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的篮子上,忽然被人捉住尾巴拎了起来。它心中大是慌乱,脑子里只道:“容成!是阿猫的主人!我被他
捉住了!”
耳边却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道:“你是螭玉养的那只老鼠?”
小田鼠心惊胆战地扭过头去,见眼前之人温文秀雅,一身蓝衣,正是毕宿星官萍翳。
萍翳将小田鼠托在手掌里,笑道:“你来偷东西吃?小心被人捉到,我带你回去。”一面伸手取了几粒樱桃,
向那小院走去。
狸花猫原本趴在地上晒太阳,见了萍翳进来,顿时跳起来,叫道:“乌鸦!外面有没有我哥哥的消息?”
萍翳这次却没同他斗口,将小田鼠放在地上,又将手里的樱桃给它,盘膝坐在狸花猫身旁,道:“有。大概半
月之前,星君大人派人放出风声,濯玉却一直不曾露面。”
狸花猫沉默半晌,重又趴下了,尾巴无精打采地甩来甩去。
小田鼠原本在啃樱桃,这时抬起了头瞧它,道:“阿猫,那不是好事么?”
狸花猫俯下头去,舔掉它嘴角沾着的樱桃汁,叹气道:“不是好事,哥哥若知道我在危难之中,便是明知是计
,也不会置之不理。现下过了这么久,他却……”
小田鼠道:“那就是出了事?”
萍翳仰头瞧了瞧天色,忽道:“这几日我总觉得有点儿心神不安,像是要出大事。”
狸花猫伸出爪子,软软的肉垫拍在小田鼠脑袋上,又扭头狠狠瞪了萍翳一眼,道:“呸!你这张名符其实的乌
鸦嘴,别乱说话!”
萍翳微笑着去摸狸花猫的头顶,道:“本仙人一向铁口直断,言出必验。小猫,你不焚香供奉我就罢了,怎么
还要瞪我?来,让我摸几下,我便说几句好话。”
狸花猫偏头躲开了,抬爪去挠他的手,却也没能抓到,道:“那你说说,我哥哥会怎样?”
萍翳笑道:“濯玉他没事。”
狸花猫哼了一声,道:“这倒还像句话。”
萍翳脸上却有不解之色,喃喃道:“那是谁要出事?”一面笑眯眯着拿眼睛去看狸花猫。
狸花猫不耐烦地挥挥爪子,道:“去看容成!看死他!”
萍翳哈哈一笑,道:“正巧有些事情要向星君大人回禀,我走了,小猫,你多吃东西。”说罢起身而去。
狸花猫看着萍翳走远了,闷闷地趴在地上,将眼前的草一根一根地恶狠狠咬断。小田鼠小心翼翼地瞧了它几眼
,衔起一颗樱桃放在它面前,小声道:“阿猫,给你吃。”
狸花猫扭过头,道:“不吃。”
小田鼠挨过去同它一道趴着,轻轻替它整理皮毛。半晌狸花猫扭回头来,叹了口气,道:“我没事,晒会儿太
阳。”
小田鼠不再说话,乖乖靠在狸花猫身旁,天色一点点地黑下来,它逐渐睡着了,睡梦之中,隐约听到狸花猫又
在叹气。
狸花猫虽说不愿哥哥落在容成手里,但若被容成捉了,性命之忧总不会有,如今之势,苗濯玉竟是生死未卜。
狸花猫想起此事便十分烦躁,时时撕扯拴住自己的锁链,却怎么也撕扯不脱。小田鼠有些害怕,它不太懂得如
何劝解,只是乖乖地伏在一旁。
不久萍翳又来过一次,说道苗濯玉虽然仍没露面,但三日之前曾有一滴雨落在他身上,那时尚是平安无事。狸
花猫稍稍安心了些,转头将小田鼠着意抚慰一番。
一日午后,狸花猫在小院里晒太阳,小田鼠趴在它背上,小小的爪子摸着它柔滑的皮毛,道:“阿猫,你的毛
摸起来真舒服。”
狸花猫眯着眼,懒洋洋地道:“嗯。”
小田鼠试着去搂抱它脖颈,却只抱得过一半,又道:“阿猫,你真大。”
狸花猫仍旧懒洋洋地,眼睛却睁开一半,内中全是笑意,道:“哪里大?”
