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虽然没有明说,却不轻不重的道出了自己的立场。杜醒的态度诸人看得明白,他定出的札子又岂会不遂着皇帝心意?吕宗贤自始至终未曾表态,但他是士大夫出身,门下在朝中为官的学生亦多,来自河北、河南的亦多,皇帝嘴头上说交于政事堂定夺,表面看与杜醒没有半毛钱关系,但大家心里有数,杜醒的札子呈上后再没有通不过的。
在福建路、江南西路试行竟是已成定局了。
杨衡郁闷的走出御书房。从头至尾,他都感觉这是一场戏,而自己就是其中一名可怜的戏子,明明是已经定好的政策,却偏偏要找一个人出来当反对者。皇帝将矛盾丢在自己身上,让那些心中各自有鬼的士大夫们站到一条阵线上同仇敌忾,攻击自己达成共识以实现新法的推行。
仰头望望碧蓝的天空,杨衡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为国者无暇谋身呵……不管怎样,新法还是被提到了政事堂的议程中,虽然这部法令与自己最初的构想大相径庭,但它起码还保留了其中一点最根本的东西,这,也许是自己这枚棋子仅存的安慰吧?
张公公不知何时跟了出来。
“唉,杨大人,”悄悄的拉了拉杨衡的袖子,张公公不由摇头,“这法子是出自官家之手,你又何必多说。”
杨衡感激的望这名好心出来通风报信的太监一眼,也许因为最初自己对待这名残废人的客气态度,也许因为曾为了打通人脉做过一些打点,不管怎样,此时此刻,张公公显然是站在他这边的。
轻轻叹口气,杨衡仍旧心中惋惜:“陛下久居宫中,民间情况他不清楚也是有的。”
在背后随意点评皇帝,在民间无所谓,但在宫中这话就实在是太不谨慎了,但张公公并没把它听到心里去,只笑道:“话也不是这么说,官家身边的王大人就是民间来的,民间情况,官家心里是明白的。”
“王大人?哪个王大人,王中丞?”杨衡不由一愣,御史中丞王确今天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在旁边鹰隼一样暗暗抓各人的小辫子等着以后参上一本,他是来自民间的官员?怎么从未听说过?
张公公知他误会,笑了一笑:“不是王中丞,是官家身边的翊卫郎王大人。”
“哦……”杨衡想了想,在进御书房的时候似乎看到个佩刀的大个子虎视眈眈的打量着诸人,当时还曾觉得有些面熟,现在想想,当年在大相国寺见过的应该也是他了。
“原来是他……”杨衡摇摇头,一名只通武功的翊卫郎给出的意见又怎么能做决定政务的参考呢?
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张公公轻声道:“他是官家的东宫旧人,听说以前还有救驾之功呢,是个难得的好汉。”
对于那关键的救驾之功四字,却是再不肯多说了。
杨衡点点头,皇帝身边总会有一两个特别宠信的人,这也在情理之中,此次常平给敛法受了这么大的挫折,倒是给自己一个警醒。看来光在朝政上与士大夫们说理是行不通的,倒是可以从皇帝身边的近臣身上下下功夫,如果能争取到他们的支持,距离理想的实现便可更进一步了。
51.庆州哗变
杨衡正兀自想着心事,忽然就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一个太监尖细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杨大人请转来!”
二人皆是一惊,不由对望一眼,张公公连忙向后走了几步,急急迎上那名不知轻重的太监,做出一副严厉的模样训斥道:“何事要这么大呼小叫的?宫里的规矩都忘了?”
