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公公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来,道:“路上有些小事耽搁了,晚到了两日。让大人挂心,倒是咱家的不是了。”
董奇光慌忙道:“哪里哪里,公公客气了。”又道:“这位是濯郡太守李攀,听说公公要到了,特地与我一起来迎接公公的。”说着让到一边,走上一名官员,身着三品服色,年约五十,正是濯郡太守李攀。
三人略寒暄几句,董奇光口中说着,眼神向马车后飘去,见随行兵士均是面生,且服色不似禁卫军,而那几辆大车也不见了踪影,心中也是疑惑。
童公公看在眼里,不待他开口询问,便道:“咱家这几日奔波,也是乏了。现下不如先进城去,有话进了城再叙,此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董奇光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忙让开路去,童公公重新钻进车厢,车轮辘辘作响,一行人进了城去。
进了城,李攀将童公公与张冀长在太守府安顿下来,设宴为二人接风。
待宴毕,已是二更了。
童公公回了李攀安排的院落,张冀长与董奇光也跟了进来。
将伺候的下人遣去,不待三人落座,董奇光便沉不住气,问道:“公公,为何今日才到?我听闻沿路护送的是澄州城府兵,不知当初随行的那些禁卫军何在,怎么仅公公与张副统领二位?还有……那二十万两白银,哪里去了?”
张冀长沉默不语。
童公公面沉似水,盯着董奇光看了许久,这才开口:“董大人。”
董奇光闻言,极是紧张,不由又向前踏了两步。
“那二十万两白银,被人劫了。”
第41章
“董大人,那二十万两白银,被人劫了。”
董奇光闻言大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
童公公沉声道:“那人我们一行人刚下半度坡,便被贼人袭击。贼人原是藏身于四周林子里,不下三百人,来势汹汹,且是早有准备。张副统领与禁卫军将士们拼死御敌,怎能对方人数众多,禁卫军寡不敌众,多数都命丧当场,只有张副统领夺了匹马,与咱家逃了出来。那五十名禁卫军无一生还,二十万两白银也被贼人劫去。”
董奇光听着童公公的话,面色苍白,肥硕的脸上冷汗直流。此次南行,他身为钦差大臣,竟让押送的银两被贼人劫去,若朝廷追究起来……
董奇光脸色瞬息数变,突然目露凶光,一脸狰狞,转向张冀长,怒道:“张副统领!你带人一路护卫,怎还让人把银两劫去?路遇贼人,你临阵脱逃,只顾自己逃生,丢了官银,该当何罪?!”
张冀长被他一通抢白,骂了个劈头盖脸,无从应对。
正不知如何答话,却听童公公喝道:“董大人!”
董奇光被他一声喝震住,转过身来,只见童公公脸色阴沉,一双凤目中射出凛凛寒光。董奇光不由一愣,只他不满自己擅自归罪于张冀长,只得憋住一腔火气,微微垂首听他说。
南下这一行人,论官职,本是董奇光最高,童公公只是出于卑贱之位的内侍。但实际上,童公公是衮王心腹,又深得皇上宠信,在京里权势极大,董奇光也不得不让他三分,而南行一路上,不论大小事也要问询与他才敢做决定。
董奇光心里虽不甘,但此时也只得忍下脾气,赔笑着望向童公公,听他如何说。
只是不知,衮瑞二王不睦,朝中素有传闻说童公公与张冀长亦有私仇,怎的此番童公公竟又替张冀长说话?
童公公看他一番,这才缓缓开口:“董大人,此番咱们奉旨南下赈灾,本该戮力同心,替皇上效命。官银被劫,此事朝廷若追究起来,你我三人都讨不得好去。事已至此,咱们更该齐心合力,追回官银才是。”
董奇光听他替张冀长说话,也只得赔笑:“公公说的是。我也是一时气急了。还望张副统领不要见怪。”说着,转向张冀长,笑着赔罪。
张冀长见他刚刚还怒不可遏,直欲取自己性命来抵罪,马上就换了副嘴脸,笑盈盈地给自己赔罪。张冀长也只得一揖还礼,心里却对这人的变脸功夫嗤之以鼻。
童公公看着他俩,这才又道:“咱家与张副统领昨日先去了澄州城,向知府借兵搜查了半度坡方圆几十里的大小山寨,却没找到劫银的那伙人。兼之那伙人有备而来,下手极狠,毫不容情,又是伏击……此事另有蹊跷,咱家怀疑,贼人有内应。”
童公公此话一出,张冀长大惊,董奇光面色也是数变,开口问道:“公公……公公可有头绪?”
