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澶一愣：“你又怎么了？”

“……我的顽疾，这么些年了，你也知道。”段斐容苦笑道：“这次在西边，许是劳动了，也是真的殚精竭虑——几个月下来，吐血滞气之类不一而足。林承胤太医给瞧过了，说再不能回北方，也不能想得太多，要不然能不能活到三十岁都难说。”

朱一澶一时无语，望段斐容良久，方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没办法啊。”段斐容无奈地一笑：“辞了督军和盐政，回南方——反正现在是伯爵，不管号什么吧，总是能有些封地、领点俸禄，我孑然一身，逍遥活个几年。”

“……唉……”朱一澶想了良久，终究也不知说什么。半晌，方勉强笑道：“江南好，回江南，收几房姬妾，逍遥泛舟，也能活得快活。”

“……姬妾的事，自从……”段斐容梗了一下，低声道：“自从婵云没了，我也没再想过。我现在这样，也不想耽误其他人家的好女孩。”

朱一澶看他半晌，终于长叹一声：“是我那妹妹没福，早早的去了——难为你到现在还念着她。”

24 酷刑

（上）

“说什么呢？”

二人正说话间，程心澄、韩守拙和杨华也踱了出来。程心澄望段斐容便笑：“你这人真有意思，自己请客，撂下一堆人在里头喝酒，自己倒是跑出来看月亮和人说话。”

“程大人。”程心澄是先帝天圣元年中的进士，那时段斐容人还没出生。天圣年间他的座师、当时的刑部尚书骆子丹亲断的段氏一门冤案，待到昌阳年间段氏翻案，骆子丹已死了，而程心澄本人正是大理寺卿，又是他亲自主持的案子。段氏冤案太过惨烈，一门持着免死铁卷、世袭罔替的开国功臣家被屠戮得仅剩一子一女，牵连到前朝恩怨程，心澄当时办案办得得罪了无数人不说，自己也无日无夜都要吐了血，一面是为死了的恩师赎罪，更多的，也确是怜这一对以凄惨都不足以形容的姐弟俩。

段斐容和他姐姐段雨月早前一直称程心澄为恩公，段雨月入宫做了皇妃后尊卑有序，姐弟俩改了称呼，段斐容却一直尊敬这位刚正端肃的内阁大臣。此刻二人也有年余不见了，段斐容见他便即一躬，程心澄忙扶住他。

“惟圣。”程心澄望着段斐容，只见他原便已清瘦的身形越发单薄，月光下看着脸色惨白，不知为何心底竟忍不住一酸：“也苦了你了。”

段斐容见他如此，一时竟也有些唏嘘，只是叹息摇头。

“段兄弟。”杨华却是将军出身，又是兵部尚书，早就认识段斐容，此刻却是一笑：“人家打了仗回来都跟泥里滚过了似的又脏又土，你却似是羊奶子里泡过了般，白得跟块玉似的——你往军前一站，姑娘们都以为军营里全是你这样的，底下谁还怕讨不着媳妇儿？”说得众人忍不住都笑。

“别说什么讨媳妇啦。”朱一澶却是冷笑：“他要挂官归隐了，杨兄弟军营前只怕要重新找人站。”

众人都是一怔，程心澄便问：“怎么回事？”

段斐容无奈，只得将方才和朱一澶说过的话又讲了一遍。

杨华听了便忍不住愣了，良久方道：“要这么说，你这也是为国，我是兵部尚书，皇上赏的封号我心里本就不舒服。你既要归隐，我拼了也得重上折子……”

“韶卿（杨华字），太年轻了。”程心澄笑笑，打断杨华道：“说句不怕惟圣生气的话，他既要归隐，封号算什么？封地才是真的——再者今天皇上也说了，这事内阁要重拟票，有什么话，明日到了阁里再商量嘛。”

杨华一怔，想了想，不禁摇头道：“程大人说的是。”

“……我倒是不担心这个。”韩守拙见众人不说话，缓缓开言道：“我只怕天心难度，段世兄本是将官，要说打一场仗身子骨就成这样了，只怕……”他话本不多，这话说到这份上已然不妥，只是怜段斐容偌大的军功竟是这么个哭笑不得的封赏，这才点到此地。

“韩大人已说得深了。”段斐容深深一躬：“我理会得诸位大人的好意，诸事我都会小心。”

“……官场总是这样。”程心澄有些不忍，拍了拍他肩：“你真离开了，未必不是好事。”

第二日上，段斐容便入了宫求见昌阳帝。老太监成禄出来迎他，段斐容随他一路走，却并非望景宇宫方向去。段斐容心下起疑，便问道：“成公公。”

成禄回过头望他一笑：“段大人有什么吩咐？”

“咱们这不是往景宇宫去么？”

