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孤月清寒
孤月清寒  发于:2013年0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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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钺拍着他的背,等他平静下来。

冷潸咳了一阵,渐渐停了下来。奇怪的是,一旦不咳嗽了,他倒觉得一直都在发痒的鼻子喉咙清爽了不少,不由大感奇怪,一边拿起旁边的毛巾擦擦脸,一边问:“三爷,这是什么……味儿?”

他本来是要问“是什么药”的,却忽然闻见一股血腥气,一下子便说走了嘴,忙抖开手中的毛巾,只见上面一团血痕,赶紧回头打量了明钺几眼,道:“三爷,您这是……又吐血了?”

明钺笑笑,走到窗边一下子打开窗,那种辛辣的染料气息又飘了进来,冷潸却没有再打喷嚏。不过,冷潸此刻已无心再注意这些,仍追问道:“三爷,您的伤到底要不要紧?”

明钺摇着头戳了一下他的胸口,划道:“你还是不是江湖人?大惊小怪。”

冷潸只好笑笑,道:“也许……已经不是了。”

明钺倒怔了一下,拍拍他的肩,慢慢走回床边坐下,随手拿起长箫凑到唇边,却没有去吹,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良久,他才微微一凛,抬头向冷潸一笑,扬了扬箫。

冷潸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他听明钺说过浮洲的箫吹得很好,他既不想太像浮洲,又不甘心装作不会,所以才道:“献丑了。”

待到试了几个音,他才发现这枝玉箫的音质十分纯正深沉,而且箫身上隐有龙纹,只有在垂首吹奏时才看得见,可见的确是件宝物。

他抬头问明钺:“三爷要听什么?”

明钺摊开双手,表示随便。

冷潸却凝思了半晌,他不想重复浮洲吹过的曲子,但谁知道浮洲都曾经吹过些什么呢?

窗外的暮色已经渐渐浓了起来,街市也寂静下去,冷潸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开始吹起那枝玉箫: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他知道明钺早已来到了自己的身后,他也知道滴在自己颈上的灼热的水滴是什么:泪和血一样,都是热的雨。但他不敢回头,因为他无法想象明钺流泪时会是什么样子;他也不愿用自己的泪眼去凝视另一双流泪的眼睛。

有些时候,人们眼中流的其实是心底的血。而直视对方心底的伤痕,对他们彼此,都是一件太残忍的事。

他慢慢把箫移开,慢慢睁开了眼睛,透过迷离的泪光,看见的,只是已经笼罩了大地的夜色。街对面的店铺已经关了,没有一丝灯光。

明钺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带着轻轻的颤栗。冷潸没有闪避,也没有回头,仍望着淡黑的夜。良久,才轻声道:“三爷,他们……在那边……会不会……像我们一样?”

明钺的手在他肩上重重地按了一下,冷潸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退到了明钺的胸前,但他依旧看不见明钺的脸,只有明钺的手臂,慢慢地圈住了他的肩,一只柔软的手掌摸索着擦去了他满脸的泪痕。

冷潸感觉得到明钺胸膛沉重的起伏和他略带滞浊的呼吸,感觉得到那只手上的温暖,也感觉得到这一切是多么熟悉。

在父亲把姨娘扶正的那天晚上,他只穿着内衣从卧室跑了出去,跑到娘住过的小楼底下,固执地站在雨中挨淋,谁也哄不好他,更不敢硬拉他走,怕他会搅乱厅上的喜筵。

后来,就只有大哥从后面把自己抱在怀里,用身体为自己遮挡着风雨,陪着自己在雨里站了整整半夜,直到自己睡去。

大哥的怀里是那么暖和,大哥那么高,自己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他的脸。可为什么,他的脸上也有眼泪?

冷潸自己早已不哭了,可是一看见大哥的泪,就忍不住又流出泪来,哭着问他:“大哥大哥,你为什么也哭?为什么只有我们不开心?”

冷潸仿佛又听到了大哥呢呢喃喃的声音:“对不起,阿侯,对不起对不起……”那声音那么亲切,令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又变成了那个又冷又怕的小男孩,他忍不住迸出了一声尖利的呜咽,狠狠咬住了那只抚在自己脸上的手掌,拼命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想躲进背后那个坚实的怀抱中去。

他听到一声脆响,“什么东西掉了?”这是他最后的意识。

醒来时,已经是夜了,屋里没有点灯,倒是月光从半开的窗子射进来,照着窗前一个孤独的人影,而他自己,则躺在床上。

对于昏倒前的事,他记得很清楚;也正因为如此,他更不愿意清醒。

不过,明钺似乎也没有发现他已经醒了,依旧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面对着外面。

冷潸偷眼看了他半晌,见他一动不动,不由有些奇怪,轻轻叫了一声“三爷”,也不见回答,忙推被而起,走到他背后,只见他垂首闭目,盘膝坐在椅上,知道他正在静坐运功,连忙退开几步,不敢再惊扰。

月光渐渐移到了明钺的身上,明钺忽然抬起头来,迎向月光,双掌也变了一个姿势,捏成剑诀,右指向天,左手垂地,掌心相向,缓缓转动起来。

冷潸虽然年轻,由于出身的关系,对内功也颇有了解。明钺运功身法端正,脸色庄严,看来所练并非邪派魔功,只有手势比较特别。

直到月光移过,明钺才垂下双手,长吁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虽然是夜里,也看得出他眼中灿然的光采,可见他的精神已好了很多。

冷潸见他收功,笑问:“三爷好些了?”

