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目不转睛地与他遥遥相望,那怪异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仿佛眼中除了那个男人,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叶随风发觉云天对着赵海倾怔怔出神,诡异地笑了一下,“看来你并没有完全忘记他,这很好。”
云天错愕地问:“你什么意思?……我认识他?”
叶随风又往悬崖边走近一步,冷冷地道:“岂止认识?”
赵海倾不能想象叶随风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就在他踌躇之时,阿芸忽然厉声道:“扔掉你的剑!否则我马上杀了他!”
赵海倾背上升起一股寒意,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了云天高高隆起的、怪异的肚腹。
他愣了片刻,接着滔天的怒火汹涌而上,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云天瞪大眼睛,脑中一时混乱的无法思考,他不明白为何一直对自己照顾有加的阿芸会用他的性命去威胁对面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又为何会用那种心痛又担忧的眼神看他。
一阵剧烈的疼痛忽然在他腹中炸开,焦虑和紧张之下,那个小生命终于不堪束缚,开始表达出世的愿望。
“……哦?”叶随风看向云天,挑了挑眉,“时机刚刚好。赵海倾,你当年率兵杀了我一家老小,今天你就看着你的孩子和你的夫人死在你面前吧。”
云天面色苍白,在他臂弯里剧烈地发抖,叶随风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冷汗渗透衣物,带出一片潮意。
赵海倾听到这话,无异于当头落下一道惊雷。
“孩子……?”怎么回事?难道云天肚子里的是……
额头的伤口使阿芸的笑容显得有些狰狞,她此刻早已不是初见时那灵动的少女,脸上全然是复仇在即的疯狂,“哈哈哈哈,你自己留下的种你竟然不知道么?!当真可笑!”
云天手脚一片冰凉,太多的意外已经令他无法思考,当他听见“赵海倾”三个字,脑中就像是有块巨石被一下凿开,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海、海倾……”他撑住额头低喃了一声。
“是我,云天!”赵海倾眼眶潮湿,“你还认得出我么?”
他刚上前一步,阿芸唰地挡在他面前,“我再说一次,扔掉你的剑!”
赵海倾吸了口气,心思电转,“……好,你们先送他下山,他平安之后我立刻弃剑,绝无食言。”
阿芸冷笑一声:“你这双手沾满鲜血的恶鬼有什么资格同我们谈条件?!好,既然你不肯弃剑,那你就好好看着吧!”
她神情疯狂,带着不顾一切的狠戾冲向云天,赵海倾大吼一声飞身而上,却被叶随风使出全力猛地一击,生生后退了十几步!
他还没站稳,就听见了皮肉被割开的声音,伴随着爱人痛苦的嘶喊闯入耳朵,直直击入他心底。
赵海倾一瞬间如同坠入了冰潭,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云天的肚子,看见那里被割开一个血口,阿芸一掌探入,摸索了一番,然后拉出一团血淋淋的物事。
那模模糊糊能看得出是个孩子的形状,细长的脐带还连接在云天体内,云天已经开始抽搐,可他还是勉力睁着眼睛看向那个小生命。
赵海倾目眦欲裂,狂吼一声,举起长剑向叶随风攻了过去!
“中皇云天,我奉劝你快点叫他停手,否则你们的骨肉可要性命不保了——哦,还是个男孩呢!”
阿芸捏着孩子细细的脖颈,像拎着一只可怜而柔弱的小动物。
云天嘴唇颤抖,鲜血源源不断地从肚腹的伤口涌出,他困倦地张了张眼皮,虚弱地道:“不要……伤害他,你有什么……事,只管冲着我来……”
阿芸气息一窒,唰地瞪大眼睛。
她还记得那一年,她的双亲也是这样恳求着破门而入的官兵,她和哥哥瑟瑟发抖地藏在房梁上,亲眼看着父母在冰冷的刀刃下送了命。
“……不要伤害他?凭什么?!我一家十三口死在赵海倾手中,如今只要你们三条命来偿,已经是给了你天大的便宜!”
云天干涩地咽了口唾沫,按捺着胸口不断翻涌的血腥气,“我们……认识了九个月……好歹还是……有一点交情……的吧……你放了我的……孩子,我这条命,随你……”
阿芸厉声大叫:“够了!你以为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她的脸色忽然一僵,眼神变得极其怪异。云天虚弱不堪地靠在一块石头上,伸出手去够他的孩子,阿芸却突然尖叫了一声,挥起匕首唰地从他脚腕上划过,瞬时挑断了他的脚筋!
“唔——!”云天的呼叫显得十分无力,他慌不择路地一把拉住脐带,趁阿芸短暂分神时将孩子扯了回来!
