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孤月清寒
孤月清寒  发于:2013年0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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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钺见无法让她放手,忽然用箫在被她扯紧了的袍襟上一击,衣襟“嘶”的一声断裂了半幅,鹦哥儿也跌翻过去,明钺不等她再爬起,长箫倏出,点中了她的穴道,便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一直走到门外,冷潸还听得见鹦哥儿怨毒的叫声:“三爷,您杀了我吧。留下我您会后悔的,您会后悔的!”他竟觉得微微有些发冷。

明钺一直走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既不停步也不回头,冷潸几次想叫住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而且,明钺今天真的有些怪,怪就怪在……他好象……一个字都没说过。

在他的印象中,明钺虽然沉静,也不至于如此固执地沉默。还有,他,他把密室里的箫和画都拿出来是要干什么呢?那是……浮洲的东西啊。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跟着明钺来到了正堂门外,只见一个身穿浅蓝色儒衫的中年人正在台阶上慢慢踱步,见他们过来,便站定了脚,向冷潸打量着。

冷潸也看见了他。那中年人面貌也很是秀雅,只是目光出奇的凌厉,一顾一盼,凛凛生威,冷潸由不住停下了脚步,和他对视了起来。

明钺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唇上慢慢泛起了一丝温柔的笑,把手中的箫和画递给他。冷潸犹豫了一下,道:“三爷,这是……”一面却忍不住接了过来。明钺握住他的手,重重地按了一下,指了指一旁的石级。冷潸疑惑道:“您要我……在这儿等您?”明钺点了点头。冷潸又道:“可是……”还没等他把“你怎么不说话?”问出来,明钺已经转身走开,和那中年人一起走进屋中去了。

冷潸拿着箫和画,不知该怎么办。拿着这两件东西,他说什么也不敢离开了,这可是明钺的命根子。他打开画卷看了看,果然是那幅桃花树下吹箫的长卷,他忙又把画卷好,拿着东西走到墙边,等着明钺出来。

不料明钺还没出来,雪鹿却先从一道角门溜了过来,向他招手。

冷潸不解其意,只得走过去,见他捧着一个尺把长的锦盒,不由问:“这又是什么?”

雪鹿打开锦盒,冷潸大吃一惊:里面竟是一些首饰和小玩意,明珠翠玉,耀眼生辉,每一件看上去都价值不菲,他忙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雪鹿盖上盒盖,道:“这都是别人送给我的,我问过兰堂主了,他说三爷虽然不是帮里的人了,但毕竟是我的主子,我自己的东西送给三爷,他是不管的。所以我才挑了这些玩意,请公子爷代三爷收下,以备日后的花销。”

冷潸却不去接,他知道雪鹿必定知道个中情由,便道:“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才替你办这件事。”

雪鹿急道:“我不是不说,是真的不敢说,三爷知道了……”

冷潸也硬下心来,他再也不想被蒙在鼓里了。道:“我不告诉他就是了。你不说,就自己去送这些东西。况且,交给我,我也是要给他的,我以后,不会再和他见面了。”

雪鹿直跳了起来:“什么?你要离开三爷,那怎么行?三爷岂不是白吃这个苦了?”

冷潸追问道:“什么苦?他真的是因为救我被逐出帮的?”

雪鹿的鼻尖上已经冒出汗来,打了几个转,才下了决心似的双脚一跳,道:“好,我告诉你。”他压低了声音,道,“帮主才不会逐三爷出帮呢,他和三爷是拜把子的兄弟。是三爷自己要出帮的,听说帮主不准,最后还是三爷咬舌自尽,帮主才答应了。”

冷潸吓了一跳,一把抓住雪鹿的手腕:“你说什么?他……自杀?”

雪鹿抽了一下鼻子,道:“是啊。听说真的差一点死了。三爷把舌头咬断了一半,你没发现他不会说话了吗?”

冷潸茫然摇了摇头,他实在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知道自己欠明钺的已经够多的了,甚至也想过干脆把自尽这条命还给他算了,反正自己再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但明钺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他以为他这样做对我会有什么好处吗?我失去的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他为什么还要自毁前程?

哑了?他永远变成了一个哑人了么?冷潸又想起了他那种柔和含混、略带一丝异乡音韵的特别的声调,他永远都不能再说一句那样的话了。他会后悔吗?这世上有多少人宁可面对死亡也不愿面对残疾,更何况,他是那样一个……近乎于完美的人。

我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做出如此选择,只因为我有一张像煞了他心爱的弟弟的脸?如果他知道我是来和他绝交的,他会……怎样?杀了我?他会吗?况且,就算杀了我,他也不会再恢复他的完美了。这一次我所欠下的,真的是用命也还不清的东西了。

冷潸忽然有了一种极为荒唐的想法:如果大哥在那个世界里遇见了那个叫做浮洲的人,他们之间又会发生什么事?大哥会不会像明钺待我一样去待浮洲,而浮洲,又是否会像我一样去对待大哥?

