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再限制他从那魑魅魍魉的地方出来,虚伪的道义和门派终将会被他扫净——这世上谈何正邪呢?
不过成王败寇罢了。
薛方已露出形迹,便要等着被他一网打尽了。
与此同时,那洛阳花街柳巷深处不起眼的地方,蝎子头领一身漆黑,手里把玩着一把黑白棋子,一会分开,一会混起来,脸上慢慢地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来。
周子舒一行人在客栈中住了下来,等着七爷和大巫,当他们在蜀中傀儡庄乐不思蜀,不知今夕何夕是梦是醒的时候,中原武林的局势终于从紧张的一触即发,到了无法控制瞬息万变的地步。
五大家族如今早已经分崩离析,曾经的辉煌都没落在三尺黄土之下,只剩下高崇和赵敬两个人还算硕果仅存。
高崇在勾结鬼谷吊死鬼薛方除掉最后一个障碍物赵敬的时候,终于阴谋败露,一时间整个武林哗然。
忽然之间,所有的一切就都能解释清楚了——精确地知道每一块琉璃甲的位置,知道每个人的弱点,能轻易地从赵家庄盗取琉璃甲,能将天下英雄玩弄于鼓掌之中,骗出沈慎的琉璃甲,又监守自盗……除了山河令主高大侠,还有哪个能做到?
被耍得团团转的人们终于恍然大悟,一时间各种滋味心头涌起,简直不知是该要如何唏嘘才好。
高崇大笑身死,形似疯狂,吊死鬼薛方受伤失踪,赵敬身受重伤,琉璃甲不知所踪。
接着有传言说,华山掌门于丘烽在去沈家之前,曾经和高崇深夜密谋……于丘烽的儿子于天杰在赵家庄琉璃甲丢失的那一日,从赵家庄深夜逃出,一开始众人皆以为他是被吊死鬼杀了,可找到的那具尸体并没有头,回想起来,当时又有谁是能真正确定,死者就是于天杰呢?
这当中弯弯绕绕,还用得着说么?
邓宽已死,高小怜不知所踪,高家庄好像早有预谋一般,所有人鸟兽散,于丘烽下落不明——眼下最坏的情况便是,五块琉璃甲均已经落入了恶鬼们手中。三十年前的武库即将打开,那疯魔的六合心法马上要重见天日。
中原武林,最黑暗的时候来了。
等在客栈的第七夜,午夜过了有一会了,周子舒这一宿缓过一口气来,左右睡不着,便抱着酒坛子,拿着个破碗,坐在房顶上一口一口地喝着。
顾湘坐在小院里,有些迷茫地抬头看着天,背对着周子舒,凭她的功力,也没能察觉到身后的房顶上有人。
她难得不聒噪,静静地托腮坐在那里,细长的腿伸开,手里攥着一根草,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那样子,倒还真有些“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的味道。
温客行推开门出来,看着顾湘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好像生出了某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惆怅来,他慢慢地从屋里出来,抬头看了周子舒一眼,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了顾湘身边。
顾湘看了他一眼,没精打采地道:“主人。”
温客行笑了笑,他这回笑起来没有了那股子歪歪斜斜的痞气,很淡,几乎有些温柔了,开口问道:“怎么,你和曹大才子拌嘴吵架了?他气你了?”
顾湘继续没精打采地道:“他敢,老娘阉了他。”
温客行就反省起自己来,好好的一个大姑娘,长得也人模狗样有鼻子有眼的,怎么就让自己给养成这幅德行了呢?
他打了个哈欠,没轻没重地拍拍顾湘的脑袋,问道:“那又怎么了,你大半夜不睡觉,这是在院子里伤什么春悲什么秋?”
顾湘恹恹地看了他一眼,双手托着下巴,不言声。
温客行轻轻地叹了口气,拍着顾湘的头说道:“我说你怎么也开始跟着曹蔚宁那个傻帽四处救人了?还积德行善……怎么,是怕清风剑派的老爷子们不让曹蔚宁要你?”
顾湘垂下眼,像她还是个很小的姑娘那样,鼓着腮咬着嘴唇不说话,用食指抠着地上的砖。
比本事,她不怕,比模样,她也不怕,可她怕提到出身。
就算她是武功天下无敌,就算她是长得倾国倾城,也敌不过她没有出身这一条,你说你是个好姑娘,谁相信呢?
风崖山下,连人都没有,会有好姑娘么?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那疯疯癫癫的鬼谷谷主捡到,养在身边,没爹没娘,睁眼所见,不是杀人,便是被人杀,会变成个好姑娘么?
连顾湘自己也迷茫,她从来要什么有什么,偶尔不择手段,偶尔娇蛮任性,虽然有时候脾气会不怎么好……可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是个见不得光的女人。
丑媳妇还能见公婆,可她是紫煞,她不敢。
顾湘想了半天,终于挤出个笑容,对温客行说道:“还是你们家那口子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家里也没有七大姑八大姨……哎哟!”
