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瞳瞬间夹火。「你说什么!」他在暗示她老吗?
经不起激,艾妮亚立刻加快脚步,冲到前方。
「真是个可爱的小魔仆。」佟亦虹笑呵。「你很了解她的个性。」
「别说话,小心牵动伤口。」毕罗德提醒,目光不由得移至并肩同行的人身上。
娇媚如花的容貌如今让伤药裹去右半张脸,大量出血减褪她素来红润的气色,惨白虚弱得几近透明,乍看之下,甚至有即将消失的错觉。
没人说出口,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那样的伤势并不轻,也不可能不留疤。说得更明白一点——她为了帮他,赔上了自己姣好的外貌,甚至差点送命。
毕罗德怎么也想不到,素昧平生的佟亦虹会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但当他知道时,已经太晚。
在奇术师之后紧接着是城里派出的官兵,逼得他们不得不与舞娘团分道扬镳,就这样逃了大半个月。然而,她还是一句抱怨也没有,笑看一切。
为什么她可以这么轻松看待自己的遭遇?毕罗德不懂,但眼前的情势并不能由着他思考并找出答案。他们还在逃命中。
佟亦虹的声音引他回神——
「托它的福,我和雀喜不必这么跑,真的是谢谢你了,鸣雷。」她说,手轻抚座下银色魔狼。「这阵子辛苦你了。」
「是啊,跑起来又快又安稳,真是让人安心信赖的好伙伴。」雀喜跟着赞道。
「嗷呜——」前后两碗迷汤灌得魔狼尾巴翘得老高,得意地仰首嚎叫。
不对!他为什么要得意?又被当成马在用,大大损及他魔狼至高无上的尊严,有什么好得意的?
「呿!要不是你做的菜合我魔狼鸣雷大爷的胃口,我才不会纡尊降贵让你们两只魔魅坐在我尊贵到不行、线条优美又绝伦的背,哼!哼哼!」
「痛……」突来的颠簸扯痛佟亦虹的伤。
「佟姊!」雀喜急呼。「哪里痛?没事吧?」
「我、还好……」失去血色的唇扬起虚弱的微笑安抚。
雀喜感觉到手掌一阵湿漉。「不好,毕罗德,佟姊的伤口又裂开了!」为什么?都已经半个多月了,佟姊的伤还是时好时坏。
听见雀喜的叫喊,毕罗德转头,忧心的金眸对上一双含笑美目。
「我没事,真的。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以前还遇到更惨的事,那是在我——嘶!」强烈的痛楚逼得佟亦虹不得不咬牙收话。「看样子只能晚点再说了……」她苦笑。
都过了这么久,她的伤为什么——
眉头微锁。「先找个地方休息。」毕罗德决定。
「不用。」佟亦虹阻止他。「先离开这片林子,再与朝廷的人发生冲突自曝行踪,事情会没完没了。」
「现在就没完没了了。」艾妮亚啐道。「那些人是怎回事?竟然能紧追不放。」
毕罗德很清楚艾妮亚问的是什么,可惜的是,他无法回答。
他们移动的速度已经算快,但追兵就是有办法在他们进城时查到他们的下落进行追捕,为此他们甚至不进城,走山道野宿,还是被紧咬不放。
「你们当心——唔!」
「别说话了,佟姊。」
雀喜忙取来干净的绫巾按在佟亦虹伤口止血边道:「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啦,血怎么都止不住,那些可恶的混蛋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呜!呜呜……」说到最后,忍不住呜咽出声。「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呜呜……都这么久了,还是没有起色,呜……」
魔魅的恢复力虽比不上魔兽,但也比一般人要快啊,可是——连毕罗德那么严重的伤都好了,没道理佟姊的伤还是这样啊!雀喜暗忖。
「只是暂时的,雀喜。」佟亦虹苦笑。「收起眼泪,受伤已经够我累的了,别让我还要分心安慰你。」
「是,佟姊。」雀喜抽鼻,拭去满脸的泪水,继续压按佟亦虹的伤口止血。
