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都是丰年,承启听着雨声默默的想着心事。他不会天真的认为只要皇帝贤明,普天下的百姓就都会有饭吃,那是只存在书本中的大同之世,但承启却希望在尽可能的范围内建立一个相对强大的帝国。这个想法需要巨额金钱做支撑,但这些日子的涉政已经让他从内到外感到刺骨的冰凉,国库入不敷出,朝廷没有钱。
如果今年雨水太勤,大河决口……承启心中苦笑,救灾恐怕就要动用文宗的内库了。
他不肯再想下去,这个想法在这个时候太过晦气,春雨贵如油啊。承启慢慢躺下,将身子尽可能舒展的倚在床榻上,一扭头却看到王淳正准备往外退去。
“你来。”不用问也知道他在喊谁,屋子里只有他与他两个人,“给我捏捏肩。”
王淳只得走了过来,承启最近似乎很喜欢让他跟在身边,时不时的要给他找点事做。若是平常的时间王淳心里非常乐意,但在这样的夜里……理智这东西他自己清楚究竟有多么脆弱。
“你认识穴位吧?”承启趴在床上头也懒得抬,“照着穴位走,不认识的话,我说给你听。”
王淳当然认识穴位,他练武出身,辨认穴位这一项是基本功,当下也不多话,一双手抚上承启的肩膀,先是肩井,然后顺着大椎一路往下,手摸到腰阳关却犹豫了,在那反复按了许久却迟迟不肯再向下继续移动。
承启轻轻笑了,他偏过头,眼中含着笑意,目光落在王淳的脸上:“怎么了?”王淳脸一红,头低了下去,手仿佛在掩饰什么似的反复在穴位上按着。承启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将头又转了回去,淡淡吩咐道:“今夜你侍寝吧。”
侍寝?王淳第一反应就是听错了,他惊愕的望着承启,承启也正扭过脸来看着他,见他这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忍不住好笑:“怎么?不愿意?”
难道是欣喜的不知该怎么回答了?承启把王淳的反应看在眼里。这可是难得的恩赐,多少人盼也盼不来,这名侍卫,尤其还偷偷喜欢自己这么久,有了这么个机会他又怎么可能会不答应?
王淳深吸了一口气:“殿下,我……我是男人。”
“男人又如何?”承启满不在乎的笑道:“我抱过的娈童还少吗?”他的手有些好奇的抚上王淳的喉结,看着它紧张不安的在自己手中颤抖,“这么怕吗?那我轻些便是。”
王淳闭了闭眼,即使……他明白帝王皇家那秽乱的宫廷生活,也知道承启有着诸多的侍寝,但他还是不愿听到他以这种口气将性事说的轻描淡写。他爱了他那么久,一直在他身旁看着他,守护着他,只是希望有一天如果承启知道了他这份厚重的情感,即便不会接受,也会对他多少有那么一点另眼相待。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到了这个人面前却全部化成了奢求。
承启困惑的伸出手,试图抚平王淳皱起的眉毛:“你……不喜欢我?”
王淳在他的手中沉默的摇摇头。
承启暗暗笑了,他不清楚为何心情会忽然变得愉悦起来。是为自己准确的判断力吗?还是因为有一个人如此痴迷的钟情而开心?即使他并不会回应这份如此强烈的情感,承启心里依然很得意,他虽是太子但他首先是一个男人。是男人便免不了要得意。
“喜欢多久了?”不依不饶的手指慢慢抚摸着王淳的脖颈和耳朵。
“很久了。”夜色中,这答案像是一声叹息。
“羽林军那时候?”承启想了想,那是他能想到的很久以前。
“还要早。”
“你……因为我去做羽林军?”承启试探着问道,他并不确定,但王淳是从羽林军中挑选出来的,这是个大胆的揣测。
“嗯。”王淳定定的看着这个他痴迷了很久很久的人,那个曾经黄衣飘飘的少年,有着温和的声音和如水的眸子,在那一片被红墙琉璃瓦侍女环绕的园子里,他对他一见钟情。
这份感情他告诉他了,他也知道了,那么多年那些过往,那些喜悦、期待、困惑与迷茫,在床上只是化成了短短的几个字。
承启笑了起来:“你为何不曾告诉我?”他随手扯过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慢慢坐起身来。“你是叫王淳吧?”
如果你早一些告诉我,我哪里还用得着为了提防你而花费那么多心力?这是承启没有说出来的后半句话。
“王淳,你很忠心,很好。”承启的声音很温柔,轻轻飘进王淳的耳朵,几乎让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通身舒畅。“你说你喜欢我,我很高兴。”承启一边说,一边从里衣摸出一块圆形的玉璧,看了一下递给了王淳,“从今天起,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陪着我,好不好?”
怎么可能会说不好?王淳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块小小的玉璧。那是很小的一块羊脂白玉,中间的孔上系了红色的丝线,几乎还带着承启的体温,玉璧两面都刻了字,王淳不认识,但他知道那必然寓意吉祥。
承启看着王淳激动的样子,笑着将身子靠了过去:“这上面的字是篆字,这个字是‘平’,这个是‘安’。这块玉一直护着我平安长大,如今我让它去护着你,而你则代替它来保护我,好不好?”