那太监被他一番抢白心中满是委屈,却也不敢多分辩什么,只得低了头道:“杨大人刚出御书房不久,官家就命杨大人转回哩,为着何事小的却是不知道的。”
张公公无法,与杨衡行了个礼,悄悄使了个眼色,自去了。
杨衡心中也是惴惴,却也不得不随着那名出来传话的太监转回到御书房中。
御书房里还是方才见过的那几名官员,只是气氛却与先前大不一样。原本守在御书房门口的那名高个子侍卫也站了进来,门口换了别的侍卫站岗执勤。杨衡想起刚才张公公说过的话,不由多留意了此人几眼,但从那张无表情的面容和高大的身躯上,除了能看出此人武功不差外就再也看不出其它了。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有两名官员几乎是小跑着闯进了御书房,额上还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杨衡偷眼打量,这两人却都是见过的,一个是枢密副使吴均,另一个他叫不出名字,却知道也是本朝的武将之一,看服饰却是四品官员的模样。
承启见人都到齐了,方缓缓开口道:“刚才接到银台司八百里急奏,庆州兵哗变,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孙舫战死,抚宁诸堡全部沦陷。安抚使韩魁闻得此事已急命韩驰、赵瞻二人率三万兵马守御西北防线,以防西北大雍趁火打劫,这才勉强控制住局面。只是环庆一路是我永平朝咽喉之地,此事不宜久议。诸卿且看王舫之后,谁可当此重任?”
此事来得十分突然,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由噤声,御书房里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吴均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御书房内的静寂。
“臣以为,孙舫之子孙撼随乃父守御西北多年,西北边事他自是了如指掌,可当此大任,安抚使韩魁亦可任,赵瞻亦可倚重。”
吕宗贤闻言当即反对:“韩魁在西北军中颇有威名,大雍君臣对他颇为忌惮,他若去了谁来守御西北防线?且东北贺兰族对我朝一直虎视眈眈,难保大雍不会借此事从中作梗,孙撼虽随乃父征战多年,然而毕竟年轻,环庆一事事关重大,人选不可不慎啊!”
一席话说得承启微微点头,目光又投向了枢密副使吴均。
吴均微一沉吟,他心中倒是有个人选,只是……
此人的名字在脑中转了数次,终于,吴均一咬牙,开口道:“陛下,且看庆国公如何?”
“啊?!”承启闻言不由一惊,“承康?!”
再紧急的军情,此时也要搁置下来了。
摒退了众人,承启皱着眉毛,独自坐在御书桌前对着那散发着淡淡甜香的龙诞烛发呆。
再没想到,吴均居然会提议承康。
自己这个亲弟的本事他心中是有数的,承康自小亦是个聪明少年,只是幼年时心思全不在正事上才显得顽劣异常,但懂事后的读书文字却比那个不成器的承煦要高明的多。自打自己登基改元号后,承康亦按照宗室的规矩外放至陕西路任节度使,这一两年历练下来对西北军情自是再熟悉不过,只怕韩魁闻得庆州哗变后不急于收复庆州,反而派遣重兵守御西北防线这一策略便是出自他的手笔。
庆州哗变的事情可惧的是事发突然,却不是庆州兵壮,只要时间充裕,随便派个将领便可平定军士叛乱。此事可惧之处仅仅是乱兵抢劫屠杀百姓以及大雍的趁火打劫,后者自不必说,前者么……大约在消息传到时便已经结束了。
韩魁是安抚使,若庆州百姓被屠他亦罪责不浅,绝对做不出这种快刀斩乱麻的事情。只有承康这个置身局外的旁观者才能如此清晰的选择最大的利益,并且凭借自己的身份对韩魁施以压力。
只是西北军事交给承康,也放心,也不放心。
西北一线说到底也只是守御,想必不会有太多战事,不放心的却是宗室带兵实为本朝大忌,前朝的藩镇割据之乱不可不虑啊……
思来想去,一抬眼,一个人影被烛光映着,投在了御书房的桌前。
承启眉毛动了动,承康也许是可以用的,藩镇之祸只要想得周到,也是有法子可以避免的……
诺大的御书房里,只有承启与王淳君臣二人,连常常在一旁伺候的张公公也被承启摒退了。
承启的目光凝视着王淳,声音温和:“庆州兵哗变的事情,你今天也听到了。你可还记得朕……”说到此处顿了顿,才继续道:“可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吗?”
