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翠翠想是疼极了,长长的叫了声小哥哥,就没了声。崔小子一下子趴到门上,不停的叫,妹妹,妹妹,别怕,别怕。
我看看他,心底一股子火气蹿出来,上前去将他拉开,朝里面道:“翠翠,你会好好的,别急,会好好的。”
林翠翠似是听得我声,低低的嗯了一声,然后又是一声喊叫。
稳婆急急的推开门,看见我,问道:“你是你面那小娘子的相公?”
我点头。
她不由我分说就拽着我的手将我拉进门去,一边嘴里还念着:“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小娘子,女人生孩子,要男人看着作甚?多不吉利。算了,你快进来罢,你娘子看着要不好了。”
我心底一紧,顾不上问赶忙走到床边,就见她惨白着脸躺着,身上覆着一条薄毯子,褥子上有嫣红的血。我急了,攥住她的手,道:“你怎样了?疼不疼?别怕,我在呢,我在呢。”
林翠翠转头看我,艰难的伸手似是想要摸摸我,我便将脸凑近了让她的手摸上。林翠翠眼里滚滚的落下泪珠子来,话都说不出,一声一声艰难的喘息中只挤出半句破碎的话。
我对不住你。
我眼眶忽的热了,将她的手贴在脸上,不住的说:“这是什么话?你会好好的,你会好好的。”
林翠翠笑了,而后一蜷身,喉咙里发出一声惨叫,稳婆一看不好,一把将我推开,忙活了好一会儿,抱出一个小娃娃来,递到我面前。稳婆低着头,嗫嚅着说,林翠翠,她去了。
我还没想明白林翠翠究竟去了哪里,就听得身边有什么摔到了地上,扭头一看,原来崔小子不知什么时候进到屋子里来,就在我身边站着,此时已是站不住,跌倒在地上了。
我这才明白,林翠翠死了。
怀里的孩子呀一声,吧唧吧唧嘴儿就睡去了,浑不知他这生来,就没了娘。
第11章
我晓得,崔小子必是恨透了我,但是他却一声不吭的离开了,只带走了林翠翠。
我仍旧浑浑噩噩的,这宅子里的下人也都是新雇来的,谁会真心为主子好,见我这般,都自去寻乐子玩耍,少不得还要找些兄弟将宅子搬空才好。我看着怀里睡得香甜的小儿,忽然悲从中来,将脸埋在他怀中哭了。
孩子,如今爹爹只有你了。
缓了一日,我略略明白了些,想起怀里还有那一卷不得不理的黄绢,略微将细软收拾归拢,装了一架马车,雇了一个车夫,摇摇晃晃的南下。
路过故乡,我略停了片刻,立在城门外往里面看,却终究没走进去,只是抱来酣睡的孩子,弄醒了,跟他说,瞧瞧,这里有你的祖父祖母,叔叔伯伯。你记住了,也许今后再不能来。
小儿好梦被我打搅,张了张小嘴,哇的一声哭了。老车夫听到声响赶过来,问我进不进城,我沉默片刻,说,走罢,上路。
可是心底却是不舍,一路上总能于半梦半醒之间看见老家的马场,父亲跟母亲并肩立着,长兄跟在后面。母亲朝我招招手,我还来不及应,就看见怀恩从我身后跑出来,转头叫我跟上。
不是记忆,不过梦境而已。
一路跋涉,折腾了近三个月,到帝都已是草长莺飞。我不熟悉帝都风物,有些胆怯,暗地里将那卷黄绢摊开看了一遍又一遍,就怕哪个字没看明白将意思弄错了。我不急着入宫,先在帝都城墙外租赁下小小一个院子,带着小儿与老奴住进去。
我原想给小儿取名荣萱,又觉得像是姑娘家,不好,便取了个谐音,叫做荣轩。
是哪本书上写的呢,萱草,正经的写法是谖草,服之能忘忧。
我只求这个孩子能无忧无虑的长大。
修整了小半个月,我才进宫面圣。皇帝是个年近花甲的男子,慈眉善目却暗含威严。我想不出这样一个好气度的男人如何能这般残忍的对待父亲。
皇帝细细的打量我,我略感心惊,却还是静静的跪着。不知他看得满意否,只闻他叫我平身,我立起身,垂着眼睛。
他问我:“慕容将军去世多年,你们一家都是怎么过来的?听说有人在西北边陲见着你,怎么去了那里。”