“……好!”王淳珍而重之的将玉璧放入怀中,“我在,这玉就在!”他近乎虔诚的捧起承启的手,轻轻亲吻着他的掌心:“今生今世,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吗?承启的心抽痛了一下,他不禁咬了咬下唇。一块没有生命的玉换来一个忠心耿耿武艺高强的人,这是多么划算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刚才王淳说出这句话时,他竟会感到一丝愧疚?
仿佛是为了弥补这份含着目的的感情,承启将头倚在了王淳的肩上。他原本就很喜欢这个宽阔的胸膛,如今在明白王淳的心意后,一半欣喜一半得意混着一丝依赖一丝愧疚,承启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意。民间呵……离开了那片深墙宫院琉璃瓦,两个人的时候,没了种种规矩,承启觉得那些束缚着自己的枷锁正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细。
很想……放纵一下,但是放纵以后呢?这个人会不会就此离去,不是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吗?承启默默的想着心事。
王淳悄悄偏过头,那个人正睫毛低垂,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不敢惊动他,便任承启靠着,他心里是压不住的激动。对于自己这份不可告人的爱情,承启不但没有拒绝,还很高兴……他忍不住去望那张常常在梦中出现的容颜,那张脸一如既往清秀、平静。王淳不禁低下头去亲承启的脸颊。
承启一惊,却没有躲闪。王淳的嘴唇很热,带着生命的热度和他满腔的热情,他的亲吻就像他的胸膛一样温暖,怯去了这满屋子的寒气。承启闭上眼,静静的任由王淳的唇从脸颊移到他的耳垂、脖颈。浑身上下似乎都要被他点燃了……承启有些朦胧的想着,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环住王淳。弹性极好的肌肉不同于少年那有些咯人的硬和女子那柔媚无骨的软,触手是令他喜悦的坚实。承启忍不住又捏了两把,却突然感到王淳的身体变得僵硬。
两人不知何时身子交叠,从朦胧中醒来的承启发现自己几乎已经坐在王淳的怀里,王淳将他放开,正一脸尴尬的瞅着他。
“唔?”有些不满王淳在这种气氛极好的时候急刹车,承启疑惑的望向他。
“殿下……”王淳苦笑着叹口气,“再继续……我……我怕会伤了你……”
伤了……我?承启顺着王淳的目光往下看,一看立时尴尬万分,王淳的那个东西不知何时已经挺起来了,麻布裤子被支起一个小帐篷,仿佛随时可以突破麻布的阻碍耀武扬威起来。
他居然敢……从尴尬中回过神的承启心中登时大怒,他想也不想反手便抽了王淳一个嘴巴:“你在想什么?!把我当成姬妾吗?”
冷不丁的脸上挨了一巴掌,王淳被打得头一篇,他诧异的捂住脸望向承启。
承启气得发抖,下巴高高抬起,满眼都是鄙夷的神色:“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想拿我来泄欲?”他发出一声冷笑:“让你侍寝,是给你恩宠,不是让你得寸进尺!若不是念在你一向忠心,哼……”
现在的承启,这副样子让王淳觉得十分陌生。
左颊火辣辣的疼,承启那一巴掌打的实在不轻,这个冷静自制的人显然是动了真怒。王淳觉得很委屈,他明明并没有想对他做什么,至于说那高涨的欲望,任何一个男人抱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人都会有这种反应,他也不例外,何况他很快就停手了……
承启的怒气渐渐平息下来,看着王淳不发一言的样子,他将语气放的和缓了些:“这次念在是初犯就不追究了,须知下不为例。”
外面的雨声渐渐大了,风挟着雨扑啦啦的打在屋顶上,汇集的水沿着屋檐往下流,水声不断。
王淳默默的站起身来:“您歇着吧。”他的心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满腔的热情消失的无影无踪。什么情啊爱啊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在承启心中原来什么都不是……他也不等承启吩咐便向外走去,就让这一切都当作一场梦吧,梦中的人仍旧是那个人,却一巴掌抽醒了自己。
“站住。”坐在床榻上的承启忽然出声唤住他:“你……去哪里?”
