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臣无法解释。”
“何谓无法解释?”程心澄皱眉。
“偷天换日之术,儿臣可以猜,却不敢当真事来说。”岚荫磕了个头。
程心澄吐了口气——他听出了岚荫话中有话,奉旨问话的时候却并不能插上自己的问题;只得又道:“皇上还问,你究竟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了,交通边疆守军统帅,且还用钦差边防调兵?你调那兵,究竟意欲何为?”
岚荫停了一停。
他咬了咬嘴唇,思虑着说:“说儿臣交通边疆守军统帅,这是绝无此事。儿臣从小到大,一封信都不曾与任何一个边疆守将通过。当年儿臣在川北随军是父皇之命,儿臣也并不曾与孔毓露将军有过什么私人交情。而玉岭关守将秦麓歌,臣也只在帮助守城的时候才打过交道,这两年间,更是毫无联系。”
他出了口气,接着道:“用钦差边防,并不是为了调兵。而是给孔将军做个见证,宁州知州吴炼向儿臣说,剿匪兵力不够。儿臣想最近的大军便是孔将军的川北军,口信是让孔将军斟酌是否借兵。”随即他忽然反应过来似的说道:“儿臣当时派去传口信的三名随军,这两天方回到京城。父皇可让他们和孔毓露将军对质。”
程心澄点了点头,随即说道:“皇上问话毕了。”岚荫叩头,他道:“皇上口谕,云王身上有伤,特赐座。”岚荫又谢了恩,便在堂下端放着的覆团龙纹垫子的脚踏上坐下了。
“云王爷。”程心澄吐了口气,望他道:“您的身子可撑得住么?”
岚荫微微一笑,一双美目中碎了星光:“不碍。”
“好。”程心澄想了想,说道:“云王爷方才提到传口信的随军,现今身在何处?”
“在我的王府里。”
“他三人是什么身份?”
“我以钦差的身份赏的廛禁卫衔。”岚荫笑笑,“还没上任。”
程心澄一愣:“那是为何?”
“他们本是锦州平民,本王怜他们失了家园,又勇武实诚,便赏了他们功名。”
“那又为何住到了云王府,不去禁卫房报到?”
“我怕他们一出我王府,就会暴卒。”
程心澄一愣,随即紧问:“云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出那三人的名字,程大人穆大人便知道了。”岚荫盈盈一笑,直如风动桃花,说不尽的缤纷妍丽,“他们叫——孟三齐,孟永伟,孟永钊。”
程心澄和穆静生皆是大惊。
季墨坐在云王府内堂密室内等着,却见杜皙捧着茶盏走了进来。
季墨便站起身来:“何用得着你亲自奉茶进来?”
“季师父,王爷吩咐我,他不在的时候,便是让我来伺候您。”杜皙神色泰然,“这一个王府里,能进内堂的女眷,只有我是不受监视的。”
季墨脸上肌肉抽了一抽——他明知这女孩子是岚荫的妻子,他对着岚荫还摆得起师伯架子,一见这杜皙却只觉浑身不舒服,仿佛看着这个小小姑娘便是看着“道理”二字似的,浑不似对着个活人。
“你们王爷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他想了半天,终于开口。
杜皙回头看了看天色:“快了,再差不多一盏茶。”随即她回过头,望季墨道:“季师父,我也不能在此地多耽,恐怕引人注意。王爷一回来我就让他来这找您。”说完盈盈行了礼,季墨忙抱拳回礼,她便施施然走了出去。
季墨半尴不尬地看着杜皙窈窕身形走了出去,又关上了门,这才掣过茶杯喝了一口。蒸茶极入功夫,入口清淡,香气馥郁。他不禁叹了一声,坐回了座上。
等了堪堪一盏茶,季墨便听见门上响动,一看,岚荫已走了进来。
“季师伯。”岚荫抱了抱拳,苦着脸道:“侄儿背上有伤,求免了拜吧。”
“拜个屁,以后都别拜了。”季墨忙将他扶过,按到座上,说道:“上次也来不及问,你伤怎么样了?”
“还成。”岚荫眨眨眼看季墨:“皇子么,行刑的也不能真下重手。皮外伤,养养就好了。”
“我还和你师父夸口要护着你,这真是……”季墨嗐声叹气:“下次见到他,不知怎么说好。”
岚荫扑哧一笑:“这事谁都护不了的。”
“早知道你会受鞭刑,我就去刑场救你下来算了。”季墨皱眉,“你这王爷做得是怎么回事,小时候邻雪被你哥哥太子抽鞭子,长大了你被你爹爹皇帝抽鞭子。”
岚荫只笑笑,却道:“那人……季师伯送出去了么?”
“嵘芝?”季墨一笑,“有你六师伯曾罗天下第一的易容术和两柄玄铁尺,加上何尝的银标竹棍、聂不予的金铁双刀,去南天门都送到了。”
岚荫出了口气,勉力笑了笑,“只要嵘……嵘芝走成了,我这局就算布成。别说抽四十鞭子,只要不打死了都能翻盘。”
“……我就奇怪了,你们不是养着那个颜屏么?”季墨好奇道:“何不送他出去,留嵘芝在京城?——这事如若一个行差踏错,那不就是欺君么?”