叶随风招招狠辣,赵海倾在听到阿芸的尖叫声后心神巨震,转眼间被砍出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他狼狈地躲闪开来,使出全部内力开天辟地般地一斩,将叶随风击得倒飞出去。
“云天!”他大吼一声向云天冲过去,双目赤红的阿芸挥手斩断脐带,从只剩下一口气的云天手中再次夺过孩子,接着在二人绝望的眼神中将孩子向悬崖中猛地一抛——
赵海倾脑中轰然作响,全身的血液都开始逆流,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在一瞬间失去了颜色。
叶随风再次攻来,弯刀带着凌厉的疾风向赵海倾后背斩下。
阿芸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俨然已经神志不清。
同一时刻,原本已是半个死人的云天忽然大叫一声,竟靠一只脚站了起来,紧跟着朝悬崖纵身跃下……
第四十章:逢生(上)
云天是被一阵剧痛激醒的。
肚皮仿佛被人生生撕开,他浑身上下使不出半丝力气,就这么头昏脑胀地忍受着这股剧痛平复。
半晌过后,他已是出了一身冷汗,又潮湿又疲乏,难受得恨不得就这么死过去。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云天愣了愣,连忙竖起耳朵去听。
说话的是个男子,声音清亮,想来年纪应该不大。
“我知道我这么做太鲁莽,可是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带着个孩子,我总不能放着两条人命不管……”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就是因为他来路不明,你才不能随随便便将人带回来……谷里的规矩你都忘了?他若是被什么仇家追杀,你担得起全谷一百四十九人的性命?”
“嗨,婆婆您忘啦,现在是一百五十人,前天王嫂才刚生了个大胖小子。”
“喔,年纪大了,这记性就……你不要打岔,老人家说话你得仔细听着,别成日里油嘴滑舌……”
“是是是……待他伤好了我马上送他出谷去,这样您总该安心了吧?”
云天怔然地望着屋顶,门外的谈话声越来越近,他忽然感到一阵害怕,倏地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那男子仿佛站在他身边瞧了片刻,又揭开被子看了看伤口,而后庆幸道:“还好及时止住了血,我要是再晚上那么一时半刻,这一大一小的命可就都保不住了……唉,婆婆,他们是父子吧?这当爹的一表人才,娃儿也长得不赖。”
“拼了命也要护在怀里,想来定然是父子了……”
云天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张开眼睛,惶恐不安又充满希冀地问道:“孩子……还活着吗?”
那男子和老妪对视一眼,道:“还活着,你觉得如何,伤口痛不痛?”
“我想看看他……”云天挣扎着想坐起来,那男子连忙扶着他道:“别乱动,你伤的很重,我去把你儿子抱过来。”
直到此刻,云天才终于能好好地看一看自己的骨肉。他抱着小小的、失而复得的孩子,几乎有种喜极而泣的冲动。
孩子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正在襁褓里做着美梦,像个软呼呼的小包子。
云天鼻子油然一酸,轻轻拍了拍他,咕哝了几句。
那年轻男子和老妪看见他们父子团圆,也是满脸欣慰。男子笑道:“我叫谢青杨,这儿是我家,你从鬼牙山上掉下来,受了伤,我就把你带回来了。”
云天感激地道:“谢谢。”
“你呢,你叫什么,家中还有何人?我托人递封信去你家可好?”
云天一愣,苦苦思索了良久,只觉得脑中既空白又茫然,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他没有半点头绪。
“……不知道。”
谢青杨“哎?”了一声,愕然道:“怎会不知道?你……你不记得自己的事么?”
云天皱眉摇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婴儿。
这个孩子是他的,没错,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至于别的,他确实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老妪叹了口气,道:“怕是掉落山崖时撞了脑袋……既然你忘却前尘,也是你的命数,就姑且先在此处安心养伤吧。”
她走后,谢青杨好奇地扒在云天床前,“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都没摔死,难道有内功护体么?你身手一定很厉害吧!”
“我也不记得……内功护体?那不是武侠小说里的东西么?”
“武侠小说?那是何物?”
“就是一种书,专门讲武林大侠的故事……说起来,你这打扮好像有点奇怪……”
谢青杨在云天正儿八经的眼神中自我怀疑了一番,觉得他穿着并无不妥,于是道:“我们都是这种打扮啊,你不也差不多么?”
云天习惯性地想耙一把额前的短发,可手里摸到的却是一头乌黑顺滑的青丝。
他愣了一瞬,随即脑中白光一闪,纷纷杂杂的画面如碎片般飘过。
他看到一间白色的房子,许多四四方方稀奇古怪的东西,看到了高耸入云的建筑,还有满地乱跑的四轮怪物。
最后,他看到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面容模糊,却带给他一种淡淡的温暖感觉,云天恍然回到了和他策马扬鞭、欢声笑语的日子,却又觉得这场面十分虚幻,似乎只是他的妄想。
谢青杨见他神情怔然,连忙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云天的思绪被他打断,脑中的画面轰然破碎。
他摇摇头,疲惫道:“乱七八糟,说不清楚……”
“哦,别着急,慢慢想,总能想到的。对了,你饿么?呃……之前你的肚皮被割伤了,现在吃东西,应该没关系吧?”谢青杨担忧地看着他的肚子,一副“食物会不会从这里漏出来”的表情。
云天伤口钝痛,只想昏天黑地的睡一觉,“我不饿,能麻烦你找点吃的给我儿子么?”