童公公缓缓摇头,道:“暂无头绪。”
他又看了看二人,道:“此事若宣扬开去,咱们三人均脱不了罪。依咱家看……还是先将银两已丢的事遮掩过去,另外命人暗中查访,再作打算。”
此言一出,张冀长自是没意见。董奇光也是舒了一口气,道:“全凭公公定夺。”
次日一早,三人便在太守李攀的陪同下,出了太守府。
一路巡视,只见街上已有官兵架起锅子,熬上白粥,派给灾民。那五十万石粮食也已交接,分发给各郡,分派给百姓。
大灾过后,四处一片萧索,每每可闻悲声,想来是又有人死去。每日都有官兵抬出无数具尸身集中到城外焚毁,以防止灾后再爆发瘟疫。
而朝廷所下旨意已一步步执行,唯有等时间抚平江南五郡满地的疮痍。
灾民已一一安置妥当,各处井然有序,这濯郡太守李攀素称能吏,其名果然不虚。董奇光亦满意地褒奖了太守李攀几句。
李攀谦逊几声,又踌躇片刻,才开口道:“大人,五十万石粮食已经交接,也分往各地。只不知圣旨中的二十万两白银……何时能到?桃花江决堤,而今秋汛仍未完全过去,两岸堤坝亟待休整,继续朝廷赈灾银两啊!”
董奇光听他提起银两之事,心中有鬼,不知如何回答,恼羞成怒,这要斥责他几句,却被童公公打断,道:“李大人心系百姓,果然是难得的好官啊。”
李攀连忙称谢:“公公过奖了。”
童公公又道:“至于那二十万两银子……”张冀长与董奇光听他此言,不由紧张,只听童公公继续道:“你也知道,我们南下一路不甚太平,尤其济、泞二州,民风彪悍,盗匪横行。咱家与二位大人商议后,分兵两路南下,而那二十万两银子已由可靠人押送,走小路送往濯郡,想来不日便到,太守大人莫要心急,只管做你的事,为朝廷效力。”
李攀闻言,连连称是。既然童公公这么说,他即便再急,也不好对那迟迟不到的二十万两银子再多话了。
忙完城中事务,一行人并没空休息,又驾车赶往桃花江畔,视察堤坝情形。
入秋一场瓢泼大雨,直下了三天三夜,桃花江畔百里长堤受不住滔滔江水,一朝决堤,淹了下游万顷良田。
而今风停雨歇,灾民也陆续迁离,官府也开始着人重修堤坝。
雨虽暂停,天也放晴,但是秋汛时节仍未过去,河堤重修之事刻不容缓,官府已派了官员,征募数千民夫,日夜抢修堤坝。
众人到得堤坝上时,正见到无数民夫泡着江水中,奔于泥沼里,肩扛手挑,将一袋袋沙石填在江边,远处有人喊着号子将木桩楔进递中,加固着堤坝。
奉旨督办重修河堤的是温县知县季丰,听闻钦差前来视察,慌忙赶来,走到几位京中来的大人面前,撩起袍子颤颤巍巍跪下。
这季丰年逾七十,白发苍苍,但实是难得的治河人才,此次也是李攀保荐他督办修堤之事。自得了旨意,季丰收拾了随身衣物,带了名小厮,便住在了河堤边上。每日亲力亲为,尽心尽力,征募民夫,重修大堤。
此时这位古稀老人面目尘霜,旧旧的官袍上满是泥泞,裤管高高卷起,露出两条泥腿子,撩着袍子下摆,扑通一声跪下,第一句便是:“温县知县季丰叩见各位大人,敢问钱粮何时能到?”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答言。
李攀面露难色,不忍去看面前这位饱经风霜老人。张冀长心中也不是滋味,低下头去,不忍心看。就连董奇光也不由避开目光。
季丰见这几位大人个个面有难色,目光闪烁,心登时就凉了半截,只道朝廷拨下来的救命钱,不知又落入了那个禄蠹囊中。
目光一一扫去,心下越是冰冷得犹如江水一般。最后,目光只盯着那位位高权重的公公。
童公公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薄唇抿着,许久,才道:“季大人。”
季丰又是一个头磕下去,才抬起头来,看着这位面白如玉,没得不似真人的公公。
“季大人请放心,五日之内,钱粮必到。”
第42章
从堤坝上下来,一行人车马粼粼地回了涉州城。
董奇光与童公公同坐于马车内,心中想着刚刚情景,疑虑不定,开口问道:“公公刚刚许诺钱粮五日内必到,可有把握?”
童公公撩起帘子,看着外面。从大堤上下来,天色已经不早了。此时外面黑沉沉一片,树影重重。
“大人问这作甚?”他一边望着窗外,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
董奇光踌躇一番,道:“那季丰我早有耳闻,确是一员能吏,尤其治理河道颇有些手段。只可惜为人固执,顽固不化,最爱钻牛角尖,可得罪了不少人,所以一直也就在知县的位置上呆着,得不到升迁。这次公公既许了他五日内钱粮必到,到时候若是拿不出银子来……只怕那老匹夫不会善罢甘休的。”
童公公轻笑一声,淡淡道:“原来董大人是在担心这个。大人放心,到时候,咱家自把银子交到他手上不就结了。”
董奇光闻言一愣,急忙问道:“怎么,那二十万两银子有眉目了?”又想了想,这些日子,他们三人明面上仍照常巡视各地,督办赈灾事宜。而私底下,张冀长已密令手下禁卫军秘密查探当日半度坡的劫匪。他又问道:“不知张副统领那里……可有何消息?”