王淳心中已隐隐觉出些什么,此时却只得答道:“记得。”
承启微微一笑,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静默着抬起头,目光越过御书房的窗棂望向那黑漆漆的夜空,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热切与憧憬,“你可知道,崇政殿曾经改过一次名字……在太祖皇帝时,此殿本名简贤讲武殿,太祖皇帝的意思是只要能统一四海就不能不简贤讲武,先帝则认为这个名字杀伐气太重,治国如修身,才将它改名为崇政殿。”
“只是如今庆州哗变猝不及防,孙舫已经殉国,失去约束的乱军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承启的面上流出一丝苦涩,“崇政对于庆州乱兵是行不通的,若要平定军变只能‘讲武’!”
王淳静静地听着承启讲这段关于这每日都要议政的大殿的历史,低垂着的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了承启的腰间——承启今天罕见的佩了一柄佩剑!
“我要让你去陕西!”承启的声音忽然高了几分,“吕宗贤说的有理,孙舫战死殉国,其子孙撼年青经验不足。老将殉国后,年轻将领后继居然无人,竟要朕的亲弟去守御西北!”说至此,承启面上露出一抹沉重,不由摇了摇头。
“好在仅仅是守御西北,但此事不能不引以为戒。”承启望向王淳,目光里透着一丝热切与期待,“我知你甚深,知你善良,知你忠心。”他将手抚上王淳那张线条刚毅的脸,“我亦知你有一身好武艺,也知你一直都在不间断的学习识字和兵法。我曾经对你说过要你做本朝的将军,却不是一句顽话。”
手指划过王淳的脸,在他略厚的嘴唇上停了下来。许是情绪太过激动,承启面上微红:“你所缺少的仅仅是经验。王淳,我要你去陕西去经历一场真正的战争,去学习带兵打仗的本事,去平定庆州的叛乱,让百姓们早日回复到平安的日子,还有……去护卫承康的安全。”
闪烁的烛光下,承启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声音是那么激动。这是真情流露吗?王淳心里突然有一丝感动,为了这个人似乎做什么事都是值得的,他轻轻将承启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将它们握在掌中,答道:“好。”
承启满意的笑了,灿烂若五月春花,王淳只觉得自己的心随着他的笑容亦一点一点绽开了,所有的情感开了个满山满谷,在心里澎湃着,然后汇成一股温暖的河流,心头满溢着幸福。
“只是……”犹豫着,承启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更加和缓,“有一事我要嘱咐你,庆国公再如何,也是永平朝的一名臣子,你是我的侍卫首领,对他的保护……要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王淳的声音带着惊奇与疑问。
“西北一线是军机重地。”承启斟酌着,并没有直接回答王淳的问题,“庆州兵变是一个警醒,朝廷八年内会对贺兰族用兵,西北线便不可不防,我要将精锐的军队逐步调入西北与北方三路,并准备好军储物资,修葺好道路城寨,待到一切准备就绪之时,就是我永平朝真正永平之日!……只是,若是如此,陕西路节度使在这八年内会掌握越来越多的禁军,虽然目前禁军依然受到枢密院的管辖,虽然有卫尉寺、监察御史,虽然还有种种的防范措拖……但是前朝的藩镇之乱,实在让我难以放心。”
王淳一边听着承启讲着这些,一边微感迷惑,但听到最后这一句,他便猛然惊醒。果然,只听承启继续说道:“如果让宦官去监军,不仅有前朝的殷鉴,还会有朝廷内外的阻力。这是下策,我不取它。我要让我最信任的人,去做陕西路节度使的护卫首领。”
“我……”
承启伸出手,轻轻将他抱住。轻声道:“我信任你,能替我办好这个差使。不仅要保护忠于朝廷的庆国公不被大雍人刺杀,不受战乱之祸,同时,也要保证这个庆国公绝对忠于朝廷!”