「你也是,毕罗德。」佟亦虹移目向他。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双金色的眸子锁着太多不必要的内疚和担忧。
「不要小看魔魅的生命力,这点伤算不了什么。」她说。「不要苛责自己,这不是你的责任,是我选择的路。」
金瞳映入因为觉悟神情坚定的脸。
虽然惨白、虽然裹伤、虽然狼狈,依旧美丽。
「佟亦虹——」
「呐,毕罗德,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佟亦虹打断他,转了个话题。
「什么?」毕罗德只好顺着她话问。
「有个能沐浴的地方让我好好打理自己一下,火神呐,我可从没这么久没洗过澡,每一个呼吸都会闻到自己的汗臭,天可怜见,我宁可死得」干净「,也不想活得发臭啊。」她哀叹,朝毕罗德眨了眨左眼。
毕罗德先是瞠目,终日紧锁的眉心不自觉舒开。
「我会让你如愿的。」毕罗德说。
淋漓水声,在寂静的山间更显分明。
「哈哈哈……」艾妮亚的狂笑盖过水声。「这个世界真有趣,竟然有这种东西——毕罗德,我喜欢这个世界,佟亦虹,你说这叫什么?温什么?」
「温泉。」碍于伤势,只能坐在泉池边泡脚的佟亦虹为全身泡在温泉里时沉时浮、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女孩解释:「这座山百年前是座火山,虽然现在已经不会再爆发,但它的地底仍然藏有丰富地热,地下水道的水在地底吸收了地热,涌出地表的就叫做温泉。」
「我们三年前经过这里时偶然发现的。」
雀喜补充道:「所以只要一经过,大伙就会——」声音突然消沉转无。
「干嘛话说一半就停下来?」艾妮亚道。
「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再见到大家……」分离来得太突然,紧接着又一连串的追杀,到现在才有余裕咀嚼离情,雀喜俏脸黯然。
「分离只是暂时,雀喜。」佟亦虹轻敲姊妹的脑袋。「我们有几乎无尽的时间可以等待重逢之日的来临,而且,这也是必要的,总要有人取代我担起照顾大家的责任,趁这机会正好让绿儿接下我的担子——说穿了,是我想偷懒。」
「佟姊……」
「所以!」佟亦虹声音一扬。「毕罗德,这话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我不是那种会为了照亮别人而牺牲自己的笨女人,我有我想做的事、想走的路,在走的过程中受伤在所难免,谁都会在走路的时候绊到脚、受点伤。」
「……」半托里外背对温泉警戒四周的男人无言。
佟亦虹盯着那道沉默的背影,缓缓吐气:「倘若你真认为是你的责任,那我要求用这些伤换你的笑容,毕罗德,说真的,我还没见你真的笑过。」
「……」
「不然——进来陪姊姊们泡一次温泉如何?」不给笑就给陪,她向来好商量。「这样我们就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
「那有什么问题!」
鸣雷代自家主人开口,一声满怀期待的「嗷呜」狼嚎响彻山林。
「这用不着毕罗德,我来就——哇啊!你打我!你又打我!你为什么又打我!嗷呜呜……」
惨叫伴随拖行的声音渐去渐远。
噗哧!「呵!呵呵呵……」可怜的小狼。
「这样逗他,你觉得有趣吗?」背后的艾妮亚发声。
佟亦虹回头,不意外看见回复原来样貌的千年火魔。
「你的原形会使温泉加温的。」美目低垂,看着池面泉涌,颇有沸腾之势。
「怕什么,又烫不死你们两个。」艾妮亚摊手,摆出一副「干我屁事」毫不在乎的态度。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跟着毕罗德不可,不过,若你打算做出不利于他的事——」五指成箕,紫色火焰环绕掌上。「我不会坐视不管,别让我有理由把你烧得连灰都不剩,佟亦虹,虽然我很想。」
「你有别于我见过的魔兽,艾妮亚。」佟亦虹毫无惧色,相反的,似乎带着欣赏的目光注视她手上的紫色焰光。「你拥有魔兽难能可贵的忠诚。」
