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毒 第四卷——耽墨
耽墨  发于:2012年0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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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下棋之人是夙砂影,是万长亭,是流云,是九毒,是从未失手过的沈犹枫,而以冷眼之姿,笑观棋局之人,竟是墨台鹰。

今非昔比,阴差阳错,九毒未来的敌人,真正的敌人,最危险的敌人,竟不是万长亭和流云,更不是延顺朝廷,而是沈犹枫最敬重的师父兼养父墨台鹰啊!

沈犹枫放开颤抖的手掌,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目光中已是挥之不去的凄凉和痛悔,他长吁了口气,回过凛冽的目光投向夙砂影的鬼面,望了半晌,不禁厉声叹道:“没想到,昔日我身中血竭,在重伤之时将九儿托付于你,竟会为今日之危机埋下隐患……”

“本座早说得明白,天影旗只会杀人,从不救人。”夙砂影无动于衷,言语极其冷漠,“你昔日之托付,乃是别无选择,纵然那妖孽是你的心头肉,可他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你我同为主上效命多年,风座难道还不清楚,本座只是个杀手,杀手眼中,主上和龙鼎联盟的大业高于一切。”

主上和龙鼎联盟的大业高于一切——只言片语,灼得沈犹枫心中苦痛难忍,然而,他无法辩驳,尽管他深爱着九毒,但他身为风座,终究太过清醒,沈犹枫怎会不知,夙砂影虽无情,但若站在天影旗和龙鼎联盟的角度去审视,夙砂影句句是真,句句皆挑明了无奈而残酷的现实。

从过往到今夕,深爱九毒者,愿救九毒者,能救九毒者,龙鼎联盟惟有沈犹枫一人而已,而要救护九毒,沈犹枫也惟有一条路可以走。遥想昔日在灵予山,毒圣曾要沈犹枫立誓,待日后天下易主,他沈犹枫无论如何也要护九毒周全,当时九毒身世未揭,沈犹枫自然无法完全领悟毒圣所托之意,而后九毒的身世浮出水面,沈犹枫才隐约将毒圣的苦心体会一二,岂料未待他仔细设想应对之策,毒圣焚逝,九毒生离,一个个打击便接踵而来,毒圣的嘱托也就被沈犹枫暂且搁下,如今他与九毒重修旧好,更将一同随盟军北上,九毒的身世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们必须面对的事实,亦正是如今横在沈犹枫面前最大的危机。

九毒,是沈犹枫唯一的软肋,夙砂影布局除九毒,沈犹枫定会设计救九毒,对于沈犹枫的软肋,夙砂影早已经看得透彻,故而他才会在今日面对沈犹枫时,如此地胜券在握。风影二座论才智、心计、谋略和武学造诣,向来不分伯仲,但如今,一个为情,一个为业,高下顿分,输赢立见。

沈犹枫深蹙双眉,目如寒冰,月光映在他脸上,竟透出无限的苍白与冷黯,他转过身,一步步走近桌边,嘲讽地盯着桌上的茶壶,忽地嘴角上扬,凄厉笑道:“本座今日泡的这壶大红袍倒生生款待了一个不速之客。”

“何必急着下逐客令?”夙砂影冷冷地起身,语气却是万般肃然:“本座倒认为,风座还有一条路可以选择,此路虽险,却能助你手刃血仇,亦能助你及整个天风旗度过主上那关,至于那妖孽,此路更是他唯一可以脱身的机会,只是,本座已将话抛出,决定权在风座自己。”

“看来影座是带着契约而来,本座无论选择走哪条路,都必然要奉陪到底了。”沈犹枫凛眉扫向夙砂影,心中再明白不过,冷笑道:“说罢,你开出的条件。”

“天下够资格与本座合作者,惟有风座一人,你我联手,无人能撼,我盟大业即成。”夙砂影傲然正色道:“若你答应,本座可立誓保持缄默,若非主上亲自探得九毒身世,本座绝不会在主上跟前提起半个字。”

沈犹枫仰头厉声大笑,笑声一时竟令夙砂影捉摸不透,只见沈犹枫渐渐地收起眼中的清冷与凛冽,缓缓地抑下心中的痛悔与忧虑,他似乎已在大笑中替自己做了选择,半晌后,他抬头盯着夙砂影,不动声色地沉默了片刻,蓦地决然一笑:“代价呢?”