谢青杨连连点头,接过孩子:“这有何难,来,叫我抱抱他。”
云天道了声谢,又闭上了眼睛。
他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便闻到一阵饭菜香气。
谢青杨正在炖鱼汤,看见云天睁了眼,便道:“哎,刚才帮你换药的时候弄疼你了?”
云天低头看看肚腹,发现药和绷带都换了新的,“谢谢……你在做饭?挺香的嘛。”
“不怕你笑话,我只会做鱼,其他几个菜都是隔壁王嫂炒的。”谢青杨盛了两碗白花花的米饭,云天饥肠辘辘,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谢青杨笑道:“你家臭小子在王嫂那儿吃奶呢,她一个媳妇喂俩娃,你得好好谢谢人家。”
云天点头:“自该如此,我过去问候一声吧。”
谢青杨忙道:“莫急,你先吃饭,伤还没好就不要乱动,我去接他。”
片刻后谢青杨就抱着小奶娃娃回来了,云天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摸了摸他毛发稀疏的头顶,露出一个微笑。
“你这孩子也该好好取个正经名字了,再不济,也得有个乳名罢,不然咱们怎么喊他?”
云天想了想,深以为然,“叫什么好?”
谢青杨挠挠头发:“我可取不了名儿,要么……找村里的柳阿公,他是咱们这最有学问的人。”
小娃娃睁眼很早,乌溜溜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云天,嘴里发出小奶猫叫唤一般的软糯声音。
云天感动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把他抱紧了使劲的蹭,好在谢青杨见状不妙连忙将小孩抱去床上了,云天这才得以安心吃饭。
他一只脚刚踏到地上,便觉得酸软无力,差点又跌回被褥里。云天惊愕地提起小腿,发现右脚像是死物一样悬在脚踝上。他默了片刻,低声道:“这下好了,变成残疾人啦。”
他一个好好的美男,突然成了个跛子,谢青杨原以为云天要伤心一阵子,可看他的神态却是一派平静。谢青杨意外地问:“你……不难受么?要是难受的话,千万别忍着。”
云天笑了笑,在他的搀扶下坐到桌前,“能不难受么?不过我儿子在旁边,我总要注意一下影响。”
谢青杨投去崇拜的目光,道:“你……还真是个心胸大度之人啊。”
云天拿起筷子:“好说好说,来,谢兄快吃饭吧。”
第四十一章:逢生(下)
二人边吃边聊,云天对当地的情况也有了一些了解。
这个村子叫飞雁村,在鬼牙山西北边丛林的溪涧谷里,戒备极严,外人向来不得进入。
云天道:“那你们这里都是近亲结婚咯?会不会生出……脑袋不大灵光的小孩?”
谢青杨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虽只是个小村子,却也有百多口人。”
他刚说完这话,隔壁突然传来女子惊慌的声音:“哎呀,相公,你怎么啦?!”
谢青杨一惊:“是王嫂!我过去看看。”
云天放心不下,也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屋子,他意外地发现这里景色颇为秀美,山水奇绝,每户人家的布局都完美地与景物融合在一起,丝毫不显得突兀。
王嫂是个微微发福的女人,长得十分白嫩,她此刻正无措地围着一个面色发紫的男人,急的汗如雨下:“青杨来得正好,你快看看我家相公,他刚刚被蛇咬了,我去采了些草药给他敷上,怎么半点儿也不见好?!”
谢青杨快步上前,看了看王六腿上的药泥,诧异地说:“没错,这草能解蛇毒,怎么会……”
云天见状,也凑近了一瞧。王嫂看见他的相貌,愣了一瞬,暗道原来青杨捡回来的那人竟然生了这么一副好皮相,难怪会生出那么水灵可爱的儿子……
细细查看片刻,云天又捻起一点药泥闻了闻,而后松了口气,道:“大嫂,你用错药了,这种蛇毒只能用金玲草来解,别的草药没用。”
谢青杨讶然道:“金玲草不是毒草么?连我家的羊都不吃。”
云天摇头道:“你瞧他的伤口,青中泛紫,还有红点,定是红萝斑蛇所咬,金玲草虽是毒草,却能以毒攻毒,不信你大可一试。”
王嫂犹犹豫豫地,不敢轻易相信这个外来人,谢青杨也不太敢冒这个险。云天急了,拍着胸脯道:“红萝斑可是剧毒之蛇,你再拖下去他可就玩儿完了,如果金玲草让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只管赔条命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