小田鼠打了几个滚,滑到同它差不多粗细的猫尾巴上,道:“哪里都大。”
狸花猫将尾巴收到身前,亲了亲仍旧伏在自己尾巴上的小田鼠,笑眯眯地道:“阿悠,我们来玩一玩,好不好
?”
小田鼠明白它的意思,惊慌地吱了一声,转身要溜开,尾巴却早已被狸花猫按住了。小田鼠扭过头来,可怜兮
兮瞧着它。狸花猫毫不动容,伸爪将它肚皮翻向上来,拖长声音喵了一声,低头在它肚腹上舔了几下,爪子在
它尾根处拨弄几下。
小田鼠四爪朝天地仰着,带着哭音道:“阿猫,你别,我会死……”
狸花猫原本只想吓吓他,如今却颇有些情思飞动,但瞧瞧这只不过同自己的爪子一般大小的田鼠,交欢之事实
在是做不得。它想了一想,道:“阿悠,张嘴。”
小田鼠不明所以,乖乖张开嘴来,露出细细的白牙和粉红的小舌头。狸花猫瞧着它虽然细小却颇有几分锋利之
意的牙齿,终于叹一口气,将爪子松开了。
夜里狸花猫蜷成一团准备睡觉,小田鼠照常钻到它肚腹处,被雪白的猫毛裹着,只露出小小的脑袋,小声道:
“阿猫,你别急,你哥哥一定会平安回来。”
狸花猫凑过去碰碰它鼻子,笑道:“乖田鼠,我哥哥自然也是你……”
它说到这里,无意间一抬眼,只见一片云朵掠过墙瓦向容成的居处飘去,狸花猫怔了一怔,当即一跃而起,叫
道:“哥,哥哥!”
小田鼠吃了一惊,也抬头看着那云,道:“阿猫,你哥哥在那上面么?”
狸花猫道:“在!是哥哥!”它忽然顿了一下,道,“还有另外一个……是龙?”
那云朵渐渐飘远,狸花猫拼命叫道:“哥!哥!”一面用力撕扯那锁链,那锁链瞧起来细细的不起眼,却怎么
也扯不开,反将它脖颈勒得隐隐渗出血迹来。小田鼠心疼极了,道:“阿猫,你别扯,别扯。”
狸花猫仍是奋力撕扯,道:“容成那个混蛋!哥哥打架不行,我去帮他!”
小田鼠急道:“别扯!我替你去找乌鸦来!”
狸花猫停了一停,回身在树根下掏了几下,衔出一只小小布包,道:“这是声色草籽,阿悠你拿着,要萍翳将
容成房里一块黑石头偷过来。”一面将萍翳的住处同小田鼠说了。
萍翳的住处实在太远,小田鼠衔着布包爬了好久,一面小心绕开侍从仙女等,走到一条岔路上时,忽然想不起
该走哪一边。它试探着向左边爬去,不久到一所小院中,小田鼠知道走错了,正要退回去,忽然听到房中有人
说话,竟有七分像是容成的声音。小田鼠心里一跳,想了一想,奋力爬到窗台上,小心地贴近窗纸,果然听到
房内有人说话。
只听容成道:“他……他怎会这样的?”