“臣……不敢辜负陛下所托。”王淳在心中苦笑,什么兄弟情谊骨肉亲情,承启心中有的始终还是君臣,一番话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前面的却都只是铺垫,自己去陕西的目的不是那么的光明正大,而是去做为承启的耳目去防范他的同胞弟弟!
这个环抱着自己的人,这个曾经在自己怀中耍赖的人,一度熟悉又一度陌生。王淳忽然很想问问他,承启,你要的究竟是什么?这天下这王权,与你心中压抑了这许多年的情感相比,孰轻孰重?
即便是耳鬓厮磨,这个人也是高高在上若即若离。
大约哪一日就会从怀中消失了……王淳将目光投向御书房的门外。今日承启接到银台司急奏后就诏他进来,庆州兵哗变的事情并没有瞒他,显然从那时起便已经在心中打定了主意。自己进来后,门外执勤的便换上了其它的侍卫,自己去了陕西后,保护他的人亦会顺理成章的换上别的翊卫郎。
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不会想我?
有些发狠的咬着承启的耳垂,听到他痛得哼了一声却出奇的没有将自己推开,王淳一面酸涩的想着,一面在他的身上留下自己的齿印。会再有宫嫔侍奉吧?会再有孺人伺候吧?会有那些如花美眷陪着你度过这似水华年吧?你可以给她们恩宠,却吝于再给我多一刻时间……
52.永平迷案续
在外人眼里,王淳的官衔十分奇怪:昭武校尉、武经阁侍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兼权陕西安抚使司护卫都指挥使。而同往陕西的人,还有王淳挑选的几十个班直侍卫,在他们光鲜的胄甲的外面,都套着一件丝罗绯色背心,背心上绣着一只振翅张爪的恶雕。靠着这件背心的图案,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些背心的主人,都是建宁皇帝的班直侍卫。
三四个月过去了,在御书房伺候的太监们仍旧还记得这名年轻的武将陛辞时的样子——那个木讷、腼腆,有着明显超过一般人的身高的大个子——他是他们这群人近三个月来茶余饭后的笑谈。官家都说的那么明白了,此次虽说是命这大个子去做陕西安抚使司护卫都指挥使,但明眼人都清楚官家是怕庆国公受大雍人的暗箭才派了自己的侍卫首领前去,可叹这大个子许是在宫中呆的久了,心性远没有他的外表来得英武,陛辞的时候居然全没有壮志凌云的气派!这可是升官发财的大好机会呀,多少人眼馋还馋不来呢,他却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不过大约也正因为如此,这个大个子才会如此让官家放心吧?皇帝的心思,总是矛盾的……
小太监一面想着,一面将厚厚一叠西北加紧递来的军情奏折放到了御书房的桌子上,这些日子,官家对西北军情的关心但凡长着眼睛就都看得出来——用过午膳后便要取过来细细翻阅,连午睡的惯例也给免了——害的他们这些人连趁着官家小憩的时间偷个懒都不行。
心里悄悄感慨了下日子难混,小太监小心的抽出一份折子,端端正正的摆在了最上面。这是张公公特意吩咐过的,也不知是哪位新上任的大人急着自己的奏折被官家看到,特意花了银子来托这关系,其实在御书房内做久了的都知道,无论事繁事简,所有的折子官家都会一一看到,再不怕有什么看漏了的。
端着一杯温热的团茶,承启习惯性的将手伸向了书桌右上角的那堆奏折。西北军情如今缓和了不少,但这些奏折的厚度却是有增无减。承启无奈的笑了笑,西北军情的,新法的,要求建太学的,还有要他给自己加封号的……大大小小事无巨细,却一样都不能耽搁。好在中书省很会揣摩人意,知道他关心军情便特意将与军情有关的折子放在最上面。每日详细批阅那些军情奏折已经成了承启的一种习惯,竟会莫名的感到期待与雀跃——也不知那个人现下走到哪里了,做了些什么?有没有听我的吩咐老实办事?——如此这般想着,承启不由弯了一双眼,轻轻提起朱笔,慢慢翻开了手中的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