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岚传(第一部)——鱼在渊
鱼在渊  发于:2013年0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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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一澶越听越是心惊,此刻忍不住微微低头向身后韩守拙极轻地道:“太子有枪手?”

“……我也不知道……”韩守拙话没说完,便听昌阳帝暴怒道:“好了!”他一震,忙敛口低头。

“这样的文章,”昌阳帝一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眼光刀一样剜着太子:“还用得着找枪手?——你的枪手比你还蠢!”

太子全身大震,连连磕头道:“儿臣再也不敢了……”

“没有再也了。”昌阳帝斜眼望着他,鄙夷地一笑道:“这般的惊世文章,我都被你震住了——以齐王不容易,因为四下纷乱,兼有强敌窥伺,因此便不能推行王道,否则就要小心,是不是有人抢了你的鹿!”

太子一时涕泗横流,已不敢再说话。

“……朕明白了。”昌阳帝望着太子,冷笑道:“所以朕居然想与天下休息,与四海休战,干脆就是不想当这个皇帝,不想要这个国家了——你是这个意思不是?”

“……儿臣……不……敢……”太子抽噎良久,终于道:“儿臣这确实是枪手所写,非儿臣的本意……”

“哦,原来如此。”昌阳帝故作恍然地点了点头:“东宫里竟有人如此见识,给朕说说,是什么人?”

“是……是……”他抬起头怯生生望了昌阳帝一眼,正对上昌阳帝视线,忙低下头小声道:“是母后给请的莫先生……”

“……原来如此。”昌阳帝怒极反笑,点头道:“怪不得见识如此高妙,我是杜渊海我也教不了你了——”他转头看看杜渊海,一笑道:“是不是?”

“回皇上。”杜渊海直挺挺跪着,朗声道:“臣以为这篇策论所言极是,只可惜这策论人臣做得,太子作不得;‘先生’做得,‘学生’做不得。”

昌阳帝忍不住一愣,随即阴笑道:“这倒是什么道理?”

“回皇上。”杜渊海重重叩首,随即道:“于人臣而言,太子是君;于太傅而言,太子是徒;于君父而言,太子是子;”他顿了顿,接着道:“人臣侍上以忠,想的该是河清海晏、开疆拓土;太子本就胸怀天下,想的却该是泽被于下。太傅该教太子的是如何为王为君,却非如何为欺为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太子是君父的子,万民也是君父的子。社稷是公器,上天自眷顾以天下人为人子之天子,正因为天子是天子。”

“那太子呢?”昌阳帝飞速问。

“所以说,这策论臣子做得太子作不得。”杜渊海沉声道:“太子还不是天子。”

“……我明白了。”昌阳帝点了点头,冷笑道:“你是要借题发挥啊。”

23 朝辩

(上)

寂静良久。

“……皇上……”程心澄小心翼翼思量着踏前一步道:“杜渊海的折子内阁是打算驳回的……”

“驳回什么?”昌阳帝冷笑着打断,却只阴狠盯着杜渊海:“你方才说,你以为那策论所言极是?”

韩守拙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轻轻长叹一声。

“是。”杜渊海干脆地答。

“……很好。”昌阳帝在地下绕了两圈,坐回御座,冷笑道:“你就给朕说说,对在哪了?”

“臣方见到这篇策论之时,便料到绝非太子所作。”太子浑身又是一颤,胆怯地看了杜渊海一眼,却见他压根没看自己,只是抬头望着昌阳帝:“臣曾问过太子,知不知道自己这篇文章的意思。”

“哦?”昌阳帝皮笑肉不笑:“太子怎么说?”

“太子答臣,他以为,以齐之势,成为一方之霸很容易,推行王道却不容易。”杜渊海朗声道:“孟子中也说了,以周天子之名,周公之贤,推行王道都是困难重重,而况齐桓公只是春秋五霸之一?”

“霸道易,王道难,便是这个道理。”杜渊海毫不避开昌阳帝刀一般的眼神:“而我朝,北有云支虎视眈眈,南方海上海寇不断,西边勒巴忽已剑指大商。我大商自立朝起逾今凡百四十三年,历任先帝均有王道之愿,可这一百四十三年里真正的休战一共只有两个月零四天——这一切都说明了,霸易王难。”

“……好见识!”昌阳帝抚掌长声大笑,随即蓦地停了下来:“可朕想知道,这见识究竟是太子的,还是太子的枪手的,还是你杜渊海的?”

“回皇上!”杜渊海叩首道:“太子所言的,臣深以为然!”