她这话还没说完,脑袋上便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一抬头,只见周子舒从房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里的酒碗不见了,正似笑非笑地瞅着顾湘。
顾湘被砸得挺疼,捂着脑袋,对温客行道:“你也不管管他!”
周子舒飞身从房顶上下来,在温客行肩膀上拍了拍,吩咐道:“去,给爷暖床去。”
温客行十分殷勤地答应一声,二话不说地就去了,顾湘瞪大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不是这世道颠倒了,就是她做恶梦了。
周子舒席地而坐,叹了口气,说道:“你没事瞎忧心什么,我还没忧心呢——我本来以为自己还能有个一年半载好活,现在看来,其实没那么长时间,按大巫说的,我的经脉撑不住我的内力……这身功夫反而成了累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见吹灯拔蜡踹锅台,见阎王去了。”
顾湘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小声道:“你可真是倒霉催的。”
周子舒本也没指望她那张臭嘴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闻言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摇头道:“你娘的,顾湘你要不是个小丫头,我非得一天揍你八回不可。”
顾湘小心翼翼地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戒备地看着周子舒,后来又见此人只是喝酒,没有真要对她动手的意思,才松了口气,想了想,大发慈悲地安慰道:“七爷说大巫或许想出法子来,没准能救你一命呢?”
周子舒将一口酒含在口中,仔细品了半天,好像都不舍得咽下去似的,良久才道:“难。”
顾湘眨巴眨巴眼睛,皱起眉,好像有些不理解,半晌,才轻轻地用脚尖踹了周子舒一下,问道:“你是不是不想活?”
周子舒扫了她一眼,说道:“你才不想活。”
“那你当时为什么……”
周子舒便笑起来。
看着这男人慢慢地、无声地笑起来的样子,不知为什么,顾湘觉得心好像跳得有点快,忙移开目光,心道都说红颜是祸害,原来好看的男人也是祸害。只听周子舒说道:“对我来说,这辈子只有两条路——要么好好地活着,要么就好好地死,为了这个,我可以忍一时,可谁也别想能拦住我。”
他精于算计,也有时心软,可不该心软的时候,也可以心如磐石。他能对别人狠,也能对自己狠,他从来肆意,想要的东西从不隐忍,哪怕付出旁人看来不值得的代价,也绝不回头,绝不后悔。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
周子舒看着顾湘轻声道:“丫头啊,你怎么样,你自己说了算,别人说了不算。看着也挺机灵的,怎么这道理,就想不明白呢?”
顾湘几乎听得痴了,周子舒将手中酒坛子喝空,甩手扔到一边,转身回房了。
他才推开门,黑暗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死死地箍住他,将门甩上。周子舒并没有反抗,由着他将自己摔到床上,目光缓缓抬起,和温客行对上。
静默半晌,温客行忽然低下头,像是撕咬一样地吻上他的嘴唇,他气息微有些狂乱,带着说不出的危险气息,半晌,周子舒才忽然将他推开,抬肘撞在温客行的肋下,翻身将他压在下面,双手撑在他两侧,散乱的头发顺着他的鬓角垂下来,落在温客行的胸口上,黑暗中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周子舒问道:“我若死了,你不亏?”
温客行没吱声,忽然偏过头,死死地咬住周子舒的手腕,简直像是要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一样,周子舒疼得眉头皱起来,却并没有躲开,只是一声不吭地由着他咬,血慢慢地流出来,顺着温客行的嘴角淌到被褥上,瞬间浸湿了一大片。
不知过了多久,周子舒撑在那里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温客行才慢慢地闭上眼睛,松开牙,在他咬出的伤口上舔了一下,随后坐起来,将他拉到自己怀里,封穴止血,说道:“亏,我一辈子没有这样亏过。”
周子舒便无声地笑了起来,说道:“疯子。”
疯子从自己的里衣上撕下一条布条,把他的手腕包扎起来,然后掀开被子,将两人裹进去,就这样泡在血腥味里,相拥而眠。
又三日,七爷和大巫终于赶到。
第六十四章:赌命
他们两人倒像是把整个中原跑了一圈似的,身上都带了一点风尘仆仆的感觉。
见了面废话不多说,大巫便检查起周子舒的身体来,周子舒先是下意识地将左腕递上去,抬起一半,才想起这只腕子眼下有些见不得人,又默默地收回来,换了另一只。
大巫瞟了一眼,随口问道:“你的手腕伤了?”
周子舒淡定地道:“哦,没事,狗咬的。”
脉门乃是习武之人严防的要害之一,大巫是个实心眼的,闻言愣了愣,一边伸手搭住周子舒的手腕,一边奇道:“什么品种的狗这样厉害,能把你咬了?”
周子舒默默无言,在一边默默听着的温客行忽然将自己的手伸到周子舒嘴边,叹道:“就知道你这小心眼的记仇,为这点事,三天没让我进你房里了,给你,咬回来吧。”
刚坐下来开始喝茶的七爷就被他呛住了,顾湘捂住脸,背过身去,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周子舒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伸手扒拉开温客行的手,面不改色地道:“大庭广众的,你多少也要点脸。”
温客行笑起来,可这个笑容却有些敷衍,他这会好像已经分不出精力再调戏周子舒似的,完全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大巫身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大巫脸上忽然长出多花来似的。
半晌,大巫才松开周子舒的手腕,温客行立刻问道:“怎么样?”