明钺从椅上站了起来,点点头,比道:“你醒了很久了吗?”

冷潸道:“刚刚才醒的。”一面摸出火镰点着桌上的油灯,一面又问:“三爷练的是……”

明钺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指,在桌上写了四个字:“素月神功。”

冷潸手中的火镰“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失声叫道:“原来……你就是江明月!你居然,连名子都没有改……”

明钺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阻止他再说下去,冷潸也醒悟过来,闭上了嘴。他已确知了明钺的本来面目,不过,再说下去,牵涉到的就不仅是冷家或者曲客这一类身份的人了。

第十七章

当鹦哥儿说自己是曲客的妻子的时候,冷潸曾经吃惊得跳起来;现在他却被震得有点麻木了,只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他的意思是“怪不得明钺身上会有那种王者气度,怪不得鹦哥儿会说他的身份不比我‘逊色’。”他岂只是不逊色!这世上可能有几千几百个叫做江明月的人,而江湖上却一个都不会有的:就算一个人曾经叫江明月,一旦他入了江湖,有了一点常识之后,不用别人提醒,他自己也会改了名字的。

而明钺……也许还是只叫明钺的好。

他再不像以前追问鹦哥儿一样去追问明钺为什么要这样做了,甚至在自己的心里猜测一番也不干。答案是什么?只怕又是一个震惊、一种打击。谁会平白无故放弃大好前程而自甘堕落?况且又是明钺这样心思缜密的人。

如果,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恐怕难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吧。难道,自己还真的要做出那自己本未曾做却已为之承担了罪责的事吗?

做了会怎么样?和明钺一样?不做又怎么样?自己现在不是已经和明钺落到同一的境地里吗?自己想坚持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又究竟有什么用?

明钺在阻止了他再说关于自己身份的话之后,就走了开去,站在窗前望着天上那一轮将圆的、冷冷的月。

在冷潸脱口叫出他的名字的时候,他的心里也是一凛:十多年了,竟然还有人记得自己的名字。也许,还是沾了另一个名字的光吧,就象当年一样。

当年自己离家的时候,冷潸还不过是个孩子吧。到如今,他对我的传闻竟也知道得这么清楚,可见江明月也还是一个人物。

当然,对此他并不觉得骄傲,而只觉可笑:谁会相信银面魔君与江明月会是同一个人,不幸的是,他们却的确是同一个人。这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冷潸忽然走到他的身后,悄悄拉起了他的左手。明钺微笑了起来,却没有回头。他知道冷潸在看什么,倒没有注意过冷湮手上有没有这种疤,想不到冷潸在最伤心的时候是会咬人的,大概他真的象他自己所说,是个“坏脾气”的孩子。这种事,浮洲当然是不曾做过的,可要是他做过,该有多好,至少,自己身上可以有他的印记。

浮洲就象是吹过水面的风,什么都没有留下。也许,他本就不属于这世间,自己所保存的一切,其实都没有他明确的印记。

冷潸大约并不知道,连那枝玉箫,都给他在昏倒的时候摔坏了。怎么会那么巧呢?那么好的玉质,会在那么矮的地方掉落下去,就给震裂了。

不过,这也是好事,明钺自己也不愿这枝箫再吹出任何别的曲子了,就象他不能容忍自己的画笔在画出浮洲的绝韵后再去画任何别的东西。

人在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候立即死去,未尝不是一种大幸。

似乎是过了很久,身后才传来冷潸的声音:“三爷,您以前……去过天山?”

明钺点了点头,他的确去过天山,那里的雪山、草地和牧歌都很令他怀念,而且,素绡的故乡就在那里。

冷潸的语调却依旧带着一丝疑虑:“是不是到了那里,就真的,再也不会有人认识我们了?”

明钺猛地旋过身来,比道:“我们?”

冷潸那双仿佛永远含着泪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坚定的表情,道:“我们。因为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好无聊。不过,我还是要先把戒指还给冷家。”

明钺比道:“你真的能忘了以前的一切?”

