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人人警惕,王淳也跟着紧张,一队人朝着声音响起的地方迅速跑去,远远的便听到金属撞击的声音,大家都知道目标就在眼前,已经有士兵忍不住把刀抽了出来。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坐在石桌上,手里拿着一把短刀,正在那玩得开心。
见到众人围了上来,那孩子狡黠一笑,扔下手中的短刀,哈哈大笑:“我赢了我赢了,五妹,我赢了!”
王淳才注意到旁边有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只是刺客在哪?
小女孩噘着嘴,声音里还有几分奶气:“赢了就赢了么。喏,这个给你了!”说完回身就走。
王淳这才明白,被耍了。
程中郎将面色也很不好看,却只是嘴角抽了抽率先跪下,众士兵也唰拉拉跪倒一片:“见过四殿下!”
那孩子大模大样的一挥手:“免礼,你们来的很快,我会上奏父皇,父皇自会有嘉奖。”
“谢殿下。”众人答谢的声音倒是整齐。
王淳随着众人在一片武器碰撞声中站了起来,程中郎将刚要告退,只听得一个声音轻飘飘的飘了过来:“承康,你又淘气了?”
眼前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名少年,八九岁的模样,穿一件杏黄色的衫子,眼中是如水的沉静。王淳呆了一呆,却见刚站起的众人又齐刷刷跪了下去:“叩见太子殿下!”
那少年温声道:“程将军免礼。”程中郎将站了起来,王淳偷眼看众士兵,却没一人敢动。
少年又道:“你们也都起来吧。”众人这才谢了一声恩,陆续站了起来。
少年脸上是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四郎顽皮,为难了程将军,将军莫要放在心上。”一面望向早在旁边噤声的淘气孩童:“承康,此事你要上奏父皇?”
承康嗫嚅道:“我……我……”一面说一面身子扭动着往后退,似乎恨不得立即逃开。
少年叹口气,摸摸弟弟的发髻,温言道:“身在皇家,岂可话同儿戏?”一手拿过短刀,“连端睿都知道这个道理,承康,你不如她。”
王淳与众人一同看着这杏黄衫子的少年和颜悦色的教育弟弟。看他笑容温润如三月细雨,吐出来的词句却让淘气的孩童也顽劣不得。
教训了几句后,少年才似想起还有旁人在场似的回头朝程将军微微一笑,一双眼把众人挨个扫了一遍。王淳正有些出神,被他拿眼一扫,心里突突乱跳,连忙收敛了心神,与众人一起低下头。
只听他道:“诸位有公务在身,还请自便。”又向程将军点了点头,才携着弟弟的手,朝红墙后走去。
一场风波无惊无险的平息了,所有人心里都长出一口气,回去的路上步履如飞恨不得能早点巡视完了回去交差。出了角门递了腰牌,众士兵自行散去,王淳跟着程中郎将,又穿过几道门,还没进中厅,就看到侯顾二人迎了上来。
王淳来不及和二人打招呼,就被小厮引到偏房。自己来时穿的衣服被叠的整整齐齐的放在一旁,王淳脱了革甲,也依样把它们叠好摆整齐,拿着自己的衣服略一犹豫,便麻利的换上了。
出去时候,侯顾二人正和程中郎将说着什么,见到王淳出来,三人便停了谈话,程中郎将笑眯眯的问王淳:“里面可有趣?”
