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斐容仔细看那妇人,不过二十岁不到的年纪,看起不甚像西番人,长得也非甚美,神态却颇温柔,有些似中土上朝之人。那女子微微一礼,说道:“拜见天使。”却是说的汉话。
段斐容点点头,罗蒙便笑道:“她母亲也是上朝人,是随萝珈公主陪嫁来到勒巴忽的。”他此语一出,风邻雪却忍不住一怔——景帝一朝,崇尚无为而治,不愿打仗。四下虽纷乱,终景帝一朝却从未动兵,只送了三位公主和亲,其中两名是现炒现卖收的义女,只有一名是真正的公主,便是这嫁到西番勒巴忽的萝珈公主——而风邻雪的母亲,在被封为雪峪公主远嫁云支之前便也曾是这萝珈公主的侍女。
岚荫偷觑他神色凝滞,轻轻捏住了他手。风邻雪回头看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那罗蒙又道:“天使蓦临,也没准备什么,让内人先带诸位去客房休息,晚间我们摆宴,可好?”
“无所谓。”段斐容一笑:“先去休息也好,我们这身上到处都是灰沙。”那罗蒙的妻子便一笑,引着诸人向客房而去。
风邻雪和岚荫来至房内,那罗蒙的妻子便让人搬了已烧了热水的浴桶进屋,自己便走了出去。岚荫向她道谢,风邻雪却只是看着她一语不发。待她走了出去,两个孩子都是一身尘灰,也顾不得许多,脱了衣服都跳到了大浴桶里。
岚荫抓着毛巾给风邻雪擦背,见他一声不吭,便道:“刚才想什么了?”
“我想……”风邻雪想了想,道:“这个姐姐可能知道我阿妈。”
“嗯。”岚荫原是大商皇族,也知前朝这些事,便道:“你想问什么么?”
“……没什么。”风邻雪愣了一下,说道:“你说,我要是问她阿妈愿不愿意嫁到云支来,她能知道么?”
岚荫想了半天,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擦完了背,他拍拍风邻雪,风邻雪便转过身来。这十余天来岚荫第一次看他胸前那道被岑岺蕙抽过的伤口,只见仍是留了个淡淡的血痕,便忍不住说道:“这一鞭子可够受的。”
风邻雪望着他微微勾了勾嘴角:“你都说过好多遍了。”他忽的小孩子心性大发,拉着岚荫的手向自己的小腿上摸去。岚荫一怔,却觉着手之处都是坑坑洼洼,不禁望着风邻雪。
“平时都没让你们看见。”风邻雪神色虽仍是淡淡的,语气中却有些骄傲:“这些都是我跟着父王打猎的时候留下的。”他拉着岚荫的手从小腿一路向上:“这些有的是打过狼的,有的是打过老虎的。”他见岚荫一脸惊佩,不禁有些得意,又拉着岚荫的手滑到了小腹上,着手之处却是一道箭伤:“我七岁的时候,大家一起去围猎,被大伯一箭射偏,差点没送命——救了一个多月才好。”岚荫抚着那道箭伤,虽是久早之前的伤疤,触手却极为清晰——当初这伤口怕是会深入体内了。
他怔了怔,莫名地道:“你大伯真的是射偏么?”
风邻雪一时也怔住了,望岚荫半晌,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岚荫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此刻二人僵住,岚荫手一缩,一个没准,竟一下子触到了水中风邻雪的下身,热气蒸腾中一时尴尬无比,岚荫脸“轰”的一下滚热。
13 野风
(上)
玉蒙溪有句俗话:“夜间的风沙是杀人的刀”,一入夜间,玉蒙溪畔便是吹得人站都站不住的大风沙。
段斐容虽早知这话,和季墨半夜里从那土部分坛溜出来时还是都大吃了一惊。
那土部分坛外一阵阵卷着沙砾的大风打着圈的吹,方一出门二人便灌了一身的黄沙,捂了口鼻,天上一丝月光也无,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却是满眼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二人从后门出来的,扶着那分坛的外墙绕至正面,风沙却渐渐小了下来。季墨心中奇怪,便要往前去,却被段斐容在身后拉住。
“慢点。”段斐容声音细如蚊鸣:“那是天演教的土阵。”
季墨一愣,回过头去看,却见风沙方向似有些怪异。他再定睛一看,却是如白天二人来之时一般全看不出风向。
“这是鬼风?”季墨皱眉道:“竟连个来源都没有,怎么起的?”
“再仔细看看。”段斐容走至他身边,轻声道:“我琢磨这个土阵许久了——琢磨出来,咱们在这的事就完了大半。”
“……嗯。”季墨脑中忽然想起那日那天演教火尊者的火阵,忍不住道:“天演教确实有些诡异。”
“怎么?”段斐容回头望他道。
“那日的那火尊者……”季墨想着说道:“他们那随风而散的毒粉,到底是怎么回事?——竟能把两万名武林高手毒倒?”