冷潸摇摇头,道:“忘了也许我做不到,但我会把那一切都看作是前生的事,我会只当自己是从此刻起才降生在这世上的。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在乎了,只当、只当我们在奈何桥上,忘了喝那一碗孟婆汤吧。”

余下的一切都很顺利,也很平淡了。冷潸发现世上没有什么比“下决心”更困难的事了,而只要有了决定,别的便都无所谓了。

他也不能确定自己的抉择是对还是错,但他已不愿再去想这个问题。也许,世上的事正是因为有了这许多的对与错、是与非、黑与白,才会变得如此复杂的。

他们到了渔村的时候,正是下午,村里的男人们都还没有回来,只有一些女人在自家院中补网或是晒鱼,几个孩子和两只狗在各家间追逐叫闹。冷潸自从四年前跟着大哥到这里以来,每一次见到的都是这么一幅景象,仿佛这渔村是和大海一样,永远都不会变样的了。

村里的人基本上都认识冷潸,而冷潸却只认识他们中的几个。他知道这村子里的渔民几乎都姓陈,彼此也都沾亲带故,一个村子差不多就是一个家族。冷湮以一个外来人的身份,却很快就和他们混得很熟了,冷潸每次只管站在大哥身后,陪出一副笑脸,“嗯嗯啊啊”几声而已。而且自从送大哥的灵位来了一次之后,他还没有独自来过,就是那一次,他也是来去匆匆,并未把大哥的死讯告诉这些人。

所以自从他们一进村,就陆续有渔妇探出身来要与他们打招呼,但大都并未出声。冷潸知道这是因为白衣白马、头上又压了一顶遮笠的明钺与他们印象中的那个“冷家兄弟”或“冷家大哥”相差太远的缘故。

连那些一见到大哥就会扯住他要吃的的孩子,都躲得远远的,呆看着明钺。

只有一个胆大些的渔妇悄悄扯住冷潸问他:“二兄弟,这是你家大哥吗?”

冷潸忙道:“不是,他是……我的朋友。”他听大哥和这些人说话时总是“大嫂”、“大娘”的叫得热闹,他自己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他们的房子基本上是在村尾,冷湮曾经花过不少心思来收拾这房子,所以表面看来虽然和别的人家差不多,其坚固整洁以及屋中的布置却是别家怎么也赶不上的,只是因为久已无人,桌椅上都蒙了一层灰尘。

冷潸请明钺先等一等,自己去收拾一下。不料刚擦完外间的桌椅,一抬头时,明钺已经走到里间去了,正站在冷湮的灵位前凝视,头上的笠帽倒已经摘下来了。

冷潸知道明钺无论以什么身份、什么理由都只能做到如此了,他也并不想明钺会对大哥有什么祭拜。但他自己,却默默地合掌祝祷起来:大哥,我就要和这个人走了,他……实在很象你,你会怪我吗?但无论我到了哪里,我终究还是你的阿侯。要是、要是你想念我的话,在那个世界里,想必也有一个我吧,如果你见到了浮洲……为什么不把我们两个换一下呢?

他又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大概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吧,无聊的时候就编造一些荒唐的故事给自己听,一直到现在,也还是常常走神。

明钺已经避开了灵前,见他回过神来,才微微一笑,一面走出外间来,一面用手势道:“我见过他的。”这一路上,他的“手语”已经多了不少,冷潸也差不多都明白了。

冷潸倒“哦”了一声,他没听大哥说起和银面魔君打过交道。

明钺又回头去看了看灵位,比道:“他比你们两个都强,可惜了。不过,以后冷潇的成就也会在你之上,你太软弱了,你信吗?”

冷潸点头道:“这个我知道,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好在,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看看天色,盘算了一下,道:“三爷,今晚咱们只能住在这里了。我去买点酒菜,因为,”他顿了一下,“晚上可能会有人来,以前我和大哥每次来,都要请他们吃酒,成了习惯了。这次……三爷要是觉得不方便……”他指的是明钺脸上的面纱和说话的事。

明钺笑笑,比道:“没关系,我不在乎别人知道我是哑巴。至于脸上,他们别怕就行了。不过,你要应酬他们了。”

冷潸也笑笑。这一路上,由于明钺不能说话,的确有很多事要靠他去办,使他在无意中多了一分责任感,也似乎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许多。

他笑道:“那我就去了,一会儿恐怕就有人来,他们无聊得很,就盼着有个生人来。您先应付着,我很快就回来了。”

明钺含笑点了点头,比道:“骑马去吧,小心一点。”

冷潸应了一声,转身出门而去。

第十八章

这附近只有一个镇子,距渔村也有二十余里,不过素绡只用了一炷香左右就跑到了。冷潸现在和它已经很熟了,知道它绝不会跑丢,也不会被人牵走,便放心地把它留在镇外,自己走进镇里去买东西。

明钺在他们经过的第一个大集镇就把一副翡翠项圈卖了二百两银子,一百五十两兑成了金叶子,只留下五十两现银,买了几件衣服,几尺裁制面纱的白纱,又给素绡配了一副鞍辔,加上路上的花费,冷潸身上还有近二十两的现银。

这小镇上也根本没有什么珍肴异馔,海味倒是不少,都没有人要吃。冷潸一来怕麻烦,二来根本就不会做什么,只买了些卤味面食,再沽些烈酒也就够了,反正这些人也不会有什么挑剔。

但当他提着买来的东西走出镇口,招呼素绡时,却见素绡正站在一个灰衣人身边,任那人抚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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