王淳看看三人,道:“您说过,见到的事记住,不能说。”
程中郎将脸上笑意更浓,不住的点头:“好孩子,见过的人要忘掉。”
“是。”王淳答道,却不由想起那个身着杏黄衫子的少年。少年的相貌他根本没敢仔细看,只记得他有温和的声音和一双沉静的眼眸。
这大概就是忘掉了,王淳想。
回去的路上王淳一直在想这一日的事情,他虽沉默却并不傻,早从众人的态度和对那少年的称呼猜到了今天去的是哪里,见到的是什么人。这一天里,遇到的是之前十三年平静生活中从未遇到过的事,记住……忘掉……王淳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头沉重无比。
侯录事好似累了一般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王淳的困惑他看在眼里,心里却很是高兴。孩子,这日子你当然可以继续单纯的过下去,只是你必须知道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不那么单纯的生活。刀枪,棍棒,武艺,功夫都不过是工具,如何使用它们,却在人。
王淳接下来的反应却让侯顾二人都有些失望。
他仍旧沉默着练习他的拳法、刀法,一如既往的刻苦勤奋。二人苦心谋划的教育在王淳身上似乎没有产生丝毫的影响。王淳守住了他的诺言,那一日的事从不曾提起,让二人想探究也无从下手,只能在一旁默默的摇头。
王淳十六岁了,是可以入伍吃军粮的年纪了。
侯顾二人私下商议,这样也好,傻小子就是傻小子,羽林军牵涉到太多的背景和秘密,傻小子在里边也未必快活,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到战场上一点一点的去挣军功,以傻小子这刻苦拼命劲,相信当个校尉不是难事。
二人商议定了,有一天就把王淳叫到跟前,说了这个意思。
他俩本以为王淳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已经不知不觉长得人高马大的傻小子低着头咬着嘴唇想了很久,抬起头说出的话却是:“我想去羽林军。”
侯录事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王淳咬着嘴唇又答了一遍,顾兵曹忍不住了:“小子,你想好,羽林军那地方……”
“想好了。”王淳答道。
“为何想去羽林军?”侯录事到底比顾老兵多个心眼,他知道王淳不是个有野心的人,羽林军更容易升迁这一点,对别人来说是诱惑,却吸引不了王淳。
为何想去?王淳脑海中浮出一件杏黄衫子,衫子主人的脸却是模糊的,王淳记得那一日,这少年说“承康,你不如她。”时温和的声音,他忍不住想微笑,却总算想起自己现下是在答两位恩人的话,忙垂下头不答话。
他脸上一霎时的微笑却没逃过侯录事的眼睛,那是只有已经恋爱、或是渴望恋爱的年轻人才会有的笑容。侯录事恍然大悟:“你是觉得去了羽林军,将来可以讨一房好媳妇?”
好媳妇?
王淳没想过这个,但本能告诉他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再说话。
侯顾二人相视一笑:“老喽,老喽!到底是少年人!”看向王淳的目光里不由多了几分慈爱。
顾老兵笑道:“好孩子,想的对!讨一个好媳妇,生一个胖小子,你爹在泉下有知,必然也会高兴。”
侯录事也笑道:“羽林军确实比厢军薪俸要多些,将来娶个能持家的,教教孩子读书认字,考个功名才是正途。”
王淳觉得他俩越说越远,想解释几句,嘴唇动了半天到底没说出话来,俩人以为王淳害臊,又把他好一顿取笑,才放他离去。
羽林军……好媳妇……回自己宿处的时候已是傍晚,王淳苦笑着摇摇头,若说只是因为想再见那个人,两位恩人还会这么欣喜吗?