段斐容脸上神色一僵,极为诡异望他许久,随即便转过头去轻声道:“……看吧。”
“……那不会是……”季墨见段斐容神情,忽然大悟道:“那是你和门罗寺安排的?”
“……终于被你看出来了。”段斐容回过头白他一眼:“天下间尚没有任何的毒能只以空气迷倒鼎螭台边方圆半里地两万多人的——那是门罗寺的茶。”
沉默良久。
季墨忽的长叹一声。
“做什么?”段斐容没有回头,只是笑道:“想到那个火尊者了?”
“……不仅。”季墨默默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只是奇怪。”
“奇怪什么?”段斐容一笑。
“……我只觉得,现在进了一个很大的局。”季墨苦笑一下:“怎么进的我还不知道,却知道自己已经走不出去了。”
“……这人世间便是一个局,你我,没有人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却只有死的那一刻能走出去。”段斐容笑道:“既进之,则安之。”
“……斐容。”季墨想了良久,忽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究竟想怎样?”季墨想着,缓缓道:“原先我只以为你恨岑晖扬一个,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止。”
“季墨。”段斐容转过头望季墨半晌,忽的笑道:“知道这些有意思么?”
“好歹我也在你的局里了。”季墨也是一笑:“甩是甩不脱了——我老是猜,你不烦么。”
段斐容看了看他,说道:“你愿意猜,就猜吧。”他看着季墨的眼神,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些发慌,便回过头去——刚一回头,却忍不住一惊。
只见那风沙已渐渐停下,二十余个天演教土部教众围站着。空中除了渐渐散落的沙砾,只见那二十余人只见竟微微闪着银色的光。
“季墨。”他一语方出口,季墨却已奇道:“你的白织?”
段斐容望着那银光半晌,却见那银光磷光闪闪,从那二十余人的手中慢慢蔓延开去,仔细一看,空中竟似到处都是这银丝。
“不是白织。”段斐容微微皱眉,思量着摇头道:“大概是云蛛丝和蚁唾混成的丝,没有白织细,却可承重……”他皱眉良久,蓦地恍然道:“土筹珠原来是作此用的!”
“……你说那风沙是他们用藏在土筹珠里的这丝线扬起来的?”季墨不禁一怔:“扬沙尚可想象,这风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不通……”段斐容方沉吟间,却忽闻隔着那土阵传来“啊”的一声,他一听这声心中便陡的一寒,再一看,两个男孩身影跃入了那土阵——便是岚荫和风邻雪!
(下)
“他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季墨一时大惊,忙问段斐容。
“……我也不知道。”段斐容只觉自己的指甲已经卡到了手心里,他回头望季墨,想了想,却轻声道:“先别动。”
“为什么?”季墨已欲跃出,听段斐容这话,身形便是一滞。
段斐容却不答话,只是回过头去看那土阵方向——自己是天演教天使,若此阵真如自己所想的、连风向也全能由人控制的话,岚荫和风邻雪该是不会出什么大事——
天演教五部各种阵法、兵法以及施术之法,教内规矩除了本部有资格参与的部众和天地人三尊以外,是不允许泄露给任何其他人知道的;而这土部乃是天演教内最大分部,将近十万人的浩大群体却只蛰伏在西番玉蒙溪之地:段斐容第一次见到天演教地尊的时候曾听他说过,二十年前天演教上一届天尊曾留下预言,二十年后紫微星发升于西方、而北方太微垣承之;天演教这二十余年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迎接这个据说能改变整个天下的“紫微星”的降临。
这话段斐容初听的时候不信,如今也仍然不信——并非不信天演教的预言,而是不信天演教的目的:这所谓“发升于西方”,对天演教来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涵义?
岚荫和风邻雪一入那土阵便倏忽间消失,连声音都不闻一声。而那几十名土部教众则倏地扬起土筹珠——土阵中漫天黄沙刹时再次卷起,狂风如鬼叫一般,风沙扬起数丈之高,却渐渐在天顶上扩散开来,慢慢卷到土阵之外落了下来。
随即从土阵中央、岚荫二人消失的地方,竟跃出一个男子身形。
“……天九问!”季墨忽的失声道。
“……风伯天九问?”段斐容一闻此名,蓦地恍然大悟。
他想着,对季墨道:“回去。”
“回去?!”季墨一惊,皱眉看他:“岚荫和邻雪呢?”