大巫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道:“比我想象得还要严重一些——周庄主,你这些天是不是又受过伤?”
周子舒收回手腕,轻轻整整衣袖,垂下眼,若无其事地笑道:“人在江湖飘,还哪能不挨刀呢?”
大巫毕竟是南疆人,五官和中原人都有些细微的差别,眼窝极深,就显得眼珠也像是比别人黑上不少似的,他定定地看了周子舒一会,便似乎了然了什么似的,道:“周庄主,我若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就不会来找你,给你添堵的,你大可以放心一点。”
周子舒抬眼看着他,勉强笑道:“若是废我武功之类的……”
那一瞬这男人脸上竟然有一点撑不住似的脆弱划过,尽管旋即便没了踪影,好像只是别人眼花。大巫看得分明,于是点头道:“那些话我不会再提了,我有个法子,能保住你的武功和你的性命。”
温客行直起腰来,才要说什么,周子舒却忽然截口打断他,问道:“能保住命,还能保住武功……那我需要付出什么?”
他脸上已经看不出半点端倪来,竟丝毫不见喜色,眼神沉下来,慎重极了,好像他不是在和一个医者一个朋友讨论自己的伤情,而是在和什么人谈判似的,谨慎周全,面面俱到,戒心满满——
世上哪有那样轻松的好事呢?鱼与熊掌从来不可兼得。周子舒觉得自己活得时间虽然不算有多长,可也足够他明白这个道理了,没有天上掉馅饼的道理,即使眼前这两个人勉强称得上是朋友,即使大巫的手段他心里也清楚,可仍然不敢轻易相信。
因为……希望这种东西,是会伤人的。
七爷将手中的茶碗轻轻地撂在一边,开口道:“这大半年里,我们寻了不少地方——巫医谷的势力你也知道,当年还是你一手帮着建起来的,只要是这世间能弄得到的药材,都可以说不在话下,不过这几味药比较稀有,眼下到底还是叫我们找齐全了。”
他一边说着,大巫便配合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周子舒接过来,一打开盖子,里面是满满的一瓶小药丸,一股子有些苦气的药香飘出来,大巫道:“这些药你拿着,子夜时分服下,可以压制你的七窍三秋钉发作,也可以慢慢化去钉子上的毒。”
七爷继续道:“毒虽然麻烦,不过还是小事,关键是你的经脉被钉住,若贸然拔出来,经脉承受不了你的内力,你不愿意散功,治起来肯定要费一番功夫的,恐怕难捱。不过……”
他笑了一下,看着周子舒道:“别人或者挨不过去,我觉着,你倒是可以一试。”
大巫接着他的话音说道:“我们需要一个功力深厚的人,能一瞬间震断你周身经脉——这个你自己也能做到。”
顾湘曹蔚宁和张成岭在一边听得呆住了,顾湘讷讷地开口问道:“震断……周身经脉,不就死了么?”
大巫抬头看了她一眼,并不否认,说道:“是有这个可能,不过周庄主这样功力深厚,倒是不至于立刻就气绝,在这段时间里,有人保住他心脉便是了……”
温客行问道:“你的意思是,重塑经脉?”
大巫点点头。
温客行眼睛一亮,问道:“你做得到么?”
大巫顿了顿,他说话很谨慎,从不把话说满,道:“单是我动手的话,有三成的把握,但是这中间还要看……庄主能不能挺过去了。”
“三成……”温客行眉头皱起来,“就只有三成么?”
大巫点点头:“恕我才疏学浅。”
周子舒却朗声笑了起来,脸上最后一点阴霾也扫净了:“好,别说三成,一成我也愿意赌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他将小药瓶子收起来,郑重地对大巫和七爷一抱拳,说道:“多谢。”
大巫没什么表示,只是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好像他不是给别人送了一瓶救命的药,而是两个馒头似的,七爷却笑道:“谢什么,乌溪这傻小子,若不让他还了当年我们欠你的人情,怕是这一辈子都要过不踏实了。”
大巫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反驳,只是说道:“重塑经脉并不那么容易,我需要一个极寒的地方,这样你将来很可能会落下一些畏寒的毛病,不过你功力恢复,慢慢调理,倒是也不成问题。”
温客行想了想,问道:“依你看,长明山顶如何?”
传说长明山顶如仙境,上有古僧和仙人,半山腰上云雾缭绕,山顶冰雪常年不化,大巫想了想,点头道:“未尝不可。”
温客行道:“可巧了,那老吃货欠了我也不知道多少饭钱,咱们就去他的老窝,让他管饭——阿湘。”
顾湘立刻应了一声。
温客行对她道:“你去给我跑个腿,把叶白衣给我找来,回头我给你准备两条街嫁妆,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