是嚎犬啊。」居高临下看清闯入结界的来者,尚隆失望垂头,差点因为用力过度扭了脖子。
犬型、灰毛、约半个成人高的嚎犬正因为走不出结界,原地绕圈。
嚎犬,一级魔兽,遇到危险时,会竖起全身毛发、发出惊人吠声吓唬敌人再趁隙逃命,与它的名字如出一辙,是种只会吠叫不会攻击的弱小魔兽。也正因为它弱小,故而只以弱小动物为食,本质上并不属于食人魔兽,不具任何危险性。
轩辕奉先很清楚,她不清楚的是身后尚隆突如其来的叹息。
「还是一样神经质容易紧张没啥能力的低等魔兽。」夹带怀念的叹息。
她不懂,才回头,就看见尚隆揣出一颗石头朝嚎犬丢去。
嗷!咚!不停绕圈嚎犬倒地。
「你——哇啊!」
话未出口,九方突然俯冲,在撞上地面之前拉高,它的主人也趁这时候跳落地面,走向昏厥的嚎犬。
她看着他走近它、扛起它,带它离开结界。
然后——
她举臂,露出随身袖弓,瞄准他。
「光箭,疾!」
「吼!」翼狮怒嚎。
急忙射出的光箭威力不足,但足以暂时喝阻对方动作。
只要一瞬,就是生机。
几乎是与轩辕奉先出声警告同时,尚隆丢开肩上魔兽,弓身往前翻滚几圈,躲开背后无预警的一爪,在单手撑地惜力弹起的同时转动身面。
待双足稳稳落地时,已面向原本背对处。
「吼!」隐身林间的黑影发出怒吼,看不见身形,只看见,一对闪着金光的圆点。
说是圆点,也有正常人的脸一般大。
「原来是被同族追杀才会误闯结界啊。」尚隆终于明白嚎犬为何会出现在结界。
「没事吧。」轩辕奉先跳下九方的背,站在他身侧。
「深藏不露嘛你。」他咋舌。「明老头说的对,是我女人看得不够多。」
轩辕奉先皱眉,小脸写满不认同。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这种话。
「不过,」尚隆一手拉她至身后,一手抽出腰间利剑。「女人就该乖乖地站在男人背后接受保护,逞强的女人不可爱。」
「你凭什么这么说——」
隐身在林间的魔兽步出,暴露它庞大如巨木的身躯,凶目紧盯尚隆与轩辕奉先,一会,移向一旁被尚隆敲昏免得它哇哇叫吵人的嚎犬。
巨足移向昏迷未醒的同族,充分展现「柿子挑软的吃」的魔兽大智慧。
可惜,硬柿子不见得会任它横行。
「你在做什么?」轩辕奉先阻止走向两只魔兽的男人。「它没打算攻击我们,你何必——」
「魔兽的事归魔兽,人族的事归人族,井水不犯河水,你想说的我都懂。」尚隆打断她的话,率性挥剑。
「吼!」猎食的魔兽低咆,发出「别来惹我」的警告。
「可惜我看不惯强欺弱,人族也好,魔兽也罢,看不惯的事就是看不惯。」
轩辕奉先结舌,注意到他手中挥舞的剑。「慢着,你的剑只是普通——」
嗄!一声惨叫,高壮的魔兽倒卧血泊,只有抽搐的腿显示它仍活着,没死。
一、一击?轩辕奉先瞠目,她甚至连他何时出手、怎么出手都没看见!
收剑回鞘的男人转头,「你刚要说什么?」白牙映上月光,亮着狂傲闪光。
「……」
「不错,又是一个平安夜。」尚隆满意地自言自语。
危险的只有你……轩辕奉先在心里暗想。
她今晚肯定是哪儿不对劲了,才会硬要跟着他出去。
一直知道逆军首领绝非易与之辈,虽然她仍然无法认同是尚隆这样的人在带领逆军对抗天述王朝。无法认同是她个人的事,并不会抹消他有能力的事实。
她知道,但亲眼看见又是另一回事。之前和毕罗德的对峙,是因为有圣兽相助,无法判断。
而这次——她不知道这世上有人可以不用武人公会提供的武器击败魔兽!就连毕罗德也做不到的事情他竟然做、到、了!
且,只有一击!