王淳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我去隔壁睡。”
黑暗中,响起的不知是谁的叹息。
“过来吧。”承启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我说过我不追究了。”他顿了顿,“而且……外面在下雨,隔壁的房间里没有火,很冷。”
“没事。”王淳自嘲的笑笑,“以前比这时候苦的多。”
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冰冷潮湿的砖地,演兵场上的挥汗如雨,甄选时的炎炎烈日,站岗时的那些个不眠夜……王淳有些奇怪这些他原本以为早就忘记的事情怎么一下子全浮了上来。是呵,隔壁的屋子真算不得冷,冷透了的是心。
“……你答应过要陪着我。”手已经准备去拉开那扇木门,却在听到这句话时停在了半空中,王淳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迈出下一步。
“算了……”很轻很轻的声音飘了过来,似乎是累了,倦了,藏着深深的疲惫。“你去吧。”
那个杏黄衫子的少年,眉梢眼角间都是超越年龄的沉静与自持,话里话外都是滴水不漏的温和与犀利,王淳的心抽痛起来,他终于明白当年为何自己在仅仅见过承启一面后便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他。
那个明明很孤单却还要在转过身后强做坚强的身影。
王淳转过身去,床榻上是一团绻起的黑影,身上盖着他为他准备的薄被。
他在他的面前蹲下:“我哪也不去了,我陪着你。”
床上的人伸出手,拉住他的袖子。王淳顺着那手往上望去,正对上承启亮晶晶的眼睛。
承启在他的注视下慢慢闭上眼,像是在暗示一般,王淳鼓起勇气凑上去,两个人的嘴唇贴了贴便分开了。
“睡吧。”承启往里面挪了挪身子,留出一块位置,“过来睡。”
王淳在他的身边躺下,感到旁边那个身子靠了过来,他伸出手将他环住。承启在他怀里动了动,却没挣扎。
“我很冷……很累。”承启合着眼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倾诉。“我有许多事要去做,父皇的心情,朝堂上的琐碎政务,各方势力的野心,百姓的生活,人才的选拔……还要防着随时会来的刺客。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就这么突然死去,我便永远不用再想这些事,我很羡慕承康和承煦。”
王淳将他抱得更紧。他的手笨拙的拍着承启的背,像在哄一个年幼的孩子:“承启,我让你靠着,我陪着你,一直保护你。”
呵……承启这名字,多久没人叫过了?今天却从这个男人的嘴里说了出来,他的声音很好听,很顺耳,不讨厌。就随便他唤吧……
外面的雨愈发大了。承启在他的怀里缩了缩,将头埋在了他的肩窝里。王淳的胸膛让他感到温暖和安心,不知不觉便会放松下来,一放松了,便想说一些话。是解释吗?好像不是,他不需要去向一个侍卫解释什么,但承启就是有说的欲望,说出来就能轻松一些,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胡乱说了几句,感觉到搂着自己的胳膊越来越有力,似乎那便是铜墙铁壁,要给他做一个温暖的避风港。
什么……是爱呢?承启一边想着,一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18.恰桃花烂漫
这一觉竟是熟睡至天亮。
承启睡得很香,王淳看着身边的睡脸,心中又是不安,又是欢喜。脸上那一巴掌还在隐约作痛,谁知道这个矜持的人醒来后看到自己和他共枕会不会大发雷霆?然而他的睡脸真好看,那么安静祥和,好像与这世间的纷争全无半点关系,还有那红润的嘴唇,昨天亲的便是它们,今日……似乎比往常多了些血色。王淳很想再碰碰它们,却又怕惊扰了承启的好梦,只好强忍着内心的冲动,把这个人一遍一遍反复看了够。
承启醒来时只觉阳光甚好,昨夜一宿的风雨不知何时已经住了,暖洋洋的日光洒在身上,竟是晃眼的明媚,他慢慢睁开眼,正对上王淳一瞬不瞬的眼睛,不觉一笑。
王淳有些窘,连忙起身,伺候着承启漱洗了,又跑到外面叫了个卖吃食的小贩买了些炊饼甜米浆,捧进屋里来。
承启已经收拾停当,正端端正正的坐在屋里等着他回来。见到王淳回来,承启璨然一笑:“手里拿得是什么?”
王淳连忙将吃食递上去,承启仔细看了看,掰了半个炊饼就着米浆吃了,刚要说话,王淳忽然一拍脑门,哎呀一声跑了出去。
承启大惑,却见王淳很快去而复返,怀里还抱着个什么东西,正乐呵呵的朝自己走过来。
一张脏兮兮的狗脸露了出来,怯生生的打量着承启。
王淳将小狗放在桌上,小狗饿的急了,也顾不上这屋子里多了个陌生人,闻着味道找吃的,一抬头就瞅见承启喝剩下的半碗米浆,正是又饿又渴,凑过脑袋吧嗒吧嗒的吃了起来。
承启眼睁睁的看着这只小脏狗居然敢如此无礼的使用自己的“御碗”,很想发作一下,又觉得和一条狗讲尊卑是件可笑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他咳嗽了一下,将兴师问罪的目光投向了罪魁祸首。
王淳却没注意到承启的不快,看着吃东西的狗崽儿,他的眼睛似乎更温和了:“可爱吧?”
可爱吗?承启皱着眉看着那只脏兮兮的狗崽,毛皮是短毛的黑灰色,一眼看过去脏兮兮的仿佛一块破布,不懂礼仪不懂尊卑,哪里可爱了?!
“昨天出去捡的。”王淳笑呵呵的继续说道,“我想着你总一个人呆着也怪寂寞,它也可以和你做个伴。”
这个理由倒是可以接受。承启一边想,一边觉得刚才自己的想法似乎有些小心眼,他矜持了一下,终于屈尊降贵的伸出手去,打算让这只小狗崽感受一下来自帝王家的恩宠。
小狗正吃的专注,猛的发现一只手伸了过来,以为要和自己抢吃食,想也不想后退一步眦起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