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四)——楚寒衣青
楚寒衣青  发于:2013年0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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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手机被先后放到桌子上。

“你看见了什么?”顾沉舟抬起头看向贺海楼。

“跟我说一说,”他问,“怎么样?”

最后一丝余晖,收拢在世界的尽头。

恢复清醒的过程,就像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自走了许久,久到都陷入忘记了时间和空间的浑噩,才终于在视线的极致处发现一点光芒。

这样感觉并不陌生,好像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重复走上一次。

一次,两次,三次。

会再走几次,会在未来的哪一次,他再也走不出去?

贺海楼收拢一下手掌,手掌处传来的疼痛和紧绷感让他的注意力暂时转移了。

白色的纱布缠绕在手掌上,跟坐在旁边椅子上看书的身影一样鲜明。

“……顾沉舟?”贺海楼试了试自己的声音。

“嗯。”坐在椅子上的人应了一身,向贺海楼方向转身的同时,也放下了手中的大开本书本。

那本大开本是本杂志,还是他没事时候买的时尚杂志,可真少见顾沉舟看这种书。

贺海楼的思维还有些缓慢,他慢了半拍才说:“现在几点了?”

“半夜三点。”顾沉舟说。

“你还不睡?”贺海楼又说,几个月相处下来,顾沉舟的作息非常规律,大多数在十一点之前就已经上床休息了。

“看着你,等明天你没恢复过来我就打电话找贺书记了。”顾沉舟简单说。

贺海楼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你都在一开始就把我的手机摸出来了,怎么不直接打?”

“要听真话?”顾沉舟问。

“真话不好听?”贺海楼反问。

“真话一般不好听。”顾沉舟淡淡说。

贺海楼嗤笑一声:“那就算了,我刚刚清醒,还是别上赶着找刺激了。”他又拍拍自己身侧的床铺说,“上来一起躺躺?明天你还要上班吧?”

“没有意外的话。”顾沉舟随口回答了贺海楼,随即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床边,和贺海楼一起并排躺下去。

两个人静静躺着,谁都没有说话。片刻后,贺海楼抬手把卧室里的灯按灭,短暂的黑暗之后,月光透过窗户,在床侧洒下一片霜白。

“你可真有耐心。”贺海楼说。

“嗯?”

“说了那么一长串的话,我还能复述呢,要不要复述给你听?——‘我六岁的时候,继母进门,那时候在他们结婚的那一天扛了一个保险箱回来,当着他们的面把我妈妈的东西锁进去,差点被顾部长一脚踹了一个跟头……’”贺海楼照本宣科地念着。

顾沉舟斜了贺海楼一眼,说:“‘那坛子里才不是什么人的骨头,我随便吹的你那时候信了吧哈哈,那是一只野猴子的,我小时候也没有什么玩伴,就满山疯跑地和猴子玩,还特意给其中一个玩得最好的猴子做了记号,结果一个冬天过去了,那只猴子也死了……’”

“你还真信精神病发病时候说的话?”贺海楼平躺着特别淡定地说,“我骗你的啊。”

“我也编出来骗你的。”顾沉舟平静地回答。

“……”贺海楼。

“……”顾沉舟。

“等等,你不会这么幼稚吧?”贺海楼说,“那些事情一听就是真的啊,还能和我调查的资料对上呢!”

“真幼稚的是谁?”顾沉舟反问,“把你那个坛子里的骨头拿出来放骨科那边对比一下,不就知道是猴子还是其他动物的了?”

贺海楼承认了:“好吧,幼稚的是我。”

两个人又静默了一下。

贺海楼再次开口:“说起来,两个大男人躺在床上,不睡觉也不做+爱,就光光盖着棉被纯聊天当知心哥哥什么的,好傻啊……”

是挺傻的。顾沉舟发现自己居然认可了贺海楼的观点。

贺海楼没听到顾沉舟的回答,他侧头看了看对方脸上的表情,很快从那一点微妙的表情中窥探出顾沉舟的想法。

贺海楼低低地笑起来。他想了一会,觉得好像没什么需要顾沉舟说的,于是身体微一用力,侧身抱住身旁人的腰部,凑到对方唇上啾了一口。

顾沉舟侧头看了看贺海楼。

贺海楼又啾了啾对方,然后在顾沉舟的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小舟。”贺海楼的脸颊贴着顾沉舟的脸颊,嘴唇摩擦着对方的嘴唇,温热的气流从他自己口腔中洒出,碰到对方的肌肤时候又反溅回来,一路挠到他的心底。

他再次开口,仿佛漫不经心地:

“我们干脆在一起吧。”

第一二七章:权衡

躺在身下的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贺海楼就坚持不懈地亲吻啃咬对方的嘴唇,一点一点,一下一下,耐心而执拗地将自己的体温和气息统统传递过去。