夙砂影未被面具遮盖的唇角划过一丝极淡的月影,鬼魅幽异如同盛放的血罂粟。

“我要你加入‘屠龙计划’,从此风影结盟。”

第一百三十三章:釜阳

初春,空山,微雨。

一辆双驾马车在山径上蜿蜒奔走,苍风御车平稳前行,沈犹枫携九毒和夜萤坐于车中,四人离开麓州已经一日一夜。

九毒掀开车帘,望向窗外的蒙蒙细雨,雨雾湿了山间的翠竹黄花,飘渺中透出春寒的凉意来,九毒拉紧身上的鹿毛披风,好奇地问道:“枫哥哥,咱们现下驶入何境了?”

身旁的人不答,无声,沉默。

九毒回头一瞧,只见沈犹枫双目微阖,剑眉淡蹙,似是在养神,又似乎在沉思,九毒翘嘴一笑,轻唤道:“枫哥哥……枫哥哥!”

沈犹枫蓦地惊醒,这才睁开眼眸,有些失神地看向九毒,说道:“已入照郡了……”

“哼!明明听见还装睡!莫不是想让九儿多唤你几声罢!”九毒俏皮地笑道,“九儿还以为自个儿做错了事儿,惹得你恼而不语呢!”

沈犹枫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常,当下舒展俊颜,笑道:“你这鬼灵精多唤我两声,我听着高兴,便不恼了!”

“真是九儿的不是?”九毒一惊,见沈犹枫虽嘴角含笑,却说得一本正经,当下竟信以为真,一面寻思一面喃喃道:“九儿自打与枫哥哥重逢后,一直跟只兔子似的乖巧听话,再未偷蒙拐骗过呀,究竟是哪里惹恼了枫哥哥……”

沈犹枫看着他小心翼翼的俏模样,颇感心疼,怜爱地叹道:“你看着机灵,却是个十足的呆子!”

“再呆也不及小呆瓜的段数!”九毒瞥了一眼坐在对面愣愣发呆的夜萤,潜意识中竟隐隐地感到不安,不禁试探道:“自打咱们离开簏州,枫哥哥就变得不苟言笑,一路上皆是九儿和夜萤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调侃,后来竟连小呆瓜也不多言了,难不成是你们知道了什么秘密,却偏偏瞒着九儿?”

“哥哥莫要胡思乱想!”夜萤一听,竟也失了常,急忙申辩道:“我……我是水土不服……有些晕车罢了……”

九毒不理那套,径自笑道:“枫哥哥若真窝着秘密,九儿未必猜得出来,可是小呆瓜,你这演技还是趁早歇了罢,要瞒我,你可嫩了点儿!”说着,他眨巴着乌眸瞅向沈犹枫,笑意更甚:“枫哥哥,我这弟弟一路上老在暗中瞧你,当真辛苦,你若对他也有意,九儿成全便是,半分也阻挠不得……”

“哥哥!你……你又混说!”夜萤急得一跃而起,跳脚嚷道:“夜萤岂会动那心思……”他话未说完,马车正巧行入弯道,顺势一颠簸,只听咯噔一声,夜萤身子不稳,当下横生生地往沈犹枫身上撞去。

沈犹枫猛抬手臂,闪电般将夜萤的腰用力扶住,不差分毫,反应极快,一眨眼,已托着他稳稳地坐了下来。沈犹枫皱眉一叹,关切道:“夜萤兄弟,你没事罢?”

夜萤尴尬地直摇头,忙起身缩至车角,隔着丈余的距离瞪向九毒,赌气再不答言。

“瞧,这不连马车也绕了弯地成全你们呢!”九毒不以为然,撇嘴笑道,“小呆瓜,何以吓得自个儿缩边去?还不快过来跟沈犹大哥唠嗑悄悄话儿,让我也乐得听听,你放心,哥哥答应你,绝不恼你……”

“我去帮二哥御车去!”夜萤未待九毒说完,一个闪身便要逃走,却被沈犹枫叫住。九毒微微一笑,默然旁观。

“玩笑而已,夜萤兄弟何须在意?他真恼的那人是我。”沈犹枫轻声一叹,转头向九毒正色道:“我驻守簏州数月,对当地百姓感情深厚,如今离开自会感到不舍,加之此番我私自带着你们兄弟二人同赴釜阳,待见到主上,我必须想法子说服他,这心中自需好生思量,虽一路上不多言辞,可是九儿,我对你的心意,又何须再确认?”