承启。建宁王朝的二皇子,现如今的太子殿下。
这三年来,王淳听说过不少有关这位太子殿下的传闻。
说他为人谦和进退有道,博览群书精通典籍,每日承欢父母膝下,以身作则教育弟妹……总之全是好话,建宁朝的军士百姓都相信,皇帝若有一日大行,这位太子继位后必能给他们带来更好的生活。
这一夜,王淳做了一个美妙的梦。
他梦到承启穿着一袭杏黄色的衫子站在他面前,此时他刚刚演练过最拿手的拳法。他听到承启的声音含着微笑:“你叫王淳吗?好身手。”
4.承启 幽兰
王淳成为羽林军中的一员并没有什么大波折。
程中郎将早就对这个沉默的少年印象颇佳,保荐的时候说了他不少好话,负责此事的人见王淳身材魁梧身手敏捷,也就顺水推舟的给了人情,王淳作为新兵,开始了为期半年的操练。
羽林军中规矩极多,不许高声谈笑,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抱怨……种种规矩让新兵们在初期都有些不适应。王淳一贯沉默寡言,这些规矩对他来说几乎没有影响,他默默的把规矩一一记在心里,默默的听从长官号令,很快,负责训练新兵的左郎将就注意到这名认真踏实的新兵,对他颇为赞许。
半年训练结束后,新兵的人事进行了一次大的调整,所有新兵都被打乱重新分到各禁军队伍中,王淳被分到北衙禁军中,军号神武,为殿前五军第一军。
从此王淳便开始了每日巡视的枯燥生活,也是到了这时候,王淳才知道,仅北衙禁军便有六千人,而自己所在的这一支也有一千人,除去上岗守夜的那部分兄弟外,每日足有五六百人昼夜不停的巡视着整个皇城,所有人都在谨慎的保卫着这座建宁朝的权利核心。王淳在巡视的途中偶尔会走神,这么多天了,每日三次巡视,却从未遇到过承启,甚至连承康也仅仅遇到过一次,那一次一队人向他跪下行礼,承康也只是淡淡说了句免礼就背起手往后走,不复以前的顽劣张狂。王淳默默的看着他走远,突然就很想问问他承启现在在哪里。
承启现在搬到了庆宁宫,他虽很早便被封为信国公,但文宗对这个儿子极为看重,一定要亲身教导,因此虽然按惯例修了府却一直没有搬出宫。倒是和他一母所生的承康早早搬了出去,只在每日晨昏定省时才会进宫。巡视的羽林军只走外苑,王淳那唯一一次巧遇承康,就是在承康出宫的路上。
王淳却不知道这些,不过他很快便释然了。承启是太子,将来一定会继承皇位,皇帝总是要在这宫里住,这么一想,王淳便觉得,只要每日踏实做事,勤练功夫,再次见到承启只是时间上的事情。
在庆宁宫居住的承启再也想不到,在这重重宫墙包围着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叫做王淳的羽林新兵一心一意的想要再次见到他。
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承启喜欢读史籍,不用太傅吩咐,只要有时间,他便捧着史书细细的看,史书看多了就去看战国百家,再从这里面仔仔细细的学习做帝王的学问。诗词歌赋他从来不屑一顾,帝王不需要这种娱人的东西,承启将那些诗词背得熟透也不过是因为文宗喜爱。
文宗的偏爱,有多少是因为这些诗词,承启心里很清楚。
眼看着承康、承煦一日日的长大了,这两个弟弟都很聪明,以前一个淘气一个贪玩,心思都不在读书上,如今就连文宗也常夸他俩长进不小。那个位置有多少人眼巴巴的望着?承启心中冷笑,将文宗那些后妃的名字在心里挨个又念了一遍,好在如今母后身子健康,多少能打消了那些人的念头。
伺候承启的宫女、太监都知道自己这个主子年纪虽小,心思却是深不可测。好在这位太子御下一向是恩威并施,如不犯大错轻易倒也不会责罚,但所有服侍的人心里都清楚,这种宽仁很难说究竟是出于太子殿下本心,还是仅仅作为一种博取文宗好感的政治手段。
因此偌大的庆宁宫虽然贵为太子居所,伺候的人也很多,平日里却总是显得冷冷清清有些寂寞。
承启的解释是喜欢安静不好奢华,这解释曾让文宗大为赞许,却也颇为慈爱的教导他应懂得怡养心性,少年人便该有个喜欢热闹的性子,承启认真听了,隔日便抱了一张瑶琴,请了个琴师学起抚琴来。他本来天资聪颖,又是一心刻苦要学,加上有人指点,不多日,一曲水仙操便弹出几分味道来。
文宗爱琴。事实上,只要是和艺术文学有关的,这位建宁皇帝无一不好。这一日文宗信步走到庆宁宫,恰巧遇到承启弹琴,文宗未进殿门便止了步,细细听了一阵,对身旁伺候的太监笑道:“这曲水仙操倒弹得好,最难的那几处,难为这弹琴的处理的如此巧妙。”
及至得知是承启所奏,文宗还有几分不信,于是承启又告罪坐下,焚香净手,将水仙操又重弹了一遍,文宗合着眼睛听他弹完,将承启叫到跟前,笑道:“非是胸中有真情怀者,再弹不出这样的曲调!”