童公公回过头来,盯着他看了许久,董奇光被他这么一盯,也紧张起来,只觉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挪了挪,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童公公这才收回目光,轻笑一声,道:“大人不必紧张,张副统领那里有什么消息,自然会通报咱们。”董奇光连连点头称是,童公公笑道:“大人不必挂心。此事我早有计较,五日之内,我管教那二十万两银子重新回到咱们手中便是。”
董奇光闻言,连声应和。
童公公又上下打量他一番,看得他面皮又不由绷紧了这才转过头去,望着窗外。
来涉州城已有三日,童公公、董奇光与张冀长整日在李攀的陪同下巡视各地,事务繁杂,几乎无一刻得闲。
而张冀长又要着人秘密查探半度坡之事,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然而前去查探的禁卫军来报,他们已几乎将济、泞二州的盗贼探查了个遍,却仍找不到那二十万两白银的下落。
张冀长不由暗暗皱眉,时日愈久,此事愈难查探,而童公公当日与季丰定下的五日之期一过,此事便再难遮掩。而如今还是消息全无,可如何是好?
张冀长正自思虑,身后有名兵士冲上前来,禀报道:“大人!”
张冀长抬起头来,道:“讲!”
“大人,南面菜市口灾民发生暴动!请大人前去看看!”
张冀长闻言大惊,马上带上几十名兵士,着那人前面领路,赶去查看。
到了菜市口,只见那里是一片空地,搭起了几个大棚子,收容四处赶来避难的灾民。空地中央架着几口大锅,熬着些粥,散给灾民。而旁边有官府的人正分派粮食给灾民们。
而张冀长率人赶到时,领粮食的地方前挤满了愤怒的灾民,群情激奋,正在不停地向前推搡着,口中大喝着什么。有体弱的人被推倒在地,又被后面涌上来的人踩踏,哀嚎声四起,分粮的官员被淹没在人海里,吓得两条腿直发抖,一个劲儿地往后缩,守在当地维持秩序的官兵奋力拦阻着往前涌的灾民,却力有不逮。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张冀长见状,连忙下令手下的禁卫军也上去帮忙,几十人呼啦啦冲上去,强势地隔开灾民,这才渐渐控制住场面。
张冀长挤进人群中,冲到法派粮食之处,揪住正抱着头往官兵身后躲的小吏,问道:“怎么回事?!”
那名小吏浑身打着战,哆哆嗦嗦地答道:“启禀大人,灾……灾民们……反……反了……”
“为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张冀长怒道。
“他……他们……他们说,朝廷不管他们的死活,贪官又……又贪了他们的口粮……”
张冀长吼道:“怎么回事?这不是派了钦差来赈灾,又从京中调了粮食来么?”
小吏吓得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伸手指指垛在一边的一袋袋粮食,口中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张冀长狐疑,松开他,径自走到那堆粮食边上,抽出腰刀,划开一只口袋,粮食哗啦啦淌了出来。伸手接了一捧,一看之下,也变了脸色。
只见那颗颗白米中,竟掺杂着许多糠皮,甚至混着不少沙石。
张冀长脸色瞬间铁青。
这样一户灾民一日领一斗米,糠皮、沙石竟占了三成!
他回头望望已被压制下去却仍是激动着的人群。也难怪他们会暴动了。
他脸色阴沉,手掌松开,一粒粒白米洒落地上。他沉声吩咐道:“都仔细着!别让他们再闹!”
兵卒们听令应是,张冀长拍了拍手,转身走了。
张冀长一路回了太守府,大踏步进了大厅,只见童公公与董奇光正坐着吃茶。
董奇光见张冀长健步如飞地赶进来,忙笑着问道:“张大人,如此行色匆匆,可有什么急事?”
张冀长扫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看看童公公,仍悠哉地吃着茶,忍住火气,沉声道:“我今日去城中巡视,见菜市口那里官府的人正在给灾民分粮食。”
董奇光愣了一下,不懂他的意思,笑道:“这又如何?”
张冀长转过头,直直盯着他,道:“董大人,分的是咱们从京城千里迢迢运来的粮食。”
董奇光被他尖锐的目光一瞪,瑟缩了一下,肥胖的脸上又挤出笑容:“正是。”
张冀长仍牢牢盯住他,道:“为何那些粮食中,竟掺了大量糠皮还有沙石?”
董奇光被他厉声一问,登时噎住,好半晌,才又重新挤出笑来:“这……”身子却悄悄转了过去,不敢与他对视。
“董大人,皇上下的旨意,着户部调集五十万石粮食,运往江南五郡赈灾。是五十万石白米!而现在,我们辛辛苦苦运来的,都是些什么?”
董奇光目光闪烁,面上汗都下来了,一脸为难:“这……张大人,其实不瞒你说,陛下的旨意是五十万石大米。可……可户部东拼西凑,也只能拿出来三十万石啊。”
张冀长一言不发,仍死死盯着他。
董奇光伸袖子擦了擦额头,又苦道:“你也知道,去年江南税赋出了那样的事……今年又遭逢大灾,颗粒无收……张大人,即使是官家也没有余粮啊!”
张冀长冷哼一声,正要再说,却听童公公将茶杯放回桌上,道:“张副统领,有些事,大家心里都明镜似地,只不过心照不宣罢了,你又何必强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