“颜屏光看张脸还行,一开口就露馅了。”岚荫苦笑:“但凡我还有别的办法,也不能让他冒险出去。”他停了停,将袖中一个小指大小的竹筒拿了出来,递给季墨:“师伯,这封书信,今晚放雁儿去送到我师父处。”
13 易容
(上)
岑嵘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灰败,神态猥琐,穿着一身粗布襦衫,堪堪便是个病得要死的少年秀才,一丝也不见那个柔媚入骨的天潢贵胄。
一旁的女子青衣青裙,拿了一个玲珑剔透的琉璃小瓶子,滴了一滴青色油珠在手里,就着客栈里的脸盆擦了把脸。一时间,脸盆里水尽皆变成了乳白色的浊液,女子也由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少妇,变成了一个眼带桃花、眉含远山的惊艳女子。
和岑嵘芝一起坐在凳上的男子,虽是长了张俊秀的长相,却是满脸痞相,行动带着三分颤,还没开言便先邪笑。只见他斟了一杯酒,晃了晃杯子里清白的液体,望着那女子道:“阿罗,每日上妆卸妆的你可累不累?总是明天还要化上,你干脆别卸算了。”
“谁像你个死鬼,老皮老肉得刷墙一样。”那“阿罗”啐了一口,横那男子一眼——口中说的是死鬼,眼波却横出了十分的媚意,笑容更是带了十二分情韵。
岑嵘芝坐在一旁,大感尴尬。
几天前听那个什么武林盟主、岚荫的师伯季墨的介绍,眼前的这个男人名叫何尝,是天下第一的小偷;眼前这个女人名叫曾罗,则是天下第一的骗子。这一男一女,是一对已有了婚约、却还尚未成亲的未婚夫妇。
他不是不知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他也不是不知道孟尝君的“鸡鸣狗盗”;而岚荫嘱咐过他,这些江湖人做派,概是自由自在,性疏惫懒。他并非轻看小偷和骗子的身份,但即使他有着王妃,有着与太子那一层羞于启齿的关系,他却也从不曾见过这么明目张胆调情的男女。
何尝喝着酒,望着荧荧烛火中曾罗的脸,嘿嘿一笑道:“明天你干脆别再妆上了。就这般,多好。”
“谁告诉我要不引人注意的?”曾罗哼了一声,轻笑道:“我这么张脸,做你的老婆,”她指指何尝,“做现如今这样的宁王爷的娘,”她又指指岑嵘芝,“谁信?”
“做我的老婆委屈你了?”何尝佯怒,皱眉将她扯到了怀中:“怎么委屈你了?怎么委屈你了?”说着便对她动手动脚。
“你……你别……”曾罗被他捏住了手腕腰肢,只觉情动,脸上一片飞红,看了看满脸尴尬地岑嵘芝,忙挣脱了坐起身来:“你在小孩子面前,手脚放干净点。”
“小孩子个屁。宁王爷都成亲了,咱俩还没成亲呢。”何尝抱着曾罗香了香面孔,淫笑着飞了个眼给岑嵘芝:“是不是啊,宁王爷。”
岑嵘芝浑身汗毛一竖,哈哈干笑两声,说道:“本王出去透透风,透透风。”
“别走远了啊。”关上门的刹那,何尝的笑声和曾罗越来越软的嘱咐声一道传来。
月朗星稀。
北城寻奚,一座小小土城。
赶了七天几千里路,还有三日不到脚程便能到了云北孔毓露军中。
岑嵘芝躺在一个小土坡上,望着天上半轮月亮。
他想起屋内何尝和曾罗不知怎么颠鸾倒凤,不由脸上微微发烫。这两个江湖人,和他从出生起接触过的人们都太不一样。朝都城里,张张脸上都是心机;封地宁州,又个个身上刻满奉承。而这两个人,却是这般的率性而为,仿佛真的如发酒疯的刘伶说的,以天为盖,以地为席。那般死便埋我的豪气,几乎让他有些失神。
他又想起韩莹莹。自己的小王妃,像她的名字一样,莹莹一点,小小的,暖暖的,笑得轻轻浅浅,却烫进自己的心底,总是几乎要烫得他落泪。这么冷的世间,他想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去呵护这一点莹莹烛火,却怕。没有来由的怕,止不住的怕。他真想自己和韩莹莹只是最最普通的人家里最最普通的一双儿女,青梅骑竹马,镜奁对衣笥。
接着他想到了太子。
他曾做过一场梦,梦里他拽着母亲万妃的手在跑,一条极细极窄的路,两侧是万丈深渊。万妃的手很冷,他们拼命地跑,却似乎踏在泥浆里。身后是毒蛇,张着巨口要来啃噬他们。他回过头,望着万妃喊,母妃,快跑,快跑。万妃的脸色很暗,全身散发出淡淡的死亡的味道。她的眼睛流出泪,流着,流着,便变成了血。她放脱了他的手,极温柔地说,孩子,你走吧,母妃跑不动了,你快走吧,好好活下去。然后他和万妃之前忽的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他看到毒蛇将万妃吞了下去,然后毒蛇化成人形,长着的脸,五分像岑岺蕙,五分却像昌阳帝。
那时的他惊醒来,脸上全都是泪,面前是万妃的灵柩。香烟缭绕,仿佛幽灵一般氤氲不散。
岑嵘芝躺在土丘上,闭上眼。
雁儿到的时候,段斐容与石敬笙正在手谈。
落果接过无声递上来的小竹筒,看了看,望段斐容笑道:“在审案,供出了孟家兄弟。你外甥这局已活了。”
段斐容笑笑,石敬笙执着黑子正自沉吟,听这话便笑道:“可是要打道回朝都了?”