这句话被身旁的太监听了去,又被偷偷摸摸的传入了后宫妃嫔的耳朵里。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后宫出奇的平静,文宗一句话,轻轻巧巧便堵住了时常在皇帝面前暗示承启虚伪的那些人的嘴。
承启手里抚琴,心里却在盘算着这些事。算算后宫平静的也够久了,那些不安分的人绝不肯如此便善罢甘休……细长的手指熟练的抚过琴弦,流畅的乐音从指缝中滑出。他们的下一步是什么?才学、人品、口碑甚至是父皇的偏爱自己都在众兄弟之上,除非……心里一个激灵,抹向徴位的手劲便有些不稳,只听铮的一声,丝弦生生断掉了。
承启呆呆的看着断弦,却听到殿门口传来哈哈的笑声,他忙循声望去,只见文宗正从殿前走了进来。
承启忙迎了上去,口中称父皇便要施礼,被文宗一把拉住。文宗携了他的手笑道:“这曲幽兰可是新学的?方才朕听了好一会,开始却还好,中间部分便有些粗糙,想是皇儿还不够熟罢?”
承启笑道:“正是新学,让父皇听到,儿臣心中实在惭愧。”又道:“可惜丝弦断了,不然儿臣正好向父皇请教。”
文宗摆摆手笑道:“朕俗事太多,哪里弹得了此曲?皇儿若不是太子,以后也必能因琴而名动天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承启心中一个激灵,脸上却笑道:“父皇曾教导儿臣怡养心性,孩儿才学了这一两曲,终是不敢忘了本分的。”
文宗点点头,父子二人又说了一会琴艺,承启又拿出新写的词请文宗评点,趁着文宗心情大好,承启便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近来读诗词,偶然翻到前人所作的一首《剑器行》,里面提到舞伎公孙大娘作剑舞,一舞下来有江海凝光的气魄,儿臣心驰神往,可叹眼下宫中舞伎虽多却无人会作,此绝技怕是要不得见了。”
说完便捡着《剑器行》里的句子背了几句,他记性十分好,又故意念得激昂,当背到“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时,文宗也忍不住点头道:“好一个绛唇珠袖两寂寞!”
承启趁机道:“儿臣心想,若是由懂武艺的人教导舞伎,不怕不能重现当日公孙大娘舞剑的盛况。只是……”
文宗正捻须微笑,见他犹犹豫豫的样子,忍不住奇道:“只是什么?皇儿但说无妨。”
承启笑道:“剑者,兵器也。儿臣只怕这些舞伎坏了宫里的规矩。”
文宗笑道:“这又是什么大事!皇儿却说中朕一件心事。”他望向承启:“朕时常想,你是个喜静的,连带着你这处的宫人也都不爱走动。庆宁宫虽说不甚大,角落却多,皇儿到底是朕的储君,因此朕也曾想着在此处加一队羽林军,却又担心扰了皇儿的清静倒教皇儿怪朕。”
此话一出承启心里大喜过望,他兜兜转转的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也无非就是怕有刺客想要多些人手保护,现在文宗居然亲口说出来了,承启忙跪下道:“这是父皇的恩典,儿臣怎么敢怪父皇?”
文宗叹道:“你性子一贯温和孝顺,就是心里有什么不快,也从不肯让朕知道,这份体贴朕心里明白。”
一面说一面将承启拉起来,“朕三个皇儿,论才华、见识、胸怀,承康承煦皆不及你,这些年朕明里暗里看着,你样样皆好,只是性子太过内敛,时日久了必会心思劳烦以至伤身,因此朕才教导你怡养心性,是教你凡事都可与人商量,莫要郁积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