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下眼睑,并不答话,一手弄着榻上的青绫被,在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圈痕。
东风见我不说话,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为我梳头,梳了半天,总算将及腰的青丝理顺,用一根红色的发带绑了。他才放开我的青丝,将绿檀木梳放回几案上,柔声道,“霞儿累了吧,好好睡个午觉吧。”
我朝他点点头,脱了靴子,上了竹榻,东风牵过被子为我盖在身上。
我阖上眼睛,假装入睡,此时此刻,实在不想面对东风。
半晌之后,室内没有一点声音,我觑眼一看,果然室内空空如也,东风估计已经回到隔壁的耳房内打坐去了,以他的轻功,离开的时候听不到脚步声实在再正常不过。
绿纱窗外的阳光原本是温润的,此刻在我看来却分外的刺眼,就像在东风的温柔里,其实埋了好几根刺,让你一步小心跌进那温柔的陷阱里,连什么时候被扎伤也不知道,只知道疼。
我拉起青绫被蒙过头,挡去刺眼的阳光。然而被褥摩擦着右脚踝,脚踝上的九曲梅花铃的银铃声一串一串传来,我的心都要被摇碎了。
我埋在被里,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泪,羽觞说得没错,东风真的爱着蝴蝶公子艳雪,那么流霞算什么,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代替品罢了。
东风的温柔,东风的呵护,原本都是应该属于艳雪的,不过因为他死了,不过因为我的这个身体和他有几分相似,东风的温柔和呵护才下移到我这个可怜虫身上。
无论是流霞还是我,就好像一个乞丐,正吃着艳雪吃剩的残羹冷炙,可是爱,从来就不可以施舍。
蝴蝶公子艳雪在天堂或者地狱的某个角落,一定在笑我,笑我傻,笑我自作多情。
我哭得双肩微微发颤,抑制不住的泪水淌了一脸,濡湿了青缎的菊花枕。
我心中恨道:东风啊东风,羽觞因为你,因为艳雪而残虐地凌辱我,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因为艳雪,如此地冷落疏远我。
“霞儿。”
绵密而悠长的,是东风的声音。
我几乎怀疑自己幻听了。
然而东风却拉开了我蒙头的被子,用一块葱绿绣白瓣绿萼梅花的丝帕为我拭泪,细长的眉蹙入鬓角。
“霞儿,为何要哭?”
我原以为他会抱怨我又把他的枕头和被子给哭脏了,没想到,他开口竟是这么一句。他,这是在关心我吗?
一遇到感情的事情,我向来也有那么点自负,自然不愿承认是为他而哭,只得抽噎着道,“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家了而已。”
东风一怔,“霞儿何时有家了?”
他一语戳得我无言以对,别说流霞本来就是个孤儿,我从小也是在孤儿院长大,算得上家人的,恐怕也就是那位温柔慈祥白发苍苍的老院长,还有我大学寝室那一帮兄弟,班上那一竿子美女。
我只得编故事,“我转世投胎那个地方的家。”
“霞儿。”
东风抚摸着我的额头,又道,“从今而后,师父便是你的家。”
我听他说这话,不由得鼻子一酸,洒下两颗泪来,心中一阵感动。
然而又不得不想,只怕我当你是家,你却未必当我是你的家,只怕你是身在此而心在彼,这样的你,对我而言,与羽觞又有什么区别。
东风抚着我绞作一团的眉,叹道,“霞儿什么时候,学会了藏心事了?”
