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令刑部严查此事。
作为皇上,想要杀一个小百姓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他之所以要费事追查,无非是为了以后有东西拿给老九看
。
他一定很恨我吧,明明是贱如蝼蚁的生命,却眼睁睁看了那么多年一直不能除去。
刑部即日开始升堂提审,次次都要用重刑。
说实话,他们当我是胡言乱语;说假话倒是能应付一时,可等他们查了之后发现是假的,上刑就更加变本加厉
。
我昏了醒醒了昏,常常幻想着昏死过去不要再醒来,那样就不用一遍遍地感受这刺心噬骨的伤痛。
潜意识里却盼着能见老九最后一面,心头那口气总撑着咽不下去。
心里苦笑,这些是早就预料到的,临了却还是放不下。
老九曾问过我,那次他被下狱我是否想要一起死。
我没回答,以为自己是怕他因为我的肯定而感动,以为自己怕他感动而在未来做傻事。
现在才明白,其实我是不想承认,那个想法是我的私心。
因为我知道,那是我可以和他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唯一的机会。所以我才私心地没有挽留他,所以我才私心地选
择和他一起走。
躺在大牢潮湿发霉的杂草中,我望着空气笑了,为那个当初没有给出的答案,为那个当初没有实现的私心。
疼痛再也不能将我唤醒,我昏沉沉地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慢慢地,连模糊的意识也掌握不住。
快了,就快了,就要离开了。
是否因为思念,空气中竟然有着老九的气息。
想要再吸一口飘着老九味道的空气,却已经没有力气……
再次醒来时,感觉四周晃晃悠悠的极不塌实,老九的声音在我耳边小心响起:“醒了?醒了吧,明尘?”
是幻觉吗?牢里的最后一刻我好象幻想到这股气息。
极力想睁开眼,可眼皮重如山,怎么都无法睁开。
有人扶我半坐起身,我靠着一具温暖的身体,然后有什么东西送到我嘴边,有人掰开我的唇齿,一股清水被缓
缓注入口腔,接着是苦涩的药汁,不知不觉中我又昏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慢慢恢复些神志,知道这是在马车上,老九和成海都在,胡老伯几年前已经去世,现在只
有我们三个。
行了几日,我已经能靠着车壁坐起来。
车停下来以后,老九去端了药进来喂我。
慢慢喝下半碗,我看着他身后的车门,“成海呢,怎么没见他来?”
老九低头看着手里的碗,半天才道:“有味药不够,他骑马去买。”
“噢。”我喘口气,积蓄力气将剩下的药一口喝下。
老九扶我躺好又出去,他今天一直都在外面骑马,不象平常在车里照顾我。
傍晚时我又问起成海,老九闪烁其词道:“可能路上耽误了,也许明天就回来。”
三天以后,我们路过小镇宿进一家客栈,老九告诉我成海走了。
我虚弱地问:“怎么回事?”
“他离开那天我已经派人四处找过,一直找不到。”
我继续有气无力地发问:“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老九拿出一张纸,上面是成海的字:先生,我不跟你们一起去了,你要保重。
“是客栈里的伙计刚才给我的。”
终于离开了,我靠着他缓缓道:“走了就走了吧,别再找了。”
一路上,帮我穿衣吃饭都是老九亲自动手,可是我的病一直不见好转。
有时我会半开玩笑地对老九说:“以我行医多年的经验判断,我这些内伤怕是不会好了。”
老九低头道:“别乱说。”
那诊病大夫脸上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别说是内伤了,保命都没把握!
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常常是行到半路时被小心摇醒。
看到我醒来,老九才松口气下令赶路。那神情,仿佛我会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离去。
老九眼底的焦虑担心愈加明显,半睡半醒间,常常可以听到面对老九追问的大夫无奈的叹息。
走走停停,我们总算到了目的地。
出京圈禁是老九带我离开的代价,从今以后,没有了锦衣玉食,没有了奴仆成群,也没有了人前人后的尊贵。
这里条件很不好,以前的我可以忍受,可是现在就难说了,身体的伤痛和虚弱需要好的生存条件。
已经没有成堆的衣服给我们换,衣服破了我就强打精神坐起来缝补。
以前上学,教授要求我们动手术前练针法,我的手艺虽然不怎么样,可现在这种环境下,也勉强用了。
老九却惊叹着:“你手真巧,这也会。”
我笑笑,放下针线问他:“堂堂皇子要过这种穿破衣服的日子,老九,你习惯吗?”