「小姑娘,今晚的事可别说出去。」
轩辕奉先回神,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可不想让别人误以为我口味变了,改吃素了。」
「什么?」单纯如轩辕奉先,还是不懂。
「……所以说单纯像白纸的小姑娘很麻烦,明老头,你的品味真两极。」想想明老头那口子,再瞧瞧眼前一脸疑惑的小姑娘。「真的是天差地别的两极。」
「什么两极?」
尚隆同情地拍拍她发顶。「没什么,乖,小朋友早睡早起身体好,别看星星看太晚,那种东西看到你瞎了也得不到什么狗屁结论。」
「你、你——不准你侮辱观星学!」轩辕奉先气呼,先前的疑云立散。「观星是见古知今窥视未来的根本!」这人,气、气死她了!
「见古知今窥视未来?哈!如果真有这么神,大家什么都不用做,每天看星星就好了。」尚隆不以为然地哼声。
「你——」
「未来在这里。」尚隆摊掌在她眼前,用力一握。「在我的手里,也在你的手里,你握着你的未来,我握着我的,每个人的手里存在着属于自己的未来,就看你想握得松或紧。」
「……星星可以指点你迷津。」轩辕奉先坚称。不愿承认,有一瞬间,是的,是有那么一瞬间,她动摇了,因为他的话。
尚隆眉一挑,嘲弄道:「那你帮我问问看你那伟大的星星,我明天能不能打败天述帝。」
「……不能。」不用问也知道。「你太狂妄了,世间万物真理之浩瀚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
「我不认为那简单,虽然我没打算懂,那太花脑子,更重要的是——它、没、用,理解真理对改变现状一点帮助也没有,那种东西让闲得没事做的人去烧脑袋,与我无关。」
「你!你这样藐视真理,神、神会惩罚你的!」
「神?」尚隆笑得更大声,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不过是自以为聪明,把所有的人都当蠢蛋耍着玩的家伙,只有你们才会疯狂崇拜,被耍着玩还不知道。」
「你不相信信仰的力量?」她傻眼。
「得依附一个东西才能凝聚成形的力量,有相信的必要吗?」他轻讽。「比起那种凝聚众力却单薄的信仰,我宁可相信一个人坚定不移的信念。」
自小埋首真理的轩辕奉先不懂了。「……信念?」
「我说太多不必要的话了。」尚隆苦笑,自嘲:「遇到像你这种人还真没辄。」
「尚隆,我不懂——」
「在我的家乡,一颗星星代表一个死人。」话题急转直下。
「啊?死、死人?」和她所学的实在差太多了。
尚隆抬头仰望夜空。「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能不看就不看。」
轩辕奉先迷惑了,总觉得自己方才窥见到——一抹沧桑的笑容。
沧桑?又是一个不应该会在他身上看见的东西。望着与九方并肩而行的背影,轩辕奉先发现自己移不开眼。尚隆他——
「是个怪人。」她总结。
「真好心呐,头子,难得听你说那么多的正经话。」
「臭老头。」尚隆烦躁地抓脑袋。「你听了多少?」
「等你们回来好一会了,外头发生啥事?」
呿,那不是全听光了,啧!「没什么,魔兽误闯结界。别转移话题,偷听是不好的行为。」
「哈,让你这小子来教训我,忒没说服力。你偷听的次数又少过我?」
「也是。」没得反驳。「你的侄女很麻烦,以后自己顾。」
「什么我的——你知道了?」
「你以前提过。」食指敲上自己脑袋。「我只要听过一次就会记得。我带她和毕罗德等人回来那天,你看见她的时候脸色有变,你没什么女人缘,算算年纪也不可能是你的旧情人,不然早没命了,素心可是冠绝古今的大醋桶哩。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你曾提过一次的亲侄女。」
「臭小子。」明老头,不,轩辕明啐了声。「算你聪明。」
「我不懂你不认亲的理由,也不想懂,不过自己的亲人自己顾,我很忙的。」
「她不是会添人麻烦的孩子。」
「有时候光是存在本身就会让人觉得麻烦。」尚隆烦躁地抓头。「坚信自己所认知的真理世界——这种单纯让我觉得自己很污浊,浑身不自在。」
「全身在泥水里打滚的你也会觉得自己脏啦?」