「忠诚?」艾妮亚冷笑。「那是什么东西?我只是在扞卫我的食物而已,我不希望在我嘴边的鸭子最后不翼而飞。」
「就我所知,与人族共同生活的魔兽只有两种。」佟亦虹眯起眼,用一种回忆似的表情说着:「一种是遭人族俘虏操纵、视为宠物豢养的低等魔兽,另一种则是自愿与人族为伍的高等魔兽,其中又以——」
蓝瞳闪过肃然杀意。「不要拿那些没脑袋的四脚兽跟我相提并论!」
「不,高等魔兽并不一定是——」佟亦虹突然打住,左眸直盯着艾妮亚。
「你看什么?」真让人不舒服的视线。
「说起来,你和毕罗德或许比较像后者也不一定。」
艾妮亚反瞪回去。
可以说是基于魔物的直觉,她对没有半点战斗力的佟亦虹非常反感,没来由的,也可以说是突发的念头,她发现自己并不希望毕罗德和这只魔魅走得太近。
「佟亦虹,我很确定一件事。」
「什么?」
「虽然魔物杀人不需要理由,但因为有个麻烦的主人,没有个能说服他的理由不行,但如果能找到那个能顺理成章杀你的理由,我绝对不会客气。」艾妮亚说。
「吓!」在一旁听见的雀喜倒抽口气。
反倒是遭恫吓的佟亦虹依然气定神闲。
「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她说,笑笑叹口气。「在没人缘这件事上,我和尚隆不分轩轾。」
都这样放话了还是一脸泰然,更让艾妮亚觉得不舒服,她讨厌看不透的人事物。
正当她开口欲放更毒的狠话时,鼻翼稍掀——
「血腥味?」
话声未停,已不见艾妮亚人影。
「欸欸欸,我的耳、耳朵,毕罗德,我的耳朵快被你拧掉了啦,放手,放手啦!哇啊啊——痛!痛痛痛……」鸣雷哇哇大叫,只差没跪地求主人饶恕。
不对!见鬼的怪东东,他为什么要求饶?他可是魔狼啊!堂堂活了、活了——咦?见鬼了,他活了多久?一千?两千?一千三百?
不管了,总之——「不要再扭我的耳朵,嗷呜呜!你虐待可爱小动物,我要告诉佟亦虹,说你虐待小动物,嗷呜呜……」
不过就是跟三个女人一起泡温泉,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是只魔兽,人族的女人,不,魔魅这种生物我根本看不上眼,更别说那只平胸小火妖,根本就不是我的菜、引不起我的胃口,我也是会挑的好不好,你干嘛那么生气——啊啊啊……「
面对鸣雷一长串的控诉,毕罗德只用六个字解决。
「站在这里守着。」
嗷呜……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魔狼」泪满襟。
警戒四周同时也防备身边这头色魔狼,毕罗德挑了块高石盘坐,双手环胸回忆先前与奇术师的战斗。
那天,是谁将意识传进他脑中?
——只要你点头,我就给你你想要的力量——当然,只要一点点代价,一点点,你甚至感觉不到的代价——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很遗憾的,空荡荡的手没有任何得到东西的实感,更遑论失去。
当然,毕罗德很清楚魔力不是肉眼能看得到的东西,交换的对价更不会是可见的肢体,这个世界与他原来的世界虽然不同,但一些道理就他的观察来看,有相近之处,甚至完全相同。
等价交换便是其中一则。但是——力量,没感觉;代价,不存在,对等的两个东西同样虚浮、同样感觉不到,彷佛战斗中闪过脑海的声音只是一场根本不存在的梦,只是幻觉。
但记忆清晰的程度又提醒他这是事实。
他用了什么代价?换了什么力量?询问的声音又来自何人?无解。除了更多谜雾,他找不出其他。
沉吟的思绪被一阵窸窣声打扰,回到现实。
「又是那些人。」鸣雷打哈欠边道。用不着特意闻也知道是紧追不舍的追兵。
真烦,赶走了难应付的奇术师,谁想得到会换上普通到不行的人族。
照佟亦虹的说法,那些人同样是王城派来的人马,不过没什么战斗力,也不是块料,靠的是一双快脚和追人追到死之锲而不舍的精神享誉全国。
这些人被称为狩犬部队,顾名思义,就是一旦咬紧猎物就打死不放,真烦啊!他讨厌装乖当猎物!