我心底一笑。听说?圣旨都送去了,怎么还只是听说。我放平了声调,答道:“家慈感念家严一生征战却不得落叶归根,也是怕他寂寞,便带着孩子去西北,守着家严。可惜一个弱女子,欲守节而不得,终还是改了嫁,又得一个弟弟。说不上富贵,倒还过得去。”
我答得平静,可天知道掌心攥满了汗。我不能叫皇帝晓得父亲还活着,也担心叫他以为父亲不将中原当做家,更怕他问起我与怀恩的身世,辛辛苦苦编排出两句话来,只不知这皇帝究竟晓得多少。
其实我晓得,皇帝召我回京,岂能只是抚恤烈士遗孤这么简单。就是他是如何知道父亲有我这个儿子的,也值得推究。崔小子那时没说什么话,但是我看得出,必然有他一份,我不以为他会向着我,可是如今看来也不像是要害我。他是心意没达成还是……我说不好。
皇帝这一边更是天意难测,我不敢妄加揣测,只求他看在父亲一生戎马不曾有过半点反心上,别再为难荣家。父母舍了荣华辛苦逃了二十余年,就让他们这难得平静日子再长一些罢。
皇帝并未纠缠,忽然问我:“说你喜得麟儿,妻儿可曾一道入京?”
我顿了顿,低声道:“贱内不幸难产而亡,如今只得这一小儿,就在京郊宅子里,令一老奴照看着。”
皇帝略一沉吟:“可怜可怜。不过有朕在,定为你定一门好亲。可惜礼部侍郎的小女儿刚定亲,否则倒是极好的。”
我跪下道:“多谢陛下恩典。只是草民自幼失祜,实在攀不上贵人。如今只想将小儿养大,了了亡妻心愿。”
皇帝点点头:“起来罢。这些年,也是辛苦你了。也该弱冠了罢?”
我心底紧张起来,低头道:“二十有八了。家父已经去世二十二年。”
皇帝笑了:“是啊,我都糊涂了。”
皇帝又说了几句,意思是要给我一个官职。我早想好,京官做不得,最好要离帝都远远的,便说要自凭本事。皇帝大约没见过我这般没眼色的,愣了愣,哈哈大笑,夸我有志气,叫人赏我金银,便放我回去了。
离了宫,我才发觉我背上的衣衫全湿了。一路上一遍遍回忆我说的那几句话,觉得没说漏什么,才略略安心。
皇帝倒是真没找我麻烦。这一年正赶上科举,我学问比起寒窗十年的学子而言自觉不如,却也吊着尾巴中了举人。皇帝亲自过问,按着我的意思遣我去江南做了个小县官。
到任后,我只雇了一个奶娘,县衙里空空荡荡的。好在有轩儿,依依呀呀不时折腾几下,总算是多了几分人气。县官的差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我做了三个月,也熟了。江南风物与塞外相差甚多,好在几个副官都是本地老人,一件件的教给我。
让我想起那片草原,和那些热情的牧民。
第三月上,我收到怀恩的家书,吓了我还大一跳。
那时走得急,也是刻意隐瞒,总以为我进京的事该不会叫家人得知,不想怀恩神通广大,还是发觉了,前后不到一年。怀恩的信总是很长,可是这一封却短的很,只叫我好好过活,家里一切都好。
仿佛我是正大光明跟爹娘告别离家的一般。
我晓得里头透着诡谲,可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
日子怎么过不是过。
第12章
三年后,我还是个小县官,大约一辈子都是了。这一年,属国青蓝谋反,年届花甲的皇帝御驾亲征,八十万大军挥剑北上,顷刻间将青蓝都城夷为平地。
那样贫瘠的地方,那样淳朴的人民,如何挡得住皇家铁蹄。
皇帝带着赫赫战功与成车成车的战利品回京,一路锣鼓齐鸣彩车开道。
皇帝代替父亲,成为万民敬仰的战神。因了他是皇帝,更是成了天神下凡拯救万民于水火。
我看着上面送来的文书,微微的笑,青蓝那样一个小地方,何时陷万民于水火了。
可是少不得,还是要交几篇歌功颂德的文章上去。
这三年,轩儿长大不少。当年面疙瘩一般的小东西已经长开了眉眼,皮猴子似的,不晓得像了谁。如今已经开蒙,整日摇头晃脑的念子曰诗云,小小年纪就极有架势,日后定比我这个没出息的爹爹强。怀恩的家书也时有,只是总不过两三行字。