沈犹枫说得句句在理,令人无法辩驳,然而,正是这看似肃然合理的解释,令九毒心中猛然一沉,恍然惊悟——

果然,这世上尚有连枫哥哥也感到棘手的事,什么感情深厚,什么想法子说服,不过都是幌子,定有一件事,如今变成了枫哥哥和自己必须面对的危机……他太了解沈犹枫,这个洞察人洞察到骨子里的风座,岂会瞧不出自己是故意打趣夜萤来作试探,若依沈犹枫以往的脾性,当下他定会乐呵呵地跟着自己逗夜萤,再坏笑着数落自己的醋坛子,最后波澜不惊地一收,让自己乖乖地听话,可是如今,沈犹枫却一本正经地向自己解释这个所谓的玩笑,好似怀揣了无数心事一般,眼神里隐约地透出无法释然的忧虑和沉重。

九毒收了眉梢的调笑,细白的手指伸向沈犹枫冰冷的手掌,轻轻抚上,紧紧握住,亦是一脸认真,道:“你曾说过,无论任何棘手之事,只要你我共同进退,皆有解决之道,为何现下你却要独自承担呢?”

沈犹枫一惊,抬头幽然地凝视着九毒的眼睛,他被九毒紧握的手掌竟有些许颤抖。不错,在此之前,如同梦魇一般盘旋在沈犹枫脑海里,令他颇失常态的惟有那四个字:屠龙计划。

屠龙计划,是沈犹枫无法对九毒说出口的秘密,是令沈犹枫心如刀割的命题,是沈犹枫无法战胜,无法求和,只能选择退避的对手。

然而他再明白不过,退避,就意味着输。往昔,沈犹枫面临对手从未选择过退避,纵然是再强大的对手,再棘手的困境,他都会依靠自己的力量将之征服,但这一次,他做不到,并非力量不够强大,也非心智无法承受,只是因为情何以堪,若选择战,那么今后,他对着自己深爱的九毒,将情何以堪……

他不是夙砂影,他有软肋,他懂情和爱,他只是沈犹枫。

沈犹枫凝神看着九毒,渐渐地舒展开深锁的眉心,既而又猛然间锁紧,片刻后又渐渐地舒展开来,九毒难以从他深邃的目光里探出他心底的秘密,却能强烈地感受到他心中翻腾的情感,这个战神一般的风座,此时此刻,他黝黑的瞳孔中,竟无一丝谈笑间灰飞湮灭的疏狂,他欲说还休,已是万般的纠结。

“九儿,你听好……”良久以后,沈犹枫缓缓地抽出被九毒捂热的手掌,当下猛扬双臂,刹那间已将九毒深深地拥进怀中,他声音低沉,却是决然:“你听好,今后无论遇到何种境遇,你都要信我,只要你信我,我便能护着你走下去,这世上,你是唯一一个哪怕让我倾尽生命,也绝不会放手的人!”

“我懂!”九毒猛然扬起食指,轻封住沈犹枫的唇,声音虽涩,却同样决绝:“枫哥哥,九儿都懂,九儿不问你,九儿只信你!”他唇角微动,含泪笑道:“如你信我那样,九儿心甘情愿地将命托付给你!”

沈犹枫全身一颤,情不自禁地将九毒抱得更紧,他伸手抚上九毒的眉梢,这才长吁了口气——九毒懂他,哪怕不问不说,这个聪慧通透的孩子亦清楚地知道,不问,便是信任,不说,则是倾尽全力的保护。

够了,无须再多言,九毒闭上眼睛,任沈犹枫安心地抱着他沉沉睡去,而此刻坐在车门边的夜萤,已悄然转过头去,神色复杂地拭去眼角边溢出的泪水。

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马车加快了速度,在风雨飘摇的山道上孤独前行,一路途经照郡、月环山,壁州,名州,孝郡,俪郡,风尘仆仆,日行夜宿,数日后,马车终于行至郦珠山,釜阳郡已近在咫尺。