“……接着说。”昌阳帝眼光剜着杜渊海,却是笑道:“你既不畏死,当有说下去的胆量。”

“谢皇上。”杜渊海面色不改,声音竟越发清朗嘹亮:“圣上下旨与万民休息、与四海休战,这原是天恩。可天恩也分多种,雷霆雨露尽皆是恩,同理旱是灾,涝也是灾;自从那位天演教天尊,”他说着竟轻蔑地笑笑微摇了摇头:“年初求得大雨后,自京城起至江南止,这场雨淅淅沥沥竟连下了五个月余,本该降雪的地方也在下雨,这究竟算福还是算祸?”

“……接着说!”昌阳帝听他停顿,暴喝道。

“谢皇上!”杜渊海丝毫不惧地望着昌阳帝:“此等情况之下,北方竟然没有入犯,臣已以为是天庇我朝。皇上一道旨意下去,竟调走了西方防卫,十三万守军仅留三万给秦麓歌秦将军,臣以为——”他顿了顿,随即朗声道:“屠摩罗挥兵二十万南下,实属理所当然;这场仗,输了是理,没输,是运气!”

“杜渊海!”昌阳帝陡的站起身来,在御座前烦躁地绕了数圈,忽然望着杜乾章冷笑道:“杜阁老,你教的好儿子啊……”

杜乾章早已坐不住,此刻听昌阳帝如此说,颤巍巍跪了下来,叩首道:“微臣死罪,杜渊海死罪……”

他话没说完,程心澄却扑通一声跪了,大声道:“皇上,臣也有话要说。”

“说!”昌阳帝随手抄起桌上秦麓歌的奏折狠狠摔到地上:“今天不禁言,谁想说什么都一口气说了,要博清名的,一个都别憋着!”

“皇上!”朱一澶听他此语忍不住一怒,当即也踏出跪了:“既然皇上这般说了,臣也有话要说!”

韩守拙无奈摇摇头,无声地也跪了,杨华一时尴尬无比,只得也跪了。

“太子,你做得好文章啊。”昌阳帝不怒反笑,冷冷望着太子道:“一篇文章,逼出了六个逢龙比干,你才是大才啊!”

太子已吓得快要尿了裤子,五体投地只是簌簌发抖。

“一个一个来,有什么话今儿都说清了。”

“回皇上!”朱一澶二话不说便道:“臣以为,对段斐容和云王的封赏不妥!”

“户部尚书管起了吏部的事了?”昌阳帝冷笑道:“说!”

“臣僭越!”朱一澶心里一颤,却知此刻不能示弱,朗声便道:“户部也有事,一件一件来——内阁已看过秦麓歌的折子,西边战事,段斐容原居头功,若非他联络天演教和民间之力,这场战事单凭秦麓歌的三万人,恐怕西边关防早已被屠摩罗二十万大军攻破,河山危矣,社稷危矣!”

“朕不是给段斐容封了伯爵?”昌阳帝皱眉道:“还不够?”

“不是不够,只是皇上封这爵位弦外之音太显,人臣不得不忧谗畏讥!”朱一澶梗着脖子便顶了上去:“南柯这号,臣确然不认为是该赏给有功之臣的!”

“皇上……”韩守拙听他说到此,立即沉声开言:“此事,臣附议朱大人——臣是吏部主事,段斐容这几年来在北方领兵,多次大破云支对我的入侵;西边非他所辖,但这场仗,若非他,确然打不下来。功臣得此封号,只怕令天下人寒心齿冷。”

杨华听得这话不由得也点头,待韩守拙停下,便道:“臣也附议……”

“好了。”昌阳帝烦躁地挥挥手,回头望程心澄:“你呢?有什么事?”

程心澄回头看了众人一眼,随即转过头来,望昌阳帝道:“臣以为,如今国势,不宜大兴土木,修天演殿、重修蕴天殿之事,可缓一缓。”

“臣附议!”朱一澶忙接上去道:“今年年初旱灾,春夏涝灾,岁银本已不如往年十之七八;救灾需要银子,西边秦麓歌、北边段斐容更需要银子!——再说蕴天殿和景宇宫上年已返修过了,而修天演殿也非急务,臣以为大可等到来年,岁成不那么紧了再行。”

“臣附议。”韩守拙和杨华齐声道。

“杜乾章!”昌阳帝扫了众人一眼,冷笑望杜乾章:“这可是你的内阁的意思?”

“……回皇上。”杜乾章颤巍巍一叩首:“这事内阁尚未议定,但臣以为几位内阁大臣说的都是谋国之言,请皇上三思。”

昌阳帝看了底下跪的几人良久,忽的一笑,望杜渊海道:“你要的,可是这样的情景?”