看来父母兄弟都过得不坏,我也就没别的心思了。
人说养儿方知父母恩,真不错。我早在抱起轩儿的那一刻就再不怨谁了。偶尔也想念,可也觉得远远的念着,并没什么不好。
“爹爹,王叔又给送信过来啦。”轩儿跑进书房,小鼻子上还沾着一块墨,看来刚从先生那处回来。我从书案后站起身,接过他的小身子,笑道:“又不好好走路,说过多少回了,别跑别跑,爹爹是会飞了不成。”
轩儿朝我吐吐舌头,很快又缩回去,大约是记起我不许他伸舌头的话来。我怎么能真跟他生气呢,板起脸做做样子也就是了,片刻又是眉开眼笑的,接过了他手里的信。
还是怀恩的家书,还是那三两行字,还是叫我好生过活。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几行字里头含着酸,含着苦,透着与往常不大一样的味道。
多少年都不曾回他一封,也不能总也不回。
我叫轩儿磨墨,提起笔来,写点儿什么呢。说一切安好?自然要的。可是不过四个字而已,一张纸那么大。再说说轩儿罢,小孩子四五岁,最淘,每日里闯的祸能列老长一张单子。还是不好,万一,万一怀恩兴起,要来看看呢。
我才写两行字,又横笔勾去了。
轩儿正辛苦,一抬头看我大手笔就急了,叫道:“爹爹!怎么把轩儿勾去了?”
我低头一看,可不是,那大墨杠杠就横在轩儿名字上。轩儿认得不少字了,这两个还是不曾请先生那会儿我自教他的,他学了一晚上也没学会,平日里总不愿早睡的小娃娃大哭着困了困了。我心软,教他睡去,第二日一早却见那小东西满脸是墨的举着张纸给我看,上面歪歪扭扭的写著名字,居然一划也不错。
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墨杠子勾去,想是心里堵得慌。
我赶紧朝他笑:“不急,不急,爹爹这是草稿未成,随便涂的。去取张新纸来,爹爹重新写过。”
轩儿这才抹抹脸,丢下墨去找纸了。他脸上本就溅着墨点子,这一抹可好,成了小花猫。我接过他递来的纸,拿手巾替他擦干净了,打发他去院子里玩儿。轩儿却嘟着嘴,非要陪我。
我都已经打了退堂鼓的,可他坐在我身侧看着,还真不好不写。
还是写点儿乡里旧事罢。
写完了,我举起来端详一下,大致还好,就是留白仍旧多了些。我拿起小刀裁去四边,这才觉得这信可算丰腴。
信写好了,我却又犯愁。
该往哪里寄好呢?先不说塞外的老家是不行的,就是怀恩这几年行踪没个定数,他找我容易,我找他可难。我细细琢磨,只将信折好了用火漆封上,却趁轩儿不留神塞进抽匣里。
最后也不曾寄出去,轩儿终于想起来时叫他拿去给门房了。我早嘱咐过,要是小少爷送来信,收下便是,口头上应承一下就随他处置。
我晓得轩儿只觉得信来笺往的有趣,又不是真对怀恩上心。
不想,怀恩还是来了。
几年不见,怀恩真是长大了,比我还高出一个簸箩盖儿,越发精实。门房来报,说是一个“带毡笠的俊哥儿求见,自称是老爷的故交”。我有什么故交?总不会是崔小子。传进来一瞧,我惊得险些摔了茶盏子,这不是怀恩是谁。
我急忙站起身迎上去,想要如幼年时一般替他摘去毡笠,整整衣裳,却不知怎么的一见他的眼睛就伸不出手了,只等他自己脱下了,才接过来叫人晾着。
外头正下着霰,本地叫做雪珠,落到人身上就化了,怀恩湿着半边身子,拢拢头发笑着看我。
我怕他着凉,叫他进里屋换衣裳,他不理,上前一大步攥住我的手,片刻松开了,笑眯眯的叫了一声哥哥。
我忽然热了眼眶。有多久不曾听见这一句了。
两个字,两个音,不算缠绵。可是我却听出悱恻的味道。我不敢胡思乱想,忙忙将他让至上座,自去给他沏了茶端上来,坐在一旁看他慢慢的喝茶。
怀恩敛着眉,好像有什么凝在眉间化不开。
我忙移开眼,随便扯些话来讲。
讲什么呢?