老九想都不想就答道:“现在不习惯,可是和你在一起我能忍受,慢慢就会习惯。”
已经在一起这么多年,听得出他说的是真心话,我只是担心能忍一时却忍不了剩下的半世,他自小娇生惯养,
后来自己会挣钱了就更会享受,何曾过过这种苦日子。
“其实你可以回去,不必过这种日子。老九,我走了以后你回去吧。”他一直都有退路,老四一直都给他留有
退路。
“我还可以回去吗?”他伸手摸上我的脸,自嘲着笑起来,“怎么办?我怕到了没有你的地方连呼吸都会停下
,明尘,不要赶我走。”
半晌过后我才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不是,我什么时候想过赶你走。”
只是让你知道:当你想要离开时,不必为我迟疑不去。
这次一定睡了很久,醒来看到老九在哭,带着喜极而泣的味道。
我想抬手却做不到,躺得太久有些不舒服,“扶……我起来。”
“恩,”他擦去眼泪,小心扶着我坐起来。
屋里还有其他人,除了一直给我看病的大夫,还有十三和另一个,我靠着老九坐着,对十三笑了下算是打招呼
。
十三上前道:“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我喘了会气,用低哑的声音慢慢说道:“我身体一直都不好,没什么……那些伤都已经好了,就是身体虚了些
,慢慢调养……就会好。”
跟十三一起来的是个太医,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是宫里御医之首,皇上派来的。
这位太医确实有些手段,我的病被稳定下来,不过也只是暂时拖着,大家心里都明白,我的那天很快就要来了
。
我向十三央求:“十三爷,如果我们走了,能不能求你让我们合葬。”
十三没吭声,这话虽是说给他的,其实是要他转给老四,老九毕竟是皇子,怎么下葬以及葬在哪里都有祖宗成
例,我们想合葬必须皇上开口才有实现的可能。
不久之后,十三告诉我合葬的事情皇上已经同意了,不过老九的后事明面上仍然照旧,一切由十三办理。
因为我不可能跟着老九合葬进皇家园陵,所以我们只能葬在外面,地方可以自己挑选。
我开玩笑道:“幸好说的及时,我还能给自己挑块干净地方。”
装作没看到老九背过身抹泪,我强撑着身体坚持要和老九一起去找下葬的地方,老九拗不过我,只好同意。
在附近转了好几天,最后在雾腾山的半山处种了棵槐树,地点就定在这里。
晚上,我轻摇身旁的老九。
这段时间他担心我,一直都是浅眠。不需要我多费力气,他很快就醒了,半起身问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去叫太医。”
我捏了捏握着他胳膊的手指,又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他虽不明白,还是很配合地什么都不说,伏下身体耳朵
贴近我嘴边,我道:“把这个拿好。”
他摊开手掌,看着我刚塞给他的药丸。
我再次问他:“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要跟我一起?”
“恩。”
“一会我躺好你把这个吃了。”
“哦。”
“你不问问这是什么?”
他抱着我低声道:“你给的,是毒药我也吃。”
我慢慢躺好闭上眼,轻声道:“你说对了,这就是毒药。”
66.复生
再醒来时是黑夜,老九比我醒得早,正和成海趴在一旁盯着我看,毕竟我的身体一直不好,他们都担心这番折
腾下来,我不一定撑得住。
虽然是在半山处的荒郊野外,还是不能点灯,我面朝上躺着,上方不多的星光被他二人挡得严严实实,所以他
们没能立刻发现我已经微睁了眼,最后我动了动被紧握的手指他们才先后觉察。
慢慢坐起来,看到旁边早已挖开的大坑,坑里是已经掀了盖子的合葬棺木。
后来我曾问他们:“不赶快动手离开,怎么干坐在那儿,不怕有人来了被撞见?”
老九道:“要是你不醒,我就直接跳回去,省得到时候还要重新挖开。”
成海道:“十三爷怕你们躺在一起太挤,这棺木做的甚是宽敞,我进去也躺得下。”
借着点点星光,他们帮我换了衣服,换下的衣服全部套在一具提前买好的尸首上,把它和穿了老九衣服的那具
一起放入棺材,面上洒了些加速腐化的药粉,又重新封馆埋土。
幸好这是新坟,即使明天有人路过,也不会看出被人翻动过。
老九和成海扶我悄悄到山下一户破房子里住了下来。
过了几天,成海很小心地出了趟门,打听到十三已经回京复命,我们当天的黄昏时分也乘了马车迅速离开。
一路上换了几趟车,还特意拐了些弯路,最后来到买好备用的院子。
那个时候老九每年都给我大红包,我陆续交给了成海,他以上坟为由出远门,在各处买了房子,后来还添了些
土地。
我一直都有施药救人的举动,所以老九从没怀疑过我的银子都花到了哪里。
等老四上台,我就把计划悄悄告诉了成海,成海却道:“我要一直跟着先生,哪儿也不去。”
我被他的不合作气到。
我们要面对的是从众位优秀皇子中胜出的强强者,如果计划不够隐秘,必然难以奏效。
想隐秘,知道的人就越少越好,所以我不可能再去找其他人办这件事情。
最后我放狠话道:“你要是不照做,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跟着。”
成海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像是已经被遗弃的小狗,我拍着他肩膀安慰道:“听话,计划成功后我们就可以在一
起,要是不成功,等地下相见时我一定还带着你,不会赶你走。”
“说话算数?”