(下)

“……皇上。”杜渊海思量良久,语气缓了下来:“臣尚有话要说,祈请皇上容臣下说完了再恳请圣裁。”

“说吧。”昌阳帝坐回御座,斜签着身子舒服地倚着,望杜渊海轻笑道:“有什么说什么。”

“谢皇上。”杜渊海暗暗出了口气,随即一叩道:“臣所以要辞太傅一职,无关其他、也无关内阁诸位大人所言。臣的理由,就是太子的这位‘枪手’。”

“说。”昌阳帝听他停顿,简洁地崩出一个字。

“太子的身份是储君,所思所想,该是与皇上一脉相承。臣方才已经说了,太子说的,该是如何泽被于天下——霸道也好王道也罢,‘谋’和‘划’的,该是文臣武官。天子只需决断,因为雷霆雨露,皆是上天的恩赐。”杜渊海语气渐渐沉了下来:“臣本不才,忝为太傅,所想只是将圣人之言教与太子,而不敢妄议时政。时日久了,太子自有所断——可看到这篇策论臣才惊觉,原来仅仅这么做,对于储君远远不够。”

“天子胸怀天下,可人臣必须锱铢必究;这篇策论说的并非不对,却是太对,对得偏执——从今日之事便可看出,这么一篇文章,即使是在朝堂上、众位大人听了,都会心有所感,而况太子年幼,仅靠所学过的一些道德文章判断,极易非对即错。”杜渊海望昌阳帝良久,说道:“这奏疏,说的不能算错;可与天下休息、与四海休战难道是错了么?——人臣替主上‘谋划’,虽是为社稷,已经要满口铜臭言不及义;在人臣看来,国库充实、四海清平是最大的事,可在天子看来,天下太平才是最大的事。太子私邸的那位莫师父,所思所想合了人臣之道,却违了天子之道。”

“然则这也并不能怪责太子。”杜渊海扫了太子一眼,接着道:“太子年幼,入学之后侍学的都是些侍卫太监之流。即便是有几个宗室子弟,出身总是见识的一个框,和太子该思该想的差别实在太远。臣下虽是太傅,又怎能妄自揣度天意?太子耳濡目染都是些大臣,想法也便成了大臣的想法。臣这几日辗转难眠,想到这些,竟不知如何是好。”

“无论王道霸道,太子所学的第一条,该是为君之道!”他的声音忽然提高:“圣人说不耻下问,前提却是身在上位。圣上给予下臣谬赞和谬礼,这便是‘下问’,太子却要将自己降格到‘下位’,这才是臣所忧虑的。”

一篇道德文章就此结煞,一时全场寂静,杨华惊诧地望着杜渊海,朱一澶低头只是微笑,程心澄韩守拙全无表情,杜乾章则是轻轻叹了一声。

昌阳帝望着杜渊海良久,忽的一笑,说道:“照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皇三子岑岚荫,皇四子岑嵘芝都已放过藩王,臣以为该请这二位王爷陪太子侍读三年。”杜渊海叩首道:“至于太傅,臣自己一个绝对不够,两位王爷理应陪同太子一起在六部协力学习,如此方能培养太子的胸怀和见识。”

又是良久。

“……照杜渊海说的,内阁拟票上来朕看。”昌阳帝站起身来,顿了一顿,笑道:“你们方才说的,也都拟票上来——杜渊海的辞呈驳了。”说完他便领着成禄施施然走了,众人一时无语,稀稀拉拉喊了几声“万岁”,便也只得散了。

走出禁宫,朱一澶眼见众人都已没了影子,望韩守拙忍不住摇头笑道:“咱们都给杜渊海耍了。”

“咱们也都给他救了。”韩守拙也是一笑,二人对视半晌,都放声笑了起来。

夜间,段斐容因封伯,设宴请了朝中大臣。杜乾章老迈,自己去不了,便派了儿子杜渊海前去。程心澄朱一澶一并内阁大臣,和六部数十位官员都到了。他本是将官,京师护防的千总以上武官也都接到了请柬。在他宅子里满满登登摆了数十桌席,一时杯觥交错。段斐容并不擅酒,喝了几轮推喝高了,便出去透风。

日间方下过细雨,下午初晴,此时一勾弯月水洗过一般的晶莹。他站立良久,忽听身后有人笑道:“独自一个人出来看月亮,是想什么呢?”

段斐容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却是朱一澶。

“……没想什么。”他一笑,微微摇了摇头。

“……你玲珑剔透的心肝,说你没想什么,谁信?”朱一澶一哂,走到段斐容身边,轻声道:“还在想封号的事?”

“没有。”段斐容笑笑,摇摇头。

“……真没有?”朱一澶一怔,望他半晌,忽的笑道:“你说没有,我就信了。”

“朱大人。”段斐容望朱一澶良久,忽道:“明日我就要上辞呈了。”

“……怎么回事?”朱一澶又是一怔,狐疑地望他:“辞什么?”

“督军和盐政。”段斐容淡淡笑道:“从西边回来一路上我都在烦恼怎么上这个辞呈,这封号一来,我倒是松了口气了。”

“为什么?”

“……你别多心。”段斐容笑道:“我不是心里有什么疙瘩,是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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