同样的时间,他的手指还在轻轻地按揉顾沉舟的肩膀。

春夏交接的时间,一层薄薄的线衫并不能完全遮掩住那些贺海楼所熟悉的东西:比如人体的温度,再比如对方手臂上完美的线条。

他难得地没有参杂太多欲+望地回忆顾沉舟的身体,并终于将自己的嘴唇从顾沉舟的嘴唇上挪开。

两个人的呼吸突然都有了生命,灵活地纠缠住彼此,互相追逃,互相嬉戏。

贺海楼没有让自己的目光在顾沉舟脸上停留太久。

他知道顾沉舟此刻的表情,就像他了解自己此刻的内心。

那张脸一定是平静的、不动声色地,像海水下沉默滋生的暗礁,开在阴暗衰败处的花朵。

顾沉舟一定正在权衡。

权衡着得失,权衡着内心。

这没有什么。

他也在权衡。

能退步的,能妥协的,能让出的,与必将得到的。

他们真是了解彼此啊。

那些真真假假的谎言。

那些似是而非的举动。

那些你来我往的斗争。

还有那些——那些无与伦比的亲密与契合。

贺海楼的唇角划了一下。一个有些怪异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但在此之前,阴影已经将一切都轻轻覆盖。

他凑到顾沉舟耳朵边,最后的一丝光线也离他而去。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暧昧而轻缓地说:

“我们可以慢慢谈。任何——”

“你想要的——”

如同贺海楼所猜测的,顾沉舟确实在权衡。

他此刻的表情也正如贺海楼所想像的那样,平静的,只是带着一点点只有主人自己能够分辨的奇妙。

贺海楼对他有想法,早在顾沉舟刚刚从国外回到京城的没多久,就确定了。

贺海楼对他感觉不一样,这在贺海楼答应在下面,并且在手机里输入他的名字之后,也确定了。

但他并不——不是震惊,贺海楼直接的告白并没有让他产生震惊的感觉——不确定。

对,是不确定。

他知道贺海楼对他有想法,知道贺海楼认为他不一样,但不确定贺海楼会直接快速地捅破这层纸。

这大概是他们两个最大的不同。他认为贺海楼的疯狂是有限度的,而贺海楼每一次都会告诉他,自己的疯狂是没有任何限度的。

所以他才会在这个人身上屡次感觉到意料之外。

也才会在现在,和对方同睡在一张床上。

贺海楼的事情平常已经想过太多次了,这个时候,顾沉舟更多的其实是在分析他自己。

他对贺海楼,到底有什么感觉,和想法?

并不全是敌人和床伴。

也不仅仅只是游戏对象。

贺海楼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情人。

而一旦接受了贺海楼这个人,在很好的情人之外,他还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情人。

顾沉舟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找个女人谈恋爱的想法——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只爱男人——主要的问题其实正在于这里:不管是温柔的、野蛮的、漂亮艳丽的、知书达理的、这些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她们非常容易被摸透。

她们的想法,她们的习惯,她们的行为趋势。

一览无遗。

像一道还读着题目就知道答案的数学题。

如果都是这样,他为什么还要特意花费精力和时间,拿着心知肚明的答案,去嚼索然无味的题干?

而贺海楼……

撇开其他,在京城他这一代的圈子里头,如同当年温龙春的感觉一样,只要可以选择,他最不愿意选择贺海楼为对手。

又难缠又棘手,行为动向完全没有规律和底线。

就某种程度上来说,贺海楼这个人选,可是高出他的及格线很多,已经近乎满分了。哪怕有他本身的疾病有些麻烦,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他和贺海楼相处差不多有半年了,贺海楼只发作过两次,间隔时间非常长,可以说他的病被控制得非常好,只要发病的时候注意一点,贺海楼跟正常人几乎没有区别。

近乎满分。

但并不是说,他非要选择这个满分。

他还缺什么呢。

耳边属于贺海楼的声音刚刚落下。顾沉舟就转了一下头,嘴唇正好擦过对方的嘴唇。

一个漫长的交换彼此唾液占有彼此领地的亲吻。

顾沉舟微笑了一下。

然后将另一个轻吻落在贺海楼的嘴角。

他最后什么也没说。

贺海楼也没有再问。

尽管前一天睡得很迟,但第二天的时候,顾沉舟依旧准时在自己锻炼的时间里起床,先下去跑了一圈之后,才拎着公文包往政府大楼的方向走去。

一个晚上的时间,政府大楼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

但顾沉舟很快就察觉到其中的一点不和谐:比如之前老爱往这里串门的王主任不来了;比如他经过走廊时碰见的几个人,对方的目光都非常快地转开了,当然打招呼和微笑一概不缺;再比如他把之前演讲的文件送给县长之后,坐在县长门外的秘书只是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不再以前一样热情地上来迎接给他泡茶。

顾沉舟在门外等了一会,才在秘书的示意下走进县长办公室。他微微前倾着将手中的报告放到县长的办公桌上,礼貌地说:“县长,文件都在这里,没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去吧。”刘有民言简意赅地说。

顾沉舟保持着脸上谦虚的微笑。直到离开对方的办公,回到自己的地方之后,他嘴角轻轻一扯,脸上谦虚的笑容就变成玩味的笑容。

今天这事情实在太明显了,大概除了底层人员之外,稍微有点消息地位的人就没有看不懂的。

是没有耐心了,还是心里有火发不出,想要找个人来杀鸡儆猴?