我想说,我早就不是你那个单纯得跟一张白纸似的徒儿了。要我还是原来的流霞,早就在羽觞手下死了几百回了好不好。
我坐起身来,用白绸亵衣的袖子抹干眼泪,赌气道,“这一年经历得多了,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东风绿眸一颤,将我拉入怀中,疼惜地道,“霞儿以后再也不会有那些经历了。”
“唔……”
东风说着,已经攫住了我的唇,属于他的独特清香飘逸在唇舌之间,让人瞬间迷醉。
他拥吻着我,修长的柔荑划进亵衣,沿着光滑的脊背,缓缓地抚摸,引起我的身子微微地震颤。
“唔……”
东风将我放回榻上,他缠绵的吻随之而来,他柔软光滑的手,灵蛇一般在我胸膛上游走,时不时掠过敏感的蓓蕾,引来我的一声低呼。
简直就是梦里场景的翻版,流霞敏感的身体,只要经过东风的手一撩拨,必定烈火燎原。
如果你是个男人,有一只比女人的手还柔软、光滑、敏感的手在你身上游走,你不硬,那你才不正常。
偏偏流霞,正常得太过分了。
“啊……师父……”
东风此刻正该死的抚摸着流霞挺立的分身。
“霞儿,想快乐吗?”
“呜呜,师父……”
“想吗?”
“呜呜……师父……想……”
“那霞儿答应师父,以后再不可对师父藏着心事。”
“呜呜……”
“答应吗……霞儿……”
“呜呜,答应……”
“答应什么……”
“答应以后再不……欺瞒师父……”
“霞儿真乖……”
“啊啊啊……”
在东风的抚摸下射了,我整个身子都羞得跟擦了一层胭脂似的。软软地瘫倒在东风怀中。
东风搂着我,绿眸中闪着一丝朦胧的光华,吻着我的额头,呓语似地:“霞儿,为师不曾为雪师兄梳头。”
……
我心中一颤,这么说来,这特殊的待遇,是独属于我的?
43.可怜杯酒不曾消(一)
黄鹤楼下,一川烟树,满目风波,芳草萋萋。
此时已近日暮黄昏,夕阳如酒,染醉清江一片。初春的江边,正是蒌蒿满地,芦芽初生,几只白鸥从芦苇中惊飞而出,翱翔在烟波江上。
鹦鹉洲的芳尘小筑外,青草白石间立着一个青年剑客,粉蓝长衫,雪肤朱颜,腰间系一把蓝鞘细剑。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头白发,名震江湖的武林世家岭南芳树家的少主芳树无心,竟然是少年白发。
芳树无心的头发,并非生来就白,曾经,那临风飘洒的,也是一头青丝。
他那头青丝会变成满头白发,不过是因为,他得罪了一个人,不过是因为,他被迫喝下一种叫“苍颜”的毒酒。
传说这种毒药,乃无间狱的主人离魂所炼制,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魂娘子,其所精心淬炼的毒药,无解。
炼制“苍颜”的离魂固然狠毒,然而,逼他服下“苍颜”的人,手段更是残忍。
那一日,红尘无恋半躺在梨花椅上,桃花脸上溢满邪笑,眉心的朱砂痣红若凤血,指着紫檀木桌上的血红玉瓶,碎白的牙间挤出七个字:
“不从我,就喝下它。”
作为中原武林四大世家的继承人之一,芳树无心从小就被送上嵰雪山,为的是成为一名合格的芳树世家的继承人,为的是兑现那个四大世家之首立下世代守护嵰雪山主人的承诺。
那年他才五岁,便被送到嵰雪山主人古木无花唯一的儿子,时为嵰雪山少主的沉醉身边,陪少主人练武,与他一起被送上山来的,还有湘江风林家的继承人风林无泪,江南紫雨家的继承人紫雨无情。
还有一位,便是成为他今生最大的梦魇的,陌上红尘家的继承人红尘无恋。
那一年,他五岁,红尘无恋七岁,风林无泪九岁,紫雨无情六岁。古木无花为了考验他们四人,便让他们比武论高低,决定谁是年仅三岁的沉醉的侍卫排行。
他们虽然不过是几岁的孩子,但出生在那样的武林世家,尤其是被指定为继承人的孩子,是根本没有所谓的童年的,从他一出生开始,芳树无心的记忆里,便只有剑,除了剑,还是剑。