可恶啊!也不知道是敌人摸清毕罗德的个性,知道他不会对付普通人,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歪打正着。
不管是哪一种,以他一千——只有一千吗?应该是数千吧,不过数千又是几千?哇啊啊!不管,总之,以他高超绝伦的狼智慧来推想,毕罗德是因为后继部队太普通,不想动手,决定以避代战,所以他们才会逃得又疲又累。
以为甩掉了,没过多久又被追上,这些人族是怎回事,追不累的吗,啧!
「过来。」毕罗德滑下石座,左手拍上蹲坐在地的鸣雷脑门。
「干嘛?」
「对穷追猛打的人,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解决。」毕罗德平声道。
「啊——」
第一声惨叫、第一道血口,不是被追的一方,而是紧咬不放的狩犬。
「我不觉得对付这几个人需要动到我这把神兵利器。」化成剑形的鸣雷委屈地说:「不过就是小猫两三——六只,实在是尊贵了他们贬低了我。」
「……」毕罗德没有回答,似是出了神。
「喂,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毕罗德?」
「毕罗德!」后方,艾妮亚的声音突然杀到。「搞什么鬼,不等我就开杀——等等,开杀?小狗仔,是你喊杀的吗?」
毕罗德手上的鸣雷剑身剧烈摇晃。
「不是我!不要赖在我头上!」极力撇清。
遭毕罗德手中鸣雷砍伤的狩犬之一惨叫不绝,彻底破坏两魔舌战的好心情。
「好痛……好痛好痛——啊啊啊——」
「才一剑,他会不会叫得太夸张了?」艾妮亚说。
受伤的士兵抱着伤臂倒在地上不停翻滚,透明的胶状物随着血液溢出伤口,不消一会,血口涌出的不再是血,而是完全透明的胶状液。
在场众人惊觉情况不对劲时,诡异的胶状物哗的一声喷出伤兵血口,沿着身体漫流,由脚开始,逐渐往上,有意识地蚕食伤兵。
「啊啊啊……好痛——该死他奶奶的痛——哈哈哈……哇哈哈……」伤兵不停叫喊,口唾四溢、面目狰狞,眼睛因为痛苦瞠凸,嘴巴却扬得极高,哈笑不止,模样恐怖到连己方同行的人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惧怕。
没有人敢再接近他,敌我已分不清,只有诡谲的气氛切实存在着。诡异的胶液流个没完,像寄生藤般往上攀爬,同时又向四周蔓延开来。
「逃!快、快逃!」首当其冲的,就是同队战友。
「哇啊啊——唔……」其中两人惨叫声未绝,透明的胶液已将他们完全包裹。
原本透明的胶液自内部泛起青绿色,像是吞食猎物之后分泌胃液一般,被封在里头的两人突然莫名其妙狂抓全身,成爪的手抓破皮肤、更进一步刨开血肉。其中一个,抓出自己的眼珠,捏碎。
「哈哈哈哈……我也来、也来——」第一个被不明胶状物缠住的伤兵见状,不但不怕,反而哈哈大笑,愉悦地将自己的手指头送进眼窝,抓出缠绕无数红蓝动静脉微血管的眼球,塞进嘴里。
「恶!呕呕……」有人忍不住呕吐。
唰——有人失禁,屎尿满地。
咚!有人两眼一翻,昏死。
酸臭的秽物、屎尿味与血腥味交杂,盖过山野原有的青草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