“不急。”段斐容说话的语气与他说的话一般,不徐不疾。
“不管你们怎么样,我是要回云支了。”落果一笑:“鸿雁都回来了,我再不逃,我家的小和尚大和尚中和尚们要给一锅端了。”
“落果大师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土矻庙们,一朝被端,你可不心疼?”石敬笙下了一子,回过头似笑非笑望落果。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嘛。”落果笑道:“换言之,跑不了庙还跑得了和尚呢。土矻庙不叫土矻庙了而已。”
“佩服。”石敬笙大笑,“落果师父果是悟道之人,听你说话真是豁达开朗,去人沉霾。”
段斐容落了一子,也笑道:“你那些猴子猴孙们准备怎么避难?”
“蓄胡子,留头发。”落果干脆地道:“一时养不出来的,就戴假的嘛。总是这事事关天家,现在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查,避一避风头,又是一个好和尚。”
“大师不怕但凡有一个被抓住,一切都前功尽弃?”石敬笙抬着眉毛看落果。
落果看了他一眼——这一刹那,石敬笙第一次在这个整日吊儿郎当的和尚眼中,看到了海一般的深邃与自信:“第一,真正的秘密只在我一个人手中,没有人拥有前功尽弃的能力。第二,土矻庙里的和尚们都是门罗寺训练的真正死士和国士——四百八十七人,人人无牵无挂,以几身为棋子,为天下下这盘棋。”他眼中神采稍纵即逝,又换上了那副笑脸:“若真被抓住了,他们知道该怎么处置自己。”
段斐容淡淡一笑,随手一子,便封住了石敬笙一条欲飞的大龙。
(下)
雁儿到的时候,是四月初五
清明时节,青滦河上细雨纷纷。当晚,落果的小舟人不知鬼不觉地从石敬笙的大画舫旁划走。
“此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段大人也不去送?”石敬笙皱眉望段斐容。
“不送。”段斐容端着杯清茶喝着,懒然道:“落果此人甚是纠结,我若去送,他说不定又不想走了。”
“……啊?”石敬笙一愣。
“他便是这样的人。”段斐容一笑:“做什么事只是心念一动而已。”
石敬笙摇摇头,“你们二人,真叫人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么?”段斐容望石敬笙笑道:“看不明白的,多半是想多了。”他拢了拢衣襟,走到窗边。隔着银红软纱帐子的窗外,一片幽深的蓝,远处山脊一座连着一座。一点小舟的小小灯火,以慢得几乎看不出的速度向远处移动。
石敬笙望着他的侧颜,忽的失神。
“老子说,五色使人目盲。”段斐容忽的悠悠开口。
石敬笙不语。
良久。
“珍馐奉饿鬼,美人敲骨髓……高楼一夕烬,黄金粪土堆。”
段斐容的声音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石敬笙怔了半晌,问道:“下半呢?”
“下半?”段斐容回过头看了看他,笑道:“……不记得了。”
同是四月初五,昌阳帝一大早领着浩浩荡荡的皇子公主队伍去祭灵。
岚荫仍在禁足,关在了云王府里。一大早起来,他坐在堂下望着淅淅沥沥的雨发呆。
风邻雪走了过去,碰碰他肩:“来不来拜祭?”
“……拜祭什么?”岚荫回头。
风邻雪一身白衣白袍,腰上缠个玄色带子,看去英姿挺拔。
“拜你娘,我娘,我爹。”他定定望着岚荫:“我娘还在的时候,就常常一个人在宫里拜祭我外祖父母。”
“……就我们俩?怎么拜?”岚荫皱了皱眉,“灵主牌位都没有。”
“你来不来?”
岚荫迟疑了一下,站起身:“跟你去就是了。”
两人走到风邻雪的房后,他搬了个小香炉出来。插上三株线香,望岚荫道:“拜罢。”
“……”岚荫一时哭笑不得:“就这么拜?”
“你信不信你娘灵魂在看着你?”风邻雪神情不变。
“……我不知道。”岚荫摇了摇头。
风邻雪镇定道:“所以啊。如果她在看着你,没有神主你也能拜到她;如果她没有看着你,有神主也没有用。”
“……你这是什么道理?”岚荫脸色微变,站起身来:“我懒得跟你瞎玩了。我走了。”他要转身,却被风邻雪扯住了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