我不知皇帝有无遣线人在我身旁,不敢说过了,只能含糊的问:“母亲可好?父亲也可健朗?”
怀恩顿一顿,笑了:“都好。”看出我不愿问,又自顾自说道:“长兄也好。”
我点点头,又问一句马场好不好。之后,居然就没话说了。
怀恩喝茶,我也喝茶。一会儿工夫茶水换了三四盏,眼看着肚子就要吃不消,我忽然想起还有可说的,清清嗓子道:“怀恩,你……这段时间都去了什么地方?”
怀恩眉锁微开,笑道:“哥哥终于问了。怀恩最近就在江南一带,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人生一世不晓得上不上得了天堂,那说什么也得瞧瞧苏杭。”
我在江南为官三载,还真没出过这小县城,笑问:“苏杭有意思么?也总听人说好,不知是怎么个好法。”
怀恩喝了口茶,细细的跟我讲。他以往不是多话的人,但是口才却也是不坏的,平平淡淡的小事硬是能说得天花乱坠,我乐不可支,每每笑弯了腰。
茶又换过一盏,天色擦黑。轩儿下学回来了。
轩儿一进门就叫爹爹,我却不像往常那样在正厅候着,他被小厮带来耳房,看见我跟一个陌生的男子并排坐着,有些局促,只拿一双眼睛看着我。我道:“轩儿,叫叔叔。”又转头看怀恩:“怀恩,这是你侄子,我早答应你生来给你玩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怀恩不过十二三,如今当真兑现,他已经是二十开外的青年,想来也不会要玩伴了。
轩儿怯怯的叫了一声叔叔就躲到我身后,我知道这孩子见熟人活泼,可生人面前跟小兔子似的,也不拉他,只将手搭在他肩头。轩儿干脆整个人伏在我腰眼上。
怀恩打量他一番,笑了:“多漂亮的孩子,生得像哥哥。哥哥好福气。”
虽然是客套话,可听着还是舒心。
怀恩静静的笑,低头喝茶,却始终不再说一句话。
第13章
我猜不透怀恩,不知他为何要来,更不知他为何既然来了,却又对我避如蛇蝎。
他时常偷眼看我,但是我看过去却总只见他看天看地。他似乎有话要说,可是我等这么久,他却只牵着轩儿说家常。我弄不明白他,却渐渐跟他一样,有意无意的躲着他。
好好的兄弟,怎么走到这一步了。
怀恩在县衙住了半个多月,终于说要回去了。临行那一晚拉着我坐在运河堤上喝酒,干了三个不小的坛子,烂醉如泥。
我头一次见怀恩醉酒,不知道原来他醉后像个孩子,泥在我身上死活不撒手,用厚厚的鼻音叫我哥哥。
我好笑的扶着他的肩不叫他滑下去,他像只小猴子似的攀上来,蹭我一脖子眼泪鼻涕。我不想他居然哭了,赶紧伸手推他。他带着哭腔低声叫道:“哥哥,哥哥。别推开我,哥哥。”
我木愣愣的将手放下,任他在我肩头哭得像个孩子。
这孩子,有什么可哭的呢。
可是他忽然说了一句话,叫我终于一把推开了他,把他扔在冷冰冰的运河旁,逃了回去。
我一向以为,怀恩小小年纪出门游历,是为了避开父母长兄,跟我一样。我知道他心底必是苦的,所以他亲近我,向我撒娇撒泼,我都好好哄着。家里头只有我跟他立场相同,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可是他说,哥哥,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