“吁——”苍风停下马车,掀帘秉道:“风座,我等已入郦珠山地界,此山的道路陡高艰险,又逢空山新雨,路滑难行,现下已临日落黄昏,属下恳请风座,许我等在此暂留一宿,明日清晨再翻山入城不迟。

沈犹枫点头道:“我正有此意,若我等趁夜色强行通过,惟恐山中遇险,反倒耽搁,加之流星和海棠多日奔波,尚需喂养休息,此处草木繁盛,尚算隐蔽,苍风,你且将马车停在此处,去前方的农庄寻些热食来,我等今日便在车上过夜罢!”苍风诺下,沈犹枫微一思索,又叮咛道:“你且速去速回,此地位于双城交界处,异常动荡,你不可在外久留,以免遭遇不测。”说完,他回身从车厢后座拿出一个烟火筒递予苍风,凝色道:“若生变,速放烟火相报,以脱身为上上之策,绝不可硬斗,一切当心!”苍风肃然接下,既而拉紧毡袍,戴上斗篷,手握腰间长剑,神色谨慎地跳下马车,转身走入黄昏之中。

九毒望着苍风远去的背影,蹙眉问道:“以二哥的谋略身手,若只是去寻份热食当不再话下,何以要如此武装,万般谨慎?”

沈犹枫正色道:“釜阳郡的版图在大宗九州十二郡中最为特殊,即便是在太平年间,居民外出皆要佩带兵器,现下此地兵戈对峙,外出更是不得不妨。”

九毒不解:“有何特殊?”

沈犹枫莞尔道:“釜阳郡自古便有‘双子战城’之称,大宗朝的其余州郡皆是城中套城或一城独立,惟有釜阳郡一分为二,以昙河为中界,化东西双城,东面为逐日城,西面为悬星城,如今龙鼎联盟屯兵东城逐日,而朝廷兵马驻守西城悬星,双城对峙,风声鹤唳,我等暂留的这座郦珠山便位于东西双城交界处,咱们行事更需慎之又慎,千万出不得岔子。”

九毒叹了口气,无奈笑道:“九儿从簏州的一片祥和里出来,还当真不习惯现在这烽火硝烟的地儿!”

“谁又愿意打仗呢……”沈犹枫摸了摸九毒软软的头发,笑问道:“你怕是从未到过釜阳郡罢?”

九毒摇摇头,旋即狡黠地看向夜萤,道:“小呆瓜游历天下,应该到过釜阳郡……”

岂料夜萤连连摆首,呆道:“我三四年前是曾游历到釜阳郡,但我走到城门口就被守城的卫兵赶出来了!”

九毒噗嗤一笑:“莫不是你又玩起了在书场赌坊青楼的那一套?”

夜萤憨笑道:“我当初哪晓得去逛那些花花之地呀!那时候我不过才离开鬼域,浑身上下都戴着鬼域的银饰,年轻太轻也不懂得避讳,大宗人一见我,便知道我来自异国了,而当时的釜阳郡是不允许异族人入城和过境的。”

九毒奇道:“可九儿从未听说过,大宗的州郡会排斥异族人哪!”沈犹枫道:“釜阳郡颁布的这道禁令,乃是在三年前,万长亭替自己祝寿时,为了讨个内外吉利,这才废止的,九儿你在三年前也才十五岁,初涉江湖,不知道此令实属平常。”九毒恍然,又问:“那为何釜阳郡当初会颁下这道禁令呢?”

夜萤摇头,一脸茫然,显然他并不在意此郡当年曾将他拒之门外。

沈犹枫继续道:“釜阳郡地处大宗朝的南北交界线上,来往的各族民众甚多,以至于城中既繁荣又混乱。在三十多年前,釜阳郡曾爆发过一场萨夷唐族的骚乱,这场骚乱,令无辜的百姓死伤上万,为了遏止异族暴乱,于是自永载朝伊始,皇帝便将釜阳郡划为军政要塞,从此釜阳郡便越过各州管辖,由朝廷军队直属,最高官员皆为朝廷的大将军,官拜一品。”

“永载朝……大将军……”九毒喃喃寻思道,“那天庆朝的大将军乃是沈犹将军,如此说来……”他忽地眼神一亮,叫道:“枫哥哥,莫非沈犹将军曾做过釜阳郡的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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