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海楼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有些无趣又有些兴味,纠缠着最后变成了一点期待:
“那一种知情识趣的聪明人。”
从贺海楼那间品味特别的房间出来,顾沉舟按之前的计划先将两个退伍兵送上去机场的车——不管贺海楼回头有没有打算拿这两个泻火,反正人已经被他送出去了,贺海楼就是再无聊也不可能花偌大精力去国外找两个事实上并没有把他怎么样的人。
当然,贺海楼想不想整对方是一回事,这两个人顾沉舟要保也不会保不下来。但又何必呢?说到底,他没这么多精力浪费在这样的小事上,也没这么多无聊随便给自己竖靶子玩。
“顾少,刚才您吩咐的事情我已经确认过了。”
载着两个退伍兵的车子一离开,跟在顾沉舟身旁的林方就接话说。但这句话并没有得到顾沉舟的回应,他有点奇怪地看向顾沉舟,发现对方脸色阴了不止一点点。
出了什么事?刚才进去后,谈话不顺利了?林方暗自猜测着,看见顾沉舟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擦擦双手后丢进路旁的垃圾箱:“有什么进展没有?”
说话间他已经坐上了车子,林方也赶忙跟上:“并没有太多进展,虽然开车的人底细已经查出来了,但对方嘴巴很硬,追查到的线索也始终不足……”
“去警局。”顾沉舟不等对方说完就直接吩咐。
林方也适时安静下来,和顾沉舟一起坐在去警局的车上——他是看出来了,从贺海楼那里出来后顾沉舟的心情就不太好,连闭目休息时,脸上的神情都显得有些冷。
一国的权利中心,‘石头从天上掉下砸倒三个人,有两个是政府官员’这样的话虽然有点夸张,但也侧面反映出在这里不可能完完全全照章办事——至少顾沉舟来警察局,要去要案的嫌疑犯就没人敢拦,不止没人敢拦,警局的效率相较平时还高出不少个百分点,仅仅五分钟时间,顾沉舟和当初被他打了两枪的司机就坐在一个房间了。
审讯室里的白炽灯有些过于明亮了。
让陪同进来的警察先出去,顾沉舟自己坐在桌子后翻阅面前司机的档案和供词。他看得很仔细,像是今天才头一次看见这些,一份薄薄的不过三页A4纸的资料,顾沉舟足足花了十五分钟才看完。
然后他将这张纸轻轻丢在桌子上。
相较于两个月前并不太愉快的、在昏暗的荒郊野岭、仓促匆忙的初次见面,这次顾沉舟坐在明亮的审讯室内,有足够的时间,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开车撞卫祥锦的人