“不是。”成禄笑眯眯望他道：“自打那位天尊入了宫，便说景宇宫四周风水不对，皇上纳了她的言，这几个月搬到宙玉斋去住了，说是要返修完了才能回景宇宫。”

段斐容一怔，随即笑问：“那天尊现在皇上身边么？”

“在呢。”成禄笑道：“天天给皇上讲法呢。”

宙玉斋本在禁宫西侧，上代原是老太妃的寝宫。老太妃尊道，此处原本常有道士出没，法器法坛倒是一应俱全。到得门口，成禄进去通报了，出来却对段斐容道：“天尊说了，请季墨季大侠和天演教的风尊者也来，皇上一并见。”

“……好。”段斐容思量一会，问道：“那麻烦成大人派个小太监去帮忙叫一声。”

“好嘞。”成禄眯缝着眼一笑：“段大人只管吩咐。”

（下）

站在殿门外等了许久，段斐容只觉腿上渐渐有些疼上来。他缓缓靠到一旁的宫墙边，用背倚着。

又过得一炷香时间，才见一个小太监引着季墨和天九问向自己方向行来。

自从仗打完后，岚荫一个人随着段斐容乘着软车一路走官道住官驿回京，季墨天九问等人则是和武林同道在西番先又开了武林会才抄道赶上。段斐容七月廿三日夜间到的京，廿四日便上早朝，今日便来见了皇帝——这三个月间，他与季墨一面都不曾见过。

此刻眼见季墨远远而来，他站起身来，默默笑望二人。

季墨远远望见他，只觉心中莫名又是一阵翻涌。他和天九问行到段斐容面前，望他良久，却是不知说什么好。

“段大人，季大侠天大侠。”成禄在殿内接了旨，出门对三人招手到：“皇上召见呢。”

“先进去再说吧。”段斐容望季墨一笑：“有话回了再说。”便让了季墨和天九问，自己跟在后面进了殿。

“进去不用跪了。”成禄尾随在后轻声道：“皇上说别拘礼。”

一入殿门便闻到一股幽幽的檀香气，天尊袅袅的声音响起：“……皇上比下道懂列子，下道拜服……”

“有什么懂不懂。”宙玉斋正殿是一个法坛，昌阳帝则斜倚在这法坛正中间，天尊则侍坐一旁。昌阳帝眼见段斐容三人走了进来，只一笑，接着说道：“列子说大化有四，曰婴儿、少壮、老耄、死亡，朕已走过了两‘化’了，比你们都多一‘化’，自然‘化’出了些东西。”他这才看向段斐容，笑问：“是来谢恩的？”

“是。”段斐容一躬，随即跪下身去：“臣谢圣上恩，但还有一事……”

“等一等。”昌阳帝坐起身来，对身边天尊道：“你和你的那个什么风尊者，有什么事去偏殿说吧。”天尊站起身来一礼，走了过来，望三人一笑，对季墨和段斐容道：“季大侠，段大人。”段斐容仍跪着不好动，季墨便回礼，天尊摇摇头轻声道：“别多礼了。”回头看了天九问，微笑道：“风使，好久不见。”

天九问躬身道：“属下参见天尊。”

“来吧。”天尊点点头：“五雷使已在偏殿等了。”

天九问微一踌躇，季墨望他点点头，他一叹，便随天尊走了。

二人走了出去，昌阳帝笑望段斐容：“什么事？”

“回皇上。”段斐容叩首道：“臣恳求皇上免了臣川北三省督军及北二十四州盐政之职。”

“为什么？”昌阳帝一笑：“也嫌封号难听了？”他拿着身边的折子晃了晃，说道：“内阁已经擂台打上来了，你也适可而止的好。”

季墨还不知封号之事，此刻不禁一怔，便看段斐容。

“臣不敢。”段斐容叩首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赏还伯爵已是段氏一门的……”

“别说官话。”昌阳帝打断他的话，微笑道：“说理由。”

“……林承胤太医说了，臣现今的身体已不堪北方的天气了，就是好好调养，也活不过三十五岁。”段斐容顿了顿，说道：“一个边陲要塞的将领，让一个不知何日就会死的人做，臣怕耽误国家社稷。”

“……先起来——林承胤给你瞧过？”昌阳帝皱着眉看着段斐容缓缓站起身来，便道：“你是在西番闹成这样的？”

“……臣本有顽疾，这几个月在西番又受了微劳……”

“朕说了别说官话。”昌阳帝微微压低声音，探出身子道：“你一个武将，在北麓山边上打了上百场仗也没成这样，西番几个月就把你折腾得半条命都去了？”

段斐容似是怔了怔，季墨望着他背影心中不禁一抽，开口便要说话，却见段斐容轻轻侧过头对他作了个噤声的唇语。他无奈只得停下不语。

段斐容转过头，望昌阳帝缓缓道：“皇上既然如此问，臣只好说实话——西番这几个月的仗是臣这一生打得最难的一场，奔波求援不说，思虑战术也是殚精竭虑。而臣这几年仗打下来早已是强弩之末，西番这一战，恰是一个契机而已。”