“当然,先生说的话什么时候不算过?”
其实这个计划能否成功我并没把握,也不知道到了地下是否能相见,可是无论结局怎样他都会跟在后面,反正
到了那个时候我也阻止不了,何不现在让他高高兴兴的。
老九把我从牢里救出来就出发前往他的圈禁地,一路上我都在偷偷服药,脉象上看起来好像是皮外伤在慢慢恢
复,内伤却逐步恶化。
不能说老九请的大夫不尽心,实在是因为配制这药时我掺杂了西医药理,那大夫对此无从知晓所以才束手无策
。
后来十三带来的首席太医倒是觉察出不对,曾细细查问过我的日常饮食,可惜他没有时间查明真相了。
知道了老九将被圈禁的地方,我让他找来附近的地图,和成海一起仔细研究了一番,最后挑了雾腾山,决定将
来的墓地就选在那里。
到了挑选墓地的时候,我坚持跟着去是为了和成海互通信息。
上山时我故意走同一个方向,而且每次都是上午去,中午必定回来,反正我是病人,拖拖拉拉也没人怀疑,老
九怕我累着更是常常催我停下休息,这为我和成海的交流争取了不少时间。
成海是傍晚上山,找到我留的标记,他就再留下暗记向我告知情况。
因为常常上山,我对山上的情况比他们这些住皇城的人都熟悉,成海按照我教的办法留的标记一直没被他们发
现过。
到了约好的那天晚上,我和老九在深夜无人时服下假死药,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一无所知的十三和隐在暗处的成
海。
十三这人虽无决断,可交代过的事情他能按步骤一一完成,相信他能替我做好这掩人耳目最关键的一步。
接下来就是成海半夜上山,将我们从墓里挖出来,再分别给我们服下解药,等待我们醒来。
我们一行三人到了距离最近的庭院,我因为长期服药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他们两个就坚持在这里住下让我修养
。
也许是时候跟他们说说某些事情,说说有一天我可能的消失。
老四查过我,可即使把全国翻遍也不可能查出我的来历,这个结果公布天下时老四肯定会对老九详细说明,也
许更早的时间他已经开始查,那些关于我居心叵测、其心险恶的话,老九一定听过无数遍,可他从不和我提。
不想吓到他们,我挑了吃饭的时候准备慢慢和他们解释,“你们好象从来也没问过我从哪里来。”
成海抢在老九之前先开口:“先生你想回去吗?过段时间吧,你的身体还没好,现在赶路会很辛苦。”
老九赞同道:“就是,身体养好再动身,免得路上要我们分心照顾你。”
我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我什么时候说出门了?而且他们谈论的重点已经偏离了我的话题吧?
“算了,算了,别不高兴,”觉察到我板起了脸,老九很好心地安慰我,“你要是非走那我们就走。”
成海不带半分犹豫地接道:“什么时候动身?定下时间我好提前准备行李,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好好想想路上要用什么,别拉下了,”老九十分热心地在一旁出谋划策,“他的药记得一定要多备几付。”
“恩恩,一定。”成海连忙点头表示赞成。
我忍不住打断他们,“你们什么都不用准备。”
“哦,”成海看看我,半天才小心道:“先生你说过到哪儿都会带我,我可是一定要跟着去的。”
老九隐含怒气,不过是对成海:“你们几时有这约定的,那我怎么办?不管啊,行李我不收拾了,我去休息,
上路的时候记得叫我。”
成海趁机放下碗筷,“我现在就去收拾。”
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饭厅,他们讨论了半天也没开口问过我到底从哪里来,可是我依然觉察到空气中弥漫
的不安,他们是把我想象为连皇上都查不出来历的可怕人类了吧!
让他们知道了实情也不可能对事情有任何帮助,反而会让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时时担心。这一刻,我突然犹豫
:对于我消失之后的事情,要怎么跟他们说?
如果我真的消失,回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难道告诉他们我一定会回来,让他们等着?
难道要让他们面对着清晰的希望,却在迟迟不能实现中度日如年,连离开人世也带着满心不甘?
——这样的结局太残忍。
或许我给他们的不应该是真相,不如换做一个模糊的希望。
至少模糊的前景可以让他们有幻想希望的余地。
这幻想,也许能够代替我陪伴他们走得远一些。
第二年春天,我的身体渐渐恢复。
我们三个开始四处游荡,碰到没大夫的村庄就住段时间帮人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