「你可以再说啊,臭老头。」尚隆摆出狰狞的嘴脸,要挟道:「小心我拉她一起淌浑水,独脏脏不如众脏脏。」
「请便。」老人家双手一摊。「单纯没办法活在这个时代,我比你更清楚。」
「轩辕一族有你还真是好福气。」
「你讲了句人话呐,小子。对了!」想到一件事。
「啥?」
明老头食指指向夜空。「你不看是因为怕吗?」
「废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胆子小。」明人面前不说暗话。
「怕知道有多少人是因为你才升天当星星?」
尚隆送他恶棍专属的邪笑。「怕自己嫌天空不够精采,想装饰更多。」
「嘴硬。」老人家说。
透骨的寒意刺进逆军根据地东哨每一个哨兵的骨子里。
逆军上下都知道,这种感觉只证明了一件事——
被称为「逆军的脑袋」的某人来了。
「冷、冷月。」负责应对的队长牙齿打颤。「你来啦,咯咯咯……」好、好冷。
「有人闯入结界?」站上高哨的冷月俯视布在村外的结界,边问。
「是、是的。」好冷啊……谁来生个火取暖也好……「我手下的人发现就立刻通知我,我看了下,应该不是敌人,但又不确定身分,所以先向你报告。」
冷月眯眸,似是在打量结界中的黑影。「除了我,还通报了谁?」
「没有。」
「我去看看。」
才说完,岗哨不见冷凛身影。
东啃立刻觉得大地再度回春,暖意重生。
寒眸凝视手中的信札,冷月皱起眉头。
闯入东边结界的人来自佟亦虹的舞娘团,是名叫绿儿的魔魅。
「拜托你,现在只有尚隆能救佟姊,拜托了。」绿儿道。「关于今后情报查探的事,只要天述军一有风吹草动,我会照佟姊交代的方法传到你们手上,所以——请你务必将信交给尚隆,佟姊就靠他去救了!」
当她把信交到他手中,仍不忘再三叮咛,语无伦次的话说明她的焦急,不难想见事态严重性。
拜托了,请你务必把信交给尚隆——
绿儿的话言犹在耳,冷月闭目,彷佛在思索什么。
不一会,他拆开信札,逐字阅读。
「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鲁少保大剌剌进门。「那是啥?哪个王八羔子不知死活胆敢背着我写情书给你——唔!」哇哇叫的大嘴再度惨遭冰封。
匡啷啷——两三下敲碎寒冰。
「干嘛这样。」脸皮厚如墙、神经粗如木的鲁少保,完全不把主人的逐客之意放在眼里,一屁股坐在旁边木椅。「那是什么?」眼尾瞄过信札,仍然好奇。
嘶——信札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在面无表情的冷月手中渐成碎屑。
「只是一些关于天述军的小情报,没什么。」冷月说。
第六章:重逢之刻
「加上鲁少保带来的粮草,今年所需大抵可以打平。」冷月报告最近清点存粮的结果。
「但是,目前他带来的粮草还没运进来,听说是你的意思。」打住话,看向躺在门口石阶嚼草晒太阳的男人。
「尚隆,你在想什么?」
「有点在意一些事。」
「如果是天述军的动静,据消息,维新城目前并没有任何动静。」
「那是维新城。」
尚隆吐掉嘴边的酢酱草。「你不认为我们太注意维新城?」
「什么意思?」
「太专注于一个点,就看不到整个面。」明老头信步踱来。「你有没有发现离我们最近的几个城镇居民变多了?」
「那又如何?」冷月挑眉,颇不以为然。「大述帝无道,琉离失所、异乡迁徙的事已经是常态,并不奇怪。」
「的确不奇怪,这年头四处迁徙是常态,能平安老死在故乡讽刺地变成一种幸福,不过——」尚隆伸懒腰边道:「藏木于林,人皆视而不见,何则?以其与众同也;藏人于群,而令其与众同,人亦将视而不见,其理一也。」
冷眸微眯。「这跟鲁少保的粮草有什么关系?」
「等我——」
霍——强风不自然地从天顶扫下,夹带一声沉咆。
「南方结界有问题,我去去就来。」不待回应,尚隆径自跳上九方离去。
冷月不悦地看着明老头。
「你应该阻止他。」
「凭什么?保护这个村子是逆军的责任,身为头子的他正在履行他的责任,我有什么理由阻止?」
「他只是一个人,不可能什么事都一手包办。」冷月不悦道,身周气温随着他的情绪骤降。「结界由哨兵看守,有状况也应该由岗哨回传消息,否则要哨兵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