在家族提供的最好的剑法、最好的灵药、最好的指导,再加上极佳的天赋之下,他们四人,虽是小小年纪,却都是身手不凡。
尤其是芳树无心,他年纪虽然最小,练武的天赋却最高,古木无花曾经说过,除了他的大弟子艳雪,芳树无心的天赋,无疑是他见过的最高的一个。
那一场决定排名的一战,芳树无心的一把吟芳剑,击败了风林无泪的风云刀,紫雨无情的紫燕镖,还有红尘无恋的绝尘鞭。
然而,在他的吟芳剑卷走红尘无恋手中绝尘鞭的那一刹那,他竟然在绝尘那张美艳不输艳雪公子的脸上,在他那眉心的一点朱砂痣上,捕捉到一种仿佛来自地狱幽冥的邪肆。
他仿佛在向他宣布:小子,你给我等着,下次再打架的时候,就是把你踩在脚下尽情蹂躏的时候。
他本性便极冷,不愿与人多谈一个字,在那场比武之后,他对来自陌上红尘世家的红尘无恋,更是能避则避,绝不去招惹他。
然而,他不去招惹红尘无恋,并不代表红尘无恋不打他的主意。随着年龄的长大,他越来越感觉到,那个长得比女人还妖艳的红尘无恋看他的神情,越来越炙热,他盯着他的神情,就像一只饿极了的野兽在盯着他的猎物。
他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好痛下杀手。
这个时机终于到了,十年前,他十六岁,沉醉少主十三岁,红尘无恋十八岁。艳雪公子二十岁,东风公子十七岁。
那一年,艳雪偷练嵰雪山的禁忌心法玄玉心经,练到第七重,性情大变,弑师叛出师门,带走了他两大侍卫,也是他同胞哥哥的苍雪苔影、冥雪幽魄。
薄雪宫一片狼藉,沉鸾殿阴霾重重,落风轩凄风惨惨,年仅十三岁的沉醉少主,此时正处于修炼风华日月功第七重的瓶颈时期。
原本应该守卫在少主身边的红尘无恋竟然在这个时候找他比武,他说他若输了,便愿终身为他的仆人,听他差遣。
而芳树无心若输了,那么他的一生,都要做他红尘无恋的男宠,如果他不答应,他便冲入沉鸾殿,杀了正处于瓶颈时期的沉醉少主。
芳树无心只能应战,并且无论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沉醉少主,他都不能输,因为,以他对红尘无恋的了解,他手中的绝尘鞭,粹满剧毒,就像他的心,残忍,阴毒,绝不手下留情,他一点也不怀疑,红尘无恋会不顾主仆之情冲进去杀了沉醉少主。
未战而屈人之兵,红尘无恋的武学天赋或许比不上芳树无心,但他的脑子,绝对是近百年来的江湖中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红尘无恋的心计之深,连向来处事自负狠绝的沉醉,也自叹弗如。
芳树无心因先存了挂虑,便不能心无旁骛地比武,于是在嵰雪山凤凰池的一战,绝尘鞭惨败吟芳剑。
他抵死不从,红尘无恋便说看在相处十载的份上,再给他一个选择,他抛出的橄榄枝,就是那一瓶离魂所炼制的“苍颜”。
“绝尘,你很好。”
芳树无心抓起紫檀木桌上的血红玉瓶,将那一瓶剧毒“苍颜”一饮而尽。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芳树无心立在鹦鹉洲头,望着天际的青山发怔,云梦泽中的落梅山,便是东风昨夜楼所在的地方,那里,是东风离开嵰雪山后所待的地方。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奉主人之命寻找东风与琼珠楼的醉流霞,竟然全无踪影。
芳树无心的墨眉微微遄起,思索着他二人可能藏身的地方,却是千头万绪,无从理出。
自从元夕夜流霞被东风带走,主人震怒,险些没有要了风云刀与紫雨家那小姑娘的命,如果找不回那醉流霞,以主人的性格,还不知道要把他怎么样呢。
芳树无心微微一叹,这些年他一直待在主人身边,主人越长越大,他的性格,越来越像他记忆中那个魔鬼绝尘。