雪鹿见他半天也不说话,不由有些害怕,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冷公子,您,您不会告诉三爷是我说的吧?”

冷潸默默地点了点头。

雪鹿又把锦盒举起来:“这个……”

冷潸接过锦盒,放到怀里,慢慢道:“谢谢你,雪鹿,你是个好孩子,三爷没有白疼你。”

雪鹿的眼圈一下子红了,道:“不是三爷救我,我早就冻死饿死了。”他忽然跪倒在地,给冷潸磕了个响头,哭道:“冷公子,您可要照顾好三爷呀。小的谢谢您,小的给您磕头了。”

冷潸忙拉起他拍了拍他的肩。心里却忍不住苦笑道:“我能吗?”

雪鹿抹着眼泪走了,冷潸却还站在那里发呆,直到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他才倏地回过头去,叫道:“三爷。”

明钺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倦意的笑,他轻轻摇了一下头,用手指轻轻抹去了冷潸脸上残存的泪痕,双唇又一如过去地弯了上去。

冷潸并不知道自己竟流过泪,他只觉得明钺的指尖很冷,也很软,而明钺的眼中,又有太多的期盼与询问,太多令他无法面对的东西。他叹了口气,道:“三爷,我们……该走了吧?”

明钺点了点头,和他并肩走出了明月山庄的大门。门外,白马素绡已经在不耐烦地踏着步子,它身上那副纯银的鞍鞯已经不在了,但它显然不明白也不在意这些,一见到明钺出来,便兴奋得连连甩尾,扬起脖子,长嘶了一声。

明钺安抚地拍了拍它的头,却没有上马,仍和冷潸慢慢地走着,身后传来沉重的山庄大门慢慢关上的声音。冷潸知道,明钺与这庄子所有的联系也就此中断了,他和明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匾上“明月山庄”四个银色的字依旧醒目地亮着,只是庄中再没有一个,叫做明钺的人了。

默默地走了一段,冷潸忽然道:“休息一下吧,我,累了。”其实他并不累,而是发现明钺的脸色已经越来越差,才忍不住提出要休息的。

明钺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走到路边树荫下,挑了块比较干净的地方坐下,把一直握在手里的箫和画横在膝上,用衣袖拭了拭头上的冷汗。冷潸也坐在他的旁边,轻轻叹了口气。只有一直跟着他们的白马不耐地打着响鼻,又弯下头来拱着明钺的胳膊,看样子是要他快起来骑自己。

明钺推开白马的头,转脸向冷潸一笑,似乎想解释什么,可唇刚刚一动,便僵住了,立刻又转开头去,故做专注地抚摸着白马的耳朵。

冷潸几乎真的感到胸口一痛,仿佛被针刺了一记。他想听明钺说话,真的很想听很想听,哪怕是一个字也好。

良久,他才能转回头去看明钺。明钺已经把白马赶到旁边去了,他自己则拿着一根刚折下来的柳枝在地上慢慢地划着,划着一些长长短短的道道。

冷潸抱起膝来,道:“我是来……还你东西的。”他不敢去看明钺的脸。

明钺用柳枝在地上点了两下,表示“知道了”。

冷潸又道:“你说……这就是你给我的交待?”说到那个“说”字,他懊恼得几乎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明钺还是用柳枝轻轻点了两下。

冷潸忽地抬起头来,直视着明钺:“你知不知道?”他眼中的泪意浓得似乎就要滴下来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其实对我并没有好处的,你这样也帮不了我什么。”

明钺迎着他的目光,深深地点了一下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坚决的表情,至少冷潸是第一次从他脸上见到这种表情。

冷潸几乎噎了一下,从接着道:“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没有用的事?”语气却已不由自主地缓和了许多。

明钺的眉心一蹙,做了个“我”的口型,又摇摇头,垂下目光,用柳枝在地上写了一个“我”字,又停了一会儿,才接下去写道,“不想让你恨我。”他把恨字写得很大很深。

冷潸急道:“我怎么会恨你。”话一出口,他才觉得不对,忙又解释道:“我是说,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而是……你和我的身份太不一样了,我不能因为你对我的好处而忘记你以前的所作所为,就算我不再是冷家的人,我也不愿意和银面魔君交往。”

明钺指了指自己,做个揭去面具扔掉的手势。

冷潸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现在不是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原谅你的以前,别人是绝不会的。”他按住明钺的手不让他写字,抢着道:“我不是怪你。其实做不做冷家的人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家世是一种包袱,你懂吗?大哥死后,家对于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不怪你,我只是觉得不值,因为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不知道你是谁,否则我不会接受你的恩惠,甚至会和你拼命,我并没有做他们用来指责我的那些事,可我却无法辩解,所以我觉得不值。你呢,你这样做更不值。我至少还靠了你两次死里逃生,你从我这里又得到过什么?别人至少还会以为我错了,可你根本就没有错,也没有人会认为你错,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惩罚你自己?你这样,让我怎么办?我怎样做才对得起你?我不想再欠你什么了,我还不起了。”