便听那人道:“两个时辰之前,我还在东海水牢里,他忽然便来了,手里拿着天师印,说要救我出去……”
容成不待他说完,厉声道:“天师印虽与茅山印同为和氏璧所制,究竟法力不同,怎解得开那把锁?”说到这
里,忽然没了底气,“他……他……”
那人道:“便是如此……两块印有点儿共通之处,他强运法力,硬是将那把天地神通锁解开了。只是也伤到了
自己,天魂、地魂、灵慧都已碎裂,其余的魂魄也有损伤,我拿自己的龙珠将他护住,便找你想法子来了。”
容成半晌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人又道:“容成,我的法术路子跟他差得太远,这龙珠只能护住一时,却护不住一世。况且他伤得实在太重
,两魂一魄已失,便是剩余的魂魄能保得住,也永不会醒过来了。”
容成静默半晌,忽道:“你从没见过他,怎知道他是我的人?”
那人道:“他要我带一句话给你。”
容成微微颤抖道:“是什么?”
那人道:“他说,‘你告诉容成,从前他救我一命,如今我将这条命还他,从此两不相欠’。”
容成显是怔住了,又是半晌不语。
那人道:“容成,你若是想要救他,我倒是有个法子。”他说到这里,声调不知为何微微发抖,缓了半晌才续
道,“你放了我师父,他手里有女娲补天石,天尚且补得起来,修补魂魄谅来也不难。”
容成冷冷地道:“女娲补天时候,炼成的石料并未用完,找起来不难,为何一定要放他?”
那人道:“你可知道当年女娲原想只用青石补天?那青石奇异得很,拳头大小的一块便重有千钧,但入水可浮
,吹气能飘,且灵力充沛,质地与天最是相近,只因青石尽数用完了,不得已才炼了五色石。剩余的五色石确
是不稀罕,但青石只我师父手里有。”
容成不再言语,在房中踱来踱去,似是决断不下。小田鼠在外等着,眼前的窗子忽然打开了,它一惊抬头,不
想直直对上容成那双冷冽的眸子。小田鼠吱的一声叫,浑身发抖,逃也逃不动。容成慢慢地道:“你去告诉小
猫,我决不会让阿玉有事就是了。”
小田鼠这才看见他手里抱了一只雪白的猫,身形大小同狸花猫十分相似,只是两眼紧闭,身体不见丝毫起伏,
也听不到呼吸之声。
容成在白猫身上轻轻抚摸几下,也不看小田鼠,道:“你回去吧。”
小田鼠慌慌张张地跳下窗台去,又慌慌张张地飞快爬走了。
小田鼠回了关押狸花猫的小院里,将听到的话向狸花猫说了一遍,担忧道:“阿猫,要紧么?我听那个人说得
很是吓人。”
狸花猫嗯了一声,原地打了几个转,忽然停下来,道:“那个混蛋说了不会让我哥哥有事?他虽然是个混蛋,
说出来的话还是作数的。”
他正要说下去,萍翳忽然大步跨进院来,道:“螭玉,濯玉他回来了?”
狸花猫将小田鼠听来之事大略转述一遍,萍翳越听脸色越是糟糕,道:“容成大人要放那条龙出来?”
狸花猫道:“听起来是这样。”见萍翳的脸色难看之极,道,“怎么?私纵天界重犯确是不小的罪名,但也不
至……”
萍翳回过神来,来不及同苗螭玉说什么,忽然一声清啸,变出原身。小田鼠知道他是乌鸦,想不到居然是一只
鸾鸟一般大小的乌鸦,尖喙朱红,羽毛雪白,通体清辉流动,犹如月华。便见白乌鸦振翅而起,向西方飞去,
夜空之中犹如一轮明月。
狸花猫叫道:“萍翳!你把话说明白!”却见白乌鸦渐渐飞远了。
小田鼠茫然道:“阿猫,怎么了?”
狸花猫摇头道:“我不知道,萍翳他去青潭了。罢了,容成说了不会让我哥哥有事,那就一定不会有事。”
小田鼠点点头,靠在狸花猫身边。一猫一鼠却再无睡意,睁着眼睛也不知在等什么,天色微明时候,只听西方
传来一声虎啸,就此再无声息。
狸花猫原本是趴着的,忽然站起来,愣了许久,瞧着青潭方向,怔怔地道:“容成大人……死了……?”