说起绝尘,他们足足有十年没有见面了,自从逼他喝下那瓶“苍颜”之后,红尘堡的老爷子病危,绝尘便回去陌上红尘家,继承了家主之位,而送了他们年仅两岁的小姐红尘铃铛来嵰雪山顶他的缺。
如果可以,芳树无心希望,他这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绝尘。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
几丝洞箫之声,幽咽低沉,如泣如诉,自江上传来,数只白翅大雕张着羽翅翱翔在空中,在江面上盘旋。
一条画舫不知何时已飘在江面之上,正在那盘旋的白雕之下,那鬼魅的箫声,便自那画舫中传来。
日暮孤舟,野渡无人,洞箫声声。
这样的诗情,这样的画意,再是动人离思不过。
芳树无心却不是诗人,他是剑客,冰冷无心的剑客,自然,不会动情。
可是他的感官却越发的敏锐,只因为他知道,落风轩的侍卫代号紫箫的,吹得一手好洞箫。
此时的箫音,正是出自一个箫中好手。
画舫渐渐靠拢,那盘旋在空中的大雕,扑腾着巨大的白色羽翅,孤傲地鸣叫着,为它们画舫中的主人撑足了排场。
当大雕托着画舫停在鹦鹉洲的蒌蒿芦苇之中,箫声嘎然而歇,芳树无心已经握紧了吟芳剑的剑柄。
锦缎绣花的船帘被撩开,画舫内走出一个人。
芳树无心看到这个人,拿剑的手,竟然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白雕的羽翅间,瑰红妆花长袍的男子,长身细腰,青丝飘泻,那一张妩媚已极的桃花脸,嵌着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瞳子,细长入鬓的两道弯眉之间,一颗朱砂痣红若血滴。
他的手上,是一根红玉凤箫,纤细不盈一握的腰间,缠着一条红中泛着青荧鬼火一般的五尺长鞭。
这个男人,就是当今武林四公子之一,陌上红尘家的掌舵,红尘堡的堡主红尘无恋。以妖孽、残忍、心计着称的绝尘鞭。
此刻,红尘无恋正缓缓走向芳树无心。
“芳儿,这些年你可好?”
红尘无恋唇角微勾,笑道。他一笑,仿佛绽开一树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不知要勾引得多少少女,为他心醉神痴。
他一声“芳儿”,叫得芳树无心的嘴角开始泛抽搐,他对眼前这男人实在太了解,他笑得越妖孽,那他心中的毒计,便越发深沉。
“绝尘,你来这里做什么!”
芳树无心字字带着寒针,一双黑眸,若万年寒冰,冷冷地盯着红尘无恋。
红尘无恋莞尔一笑,抛给芳树无心一个挑逗的眼神,魅笑道,“芳儿,本堡主来找你,自然是想你了。”
44.可怜杯酒不曾消(二)
几丝江风拂过,几缕白发在芳树无心寒澈骨髓的眉眼间飘飞。
芳树无心冷冷道,“马上消失,否则今日,吟芳剑必定沾满绝尘的鲜血。”
红尘无恋漂亮的眼盯着芳树无心的一头白发,眉梢动了动,半晌才道,“芳儿,怎么说不才本堡主也长你两岁,一起在沉鸾殿待了那么些年,你就半点旧情也不念么?”
芳树无心的嘴角抽了抽,眼光杀人,“绝尘,十年前你逼我喝那瓶‘苍颜’,你我之间就再无半点情义可言。”
红尘无恋笑弯了一双凤眼,故意逗他道,“你虽然对本堡主无心,本堡主却对你有情,不仅有情,还有义,本堡主今天,却是为了救你而来。”
芳树无心一怔,以残忍毒辣着称的绝尘鞭会救人,天都要下红雨了。“绝尘,你什么意思?”
红尘无恋唇角一勾,桃花脸满脸好奇,“以沉醉的性情,我可怜的芳儿要是找不到东风和他的男宠的藏身地,他会对你怎么样呢?”
芳树无心心底一颤,他再清楚不过,完不成任务,说不定真会被主人给一掌劈死。
捕捉到芳树无心的表情,红尘无恋心底暗自窃喜,面上却丝毫不漏,不急不徐地道,“不才本堡主,偏偏却无意中知道了他二人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