明钺的眉已经慢慢立了起来,双唇也越抿越紧,终于一把推开冷潸压在自己手上的手,飞快地在地上写道:“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也不管什么值不值。冷潇是你弟弟,我不能杀他,所以我认为我害了你,从放过冷潇、从救了你那一刻起就害了你,可是,我能不能不救你?我可以给你比冷家更多的东西,但我知道你不会接受。那好,我毁了你什么,就赔你什么,这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让我自己心里好过一点。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也不需要你抱歉,你现在就可以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不……”

他的字越写越深,到后来已是入“地”三分,划得地上泥土翻飞,写到“不”字时,手中的柳枝终于“嚓”的断成两截。他扔下柳枝,抬起汗水淋漓的脸望了一眼呆住了的冷潸,重重地摇了摇头,跳起身奔到白马身边,一跃上马,大喝了一声,一掌拍在马背上,白马一声长嘶,箭一般蹿了出去。

冷潸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等到他终于站起来追上路中时,白马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第十五章

冷潸依旧向远处遥望了半晌,才茫然地回到树下。明钺所写的字仍触目地留在那里,难道,他真的是为了他自己吗?也许,他真的以为这样做自己会好过一些,可我……我是不是连这一点都破坏了?

我为什么要那么说呢?我知道他并不是要让我觉得对不起他而做那些事的,可我的话明明……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说错话?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冷潸惊喜地抬起头来,却只看见了白马,没有明钺。

冷潸疑惑地走到白马旁边,白马连连扯着他的衣袖。冷潸知道一定是出了差错,试着拍了拍马头,翻身上马,白马也不反抗,驮着他向来路疾奔回去。

不一会儿,白马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冷潸已看见前面路边倒着一条白影,待到近前,忙跳下马,跑过去一看,果然正是明钺。

看起来他是从马上摔下来的,略侧着伏在地上,箫和画却仍被他护在胸前。冷潸试探着叫了他两声“三爷”,见他仍不动,才慢慢把他扶起来。

明钺的脸色已白得发青,面纱后的双眼紧紧闭着,下唇正中两个深深的齿印仍慢慢渗着鲜红的血,但他的全身上下,却是冰冷的。

冷潸不知他是否受伤,也不敢冒然移动他的身体,只好扶他靠在自己身上,不断地叫他,白马也俯头咬住他的衣袖,一下一下的扯着。

良久,明钺才动了一下,他并没有睁眼,而是轻轻抿了一下唇,这样,他下唇的血也沾到了上唇上。现在,他整张脸、甚至全身上下都只有这一点血色了。

冷潸知道他已醒了,忙问:“你……怎么样了?”

明钺慢慢睁开眼睛,漠然地望了他一眼,没有做任何表示,以箫撑地,缓缓站了起来,但只走了几步,身子便又摇晃起来,忙扶住白马,白马也尽力回过头来,用头颈摩挲着他的腰背。

冷潸讪然站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道:“三爷,我……”

明钺没有回头,只抬起一只手阻止他再说下去,又挥了挥手,示意“你走吧”。

冷潸无奈,悄然后退了几步,远远地望着明钺和马。他不敢走,似乎也不想走。

明钺依旧伏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只有被撕破了的白衣的下摆,在风中飘着。

冷潸这一次真的发现自己在流泪了。他并不为这泪感到羞愧,即使别人都说“男儿流血不流泪”,即使他为之流泪的人是银面魔君,他知道,自己的泪,是真的。

他终于又走上前去,垂首道:“三爷,我知道您不愿再见我,不过……请您听我解释。”见明钺并无反对之举,他才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三爷对我,太好了。可是我不会说,没有人教过我应该怎样说话,我是个……坏脾气的人,除了大哥,我没有和人好好说过话,也没有人和我……”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问:“您相信我吗?我真的不是有意那么说的,我……对不起,我,我不会说,我不该再惹您生气,我真的该走了,雪鹿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您。”

他正要去拿那个锦盒,明钺忽然转过身来,伸手接住了一颗从冷潸脸上滴落下来的泪。冷潸微微一窘,忙抹了一把脸,道:“对不起。”

明钺却望着那滴泪笑了笑,一种精疲力竭的笑,只有这一次,他的唇是半张着的,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靠在马背上,慢慢把手举起来,举到冷潸的面前,边做了几个无声的口型。

冷潸盯着他的口唇,疑惑道:“你是问……‘这是什么’?”见明钺点头,他才道:“这,这是……泪。”他不明白明钺是什么意思。

明钺仍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就在冷潸面前虚划道:“为什么你还肯为我流泪?”他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冷潸愣了一下,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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