“这距离你能从天九问手里抢出人来?”段斐容咬牙一笑:“没事——千万不能让天九问知道我们在——我们不出现,岚荫和邻雪活得;我们若出现,两个孩子只有死路一条。”说着他再不停滞,飞身轻飘飘便没入了夜色。
第二日一早,季墨便要去岚荫二人的房间,却被段斐容拉住。罗蒙的妻子请二人前去前厅用饭,段斐容恍若无事地笑眯眯拉着季墨而去。
到了前厅,只见二十多个土部教众凑在一个大圆桌前,一人面前摆着一副碗筷,桌上只有两大锅菜粥和几大碟面饼。圆桌前留着四个位置,显是给段斐容四人的。季墨故作轻松地坐了下去,看着空荡荡的两个位子却是毫无食欲。众教众已在喝粥吃饼,段斐容轻咳一声,拿起碗喝粥,季墨只得也扯过一张面饼乱掰。
二人正吃着,却见门口走入一个身形,只见他与季墨差不多的年纪,却是手执拂尘、方冠道袍,形貌甚为清癯,竟便是天九问!
“……天兄?”季墨望段斐容一眼,扔了饼讶然状起身:“几年不见,你怎么也来了此地?”
“……听说天尊座下天使来了,我想来拜会一下。”那天九问粲然一笑:“请问哪位是?”
段斐容站起身来眯着眼一笑:“便是在下。”
那天九问微一躬身,笑道:“天尊座下风使天九问,参加天使。”
此人果便是风尊者——段斐容暗暗出了口气,笑道:“不敢——请问风尊者有何要事?”
那天九问直直望着段斐容良久,忽的笑道:“昨晚我在这分坛外晃悠,忽然看见两个小孩子被风沙迷住,便顺手救了下来。”
“小孩子?”段斐容在桌下轻轻扯了扯季墨袖子,笑道:“什么样的小孩子?”
“……大概是,该出现在这圆桌前的小孩子?”天九问一笑,走出门外,一手抱着一个男孩走了进来——便是紧紧闭着双眼不知死活的风邻雪与岚荫。
段斐容见此景也忍不住皱了皱眉,说道:“这连个孩子是我带来的弟子。”
“……原来如此。”天九问点点头笑道:“我看这两个孩子根骨奇佳,该都是不凡之人,原来是天使的弟子。”他缓缓将二人放在地下,笑道:“只下次天使请告诉他们,玉蒙溪的夜是被魔鬼统治的,若真被风沙中的魔鬼捉走了,我可也救不了了。”他转身要走,季墨却忽的道:“且慢!”
那天九问身形微微一滞,却不转身,只微微侧脸道:“何事?”
“……九……天兄。”季墨想了想,说道:“你什么时候入了天演教,成了这风尊者的?”
“……什么时候?”天九问顿了顿,半晌,忽的仰首一笑:“天地初开,洪荒启蒙,天九问这个人就注定是天演教的风尊者——我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长声而笑,缓缓走出了那前厅。
14 风伯
(上)
“问风谷”的“天九问”,是近十年来武林的一个传说。
与燕陵山式的武力霸道传说不同,天九问的传说更多的有一种方外一般不可琢磨的味道。
传说有很多个版本,流传最广的版本是,世上原是没有天九问这个人的,他本是天上的风神,却因贪杯误了天机,而被罚下人间的——佐证的,便是他在与人交手之时竟能控制风向而成为“武器”——江湖上说,飞花摘叶皆可杀人,却从未见过有人用“风”为武器的,是以,天九问必是风神无疑。
三年前,季墨与相识方三日的天九问在问风谷中举着烈酒,提起这个传说,两个微醺的当世武林顶尖高手笑得像两个傻子。
“你是第一个看穿我耍的这小把戏的人。”蓦地,天九问擎着酒盏直勾勾望着季墨:“十年来,第一个。”
季墨看了他一眼,无谓地一笑:“凑巧而已。”
天九问也是一笑,却道:“若是巧合,便更是缘分。”
季墨似是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便是缘分了。”
二人的交手,纯属一个意外——季墨四下闯荡,无意间进入了问风谷,却见风波崖上天九问一身白衣,季墨身边柳树上的柳条儿一动不动,仅仅几丈开外的天九问身边竟是狂风大作,摧枯拉朽般的风竟似要把孤零零独立在崖尖上的天九问卷走似的。
季墨一笑,上前出勾——天九问身边的风霎时向他卷来。季墨急速地催动内力,霎时寒冰便从他脚边凝起——奇怪的是,那风向一时却有些散了,天九问也是一怔,执拂尘飞身掠至季墨身前,霎时已飞快交手起来——而那风,则在二人内力下不断鼓荡。
忽的,季墨撤了勾,却只是站定笑吟吟望着天九问。
“怎么?”天九问本站在崖边练功,蓦地便被他攻得一头雾水,此刻又被他停得莫名其妙:“为什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