九、君情何似
小田鼠茫然道:“神仙也会死么?”
狸花猫在原地转来转去,一面扯着那锁链,道:“神仙寿数无穷,也全靠元神精魂维系,若是元神散了,自然
会死。”
这小院虽然偏僻,也隐隐听得到外面已乱成一片,却又听不真切。狸花猫越来越烦躁,小田鼠要替它去查看外
面情形,狸花猫说道此时太乱,不定会出什么闪失,不许它再去。整整一日过去,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似是无
事,却没人送饭过来。
一猫一鼠也不觉得饿,时时对望几眼,心头都是一片茫然。狸花猫叹一口气,将小田鼠抱在眼前,轻轻舔它柔
软的细毛。
第三日清晨时候,萍翳慢慢走进小院来,仍旧是一身蓝衣,神情却憔悴困顿得很。
狸花猫瞧见他便跳了起来,叫道:“萍翳!外面出了什么事?”
萍翳蹲在它面前,道:“容成大人死了。”
狸花猫前几日便早已察觉到了,此时亲耳听萍翳说出来,仍是怔了好一会儿,道:“他……他怎么会死?”
萍翳道:“他放了那条碧龙出来。”
狸花猫茫然道:“那又如何?难道是天廷因此将他……”
萍翳慢慢摇了摇头,道:“那时候你同濯玉还没到小昆仑山来,不知道从前的事情。这条碧龙当年闹出的事端
极大,擒获之后,天帝将它囚在青潭,命星君大人以自身魂魄和碧龙血在青潭中设下法阵,那碧龙若是触碰到
水面的法阵,立时便会毙命,外人想要强破这阵,所施的法术也会落在那碧龙身上。想要解开法阵,只有一个
法子……”
狸花猫愣了半晌,道:“这法子便是……便是他自毁元神……?”
萍翳低声道:“不错。”
狸花猫又愣了半晌,道:“那……我哥哥怎样了?”
萍翳道:“那碧龙施了法术,说是不日便能醒过来了。”
狸花猫啊了一声,挂念了许多年的心事终于了结,不知为何却欢喜不起来。
萍翳不再说什么,起身走了。
狸花猫叫道:“你先将我放了!”
萍翳叹道:“你等着,我去拿钥匙,一会儿就来。”
萍翳说不久便回,却一直不曾再来。狸花猫趴在地上,来回甩着尾巴等他,小田鼠蹭蹭它脸颊,道:“阿猫,
你不开心么?”
狸花猫叹气道:“容成大人他……我恨他欺侮我哥哥,可当初他救了我和哥哥,还教我武艺,如今又是为了哥
哥才……我……我实在开心不起来。”
傍晚时候,又有脚步声缓缓近前,狸花猫只道是萍翳来了,懒洋洋地抬起眼来,忽然怔住了,半晌才道:“哥
……”
小田鼠闻声抬头,只见院门处站了一人,穿一身暗白衣衫,眉目温雅,风姿清隽,面容间隐隐有悒郁之意,一
双眼睛如秋空澄彻,只这么淡淡地瞥一眼,便教人觉得心事都被他看了去。那人取出一把黑钥匙开了狸花猫身
上锁链,狸花猫抖抖颈上被压了许多日的毛,变成人形,扑上去将那人紧紧抱住,叫道:“哥!哥!果然是你
!你醒了!”话音里微带哽咽。
小田鼠在一旁看着,心头忽然有些酸溜溜地。
苗濯玉拍拍他头颈,微笑道:“我没事了,好弟弟,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苗螭玉擦擦眼泪,道:“哥,容成大人他……”
苗濯玉默然不语,半晌道:“嗯。”
苗螭玉道:“那……”说了一个字,却不知该接什么好。
苗濯玉显是不愿再提容成,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前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