好像不太好办啊……

顾沉舟旋开保温杯的杯盖,慢慢地品了里头的热茶一口。

官场中上级要找下级的麻烦,往往一句话就够了,而且越偏远的地方越方便。

他用杯盖的边沿轻轻撇了一下浮在茶水表面的茶末。

就是不知道,那些人的这‘一句话’,是从哪个切入点过来呢?

一天的办公和平常一样结束了,顾沉舟回到家的时候,贺海楼正拥着被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电视台。

听见的开门的声音,沙发上的贺海楼转了一下脑袋: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也还残留着没有完全消褪的睡意,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呆呆的。

“坐在外面干什么?”顾沉舟将公文包放下,微微皱眉说,“你上午和中午吃了没有?怎么看起来才刚刚起床?”

贺海楼打了一个哈欠,慢吞吞说:“都吃了,只是又睡了。刚才被电话吵醒了,我还以为是你打来的呢……”

“不是我。”顾沉舟漫不经心地说,“我没打电话回来,这里的座机基本没人知道,是推销的?”

“不是推销的,是你爸爸。”贺海楼说。

“谁?”顾沉舟一愣。

“你爸爸,顾书记。”贺海楼重复一遍。

顾沉舟绝少地哑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确定上面没有来自任何人的未接电话之后,他说:“我爸爸……”

“估计是查岗来了吧。”贺海楼无所谓地说,“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和我在一起鬼混。”

“他早就知道我和你在一起鬼混了。”顾沉舟说。

贺海楼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就是看看你是不是还跟我鬼混在一起。”

顾沉舟嗤笑了一声,也没有再说什么,让贺海楼看着晚上想吃什么叫外卖,自己则拿起手机,拨通了顾新军的电话。

“……喂,爸爸?”接通的等待并没有太久,顾沉舟很快开腔说,“你最近怎么样?郑阿姨还好吗?”该问候的都问候了,他才再说,“海楼告诉我你刚刚打电话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贺海楼不知道什么时候拥着被子走到顾沉舟身旁。他抓起顾沉舟的另一只手,为那声‘海楼’,低下头奖励对方一个骑士对公主的吻手礼。

顾沉舟瞟了贺海楼一眼,同时听见顾新军在电话里说:“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顾沉舟笑道:“爸爸,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天天都带着手机,有什么事情,打手机不是更方便吗?”

电话那头的人淡淡地哼了一声:“你忘记半年前答应我的事情了?”

这一点顾沉舟还真没忘。他一边跟顾新军说:“没有忘记,怎么会忘记?”一边看着贺海楼,正好贺海楼也在看着他。

两个人的视线相对。

贺海楼缓缓地做了几个口型。

顾沉舟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如果他没有猜错,那些口型说的是‘该去相亲了,臭小子’。

“你有没有看上什么女的?”顾新军同时在电话里说,“如果没有,过两天调轮休,到我这边来,见个世交的女孩。”

第一二八章:骤变

“过两天?”顾沉舟没有去看贺海楼,他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自己拒绝了顾新军,“过两天不行,我这里有点事情。”

这似乎完全在贺海楼的意料之中,他笑吟吟地摆弄顾沉舟的手指,让它们在铺了桌布的桌面上模拟人的两只腿,来回走动跳跃。

“什么事情?”顾新军问。

“一点工作上的小事,”顾沉舟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暂时走不开。”

“工作上的?”顾新军以一种微扬的语调重复了一次。

“当然是工作上的,”顾沉舟笑道,“爸爸,你这么急干什么?不就是一个世交的女孩吗?有缘分总会碰到的,没缘分就算了,你还怕你儿子找不到合适的妻子?”

顾新军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心道我不是怕你没缘分找不到女人,是怕你缘分全长歪了变成孽缘。但孩子都长大了,这种事情顾新军也不愿意拿到明面上来说。他略一沉吟,就有了想法:“你刚才说工作上有点问题?”

“嗯。”顾沉舟答应说。

“行,这次我就看看你怎么处理。”顾新军说,随手就扣了电话。

“跟小舟打电话?”顾新军挂掉电话的时候,郑月琳也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将水果放到茶几上,自己拿起了外国的原文法律书籍,坐到沙发上说,“小舟那边怎么样了?”

“此间乐,不思蜀。”顾新军慢悠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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