“……这么样吧。”昌阳帝缓缓倚回软座上，勾着嘴一笑，低声道：“你在京里先呆着，明日朕派太医院的太医去给你会诊。林承胤虽是名医，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么。你也算本朝名将了，这么就放你走，怕会有流言。”

“臣遵旨。”段斐容一笑，深深一躬：“谢圣恩。”

昌阳帝看着他懒懒点了点头，便望向季墨：“你便是那个领着天演教徒和武林人士在西番打仗的季墨？”

季墨一怔，却不想跪，只抱拳一礼道：“是。”

“嗯。”昌阳帝却不在意他礼节，只笑道：“内阁拟了票说要赏你们，你斟酌个有功名单交给段斐容，让他帮你们讨赏吧。”

季墨听得他这般不在乎语气又是一怔，心中不禁一阵火起，方要说话，却听偏殿内一声惨呼传来，却是天九问的！

他一时大惊，也不及和昌阳帝说什么，飞快掠到了偏殿门边，一手推开殿门，却见那五雷尊者手里持着把滴着鲜血的长刀，天九问躺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着身体——他双腿竟已齐膝而断！

“你……”季墨难以置信地望着天尊和五雷尊者：“你们做什么？……”

“行刑啊。”那五雷尊者一笑：“风使违反上任天尊的谕令带你们入了风部的密道，按教规理应费去全身武功、斩去双腿。他当日既作如是选择，便已知道有今天了。”

25 渭阳

季墨听他此语，望着眼前的情景，只觉脑中已转不过念头来，身形却已到了那五雷尊者眼前。五雷尊者一惊，提着刀的手方一动，便觉脉门上剧痛，手腕竟已不由自主转了过来，他额上霎时沁出汗来，手中长刀竟一点一点逼近脖颈！

段斐容远远望见此景只向昌阳帝微一躬身，飞身便即到了偏殿前。他握住季墨抓着五雷尊者脉门的手，只觉一阵极寒的内力刀刺一般袭来，他眼前一黑，却是一毫不放。季墨感到手上力道，回过头一看，见是段斐容，想了良久什么都没想出来，便莫名地道：“你来做什么？”

“……你疯了么？”段斐容压着胸口翻腾的真气，低声喝道：“你在做什么？”

“……杀了他。”季墨回过头——那五雷尊者看见他眼神，心下忍不住一颤。

段斐容一怔之间，使出十成内力硬是将季墨的手压下了数寸：“你疯了在皇宫里杀人？——这是谋逆！”

“……谋逆又如何？”季墨望着段斐容忽的一笑：“你要是怕，我自己……”一句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段斐容竟结结实实在季墨脸上抽了一掌！

“……季墨！”段斐容只觉内力越来越支持不住，眼前金星乱冒，只沉声道：“禁宫里五千廛禁卫，宫门口三万虎贲营兵士，就算你一个人能逃出去，天九问怎么办？！！”

季墨被他打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却觉头脑似乎清楚了些，听到段斐容此语忍不住一愣。

“放开！”段斐容低着头喝道。

良久，季墨缓缓放开了那五雷尊者的手——方一放开，那五雷尊者便痛得跪了下去，天尊忙迎上来握住他手。

段斐容望了望天九问，提起衣袍，却见是官服，微一踌躇，便撕下季墨衣袍下摆，数下间便扯成几条，在天九问双腿截断之处绕了数圈，随即死死系上——天九问早已痛得昏了过去。

“扶好，点上穴道止血。”段斐容抬眼见季墨只怔怔望着自己，站起身来只冷冷剜了他一眼，便即快步走到昌阳帝眼前，跪下道：“皇上。”

“……怎么？”昌阳帝却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一般，只微笑望着段斐容：“有什么事？”

“……恳请皇上宣太医。”段斐容叩首道：“天演教风使和五雷使都受了重伤。”

沉默半晌，昌阳帝方懒懒一笑，提着声对成禄道：“宣太医。”

两名太医忙忙赶到宙玉斋，天九问便在季墨怀中让太医瞧了——

“……这腿是没救了。”一名太医摇摇头，两人商量商量，便从药箱中取了创药，缓缓替天九问撒上。

季墨虽早知天九问这一双腿断无幸理，此刻听到这话还是禁不住心中大恸——天九问外号“风伯”，除了他能“以风伤人”以外，更因为他的轻功也是世间一绝，行动如列子御风一般翩然风流——可眼前这人竟至被斩了双腿，却只是为了自己。

“这位……季大侠。”一名太医清了清嗓子对季墨道：“还好这天大侠有内功底子，此时是一时剧痛昏厥，腿虽断了，身子却无大碍——好好用药，好好照料，尚不致太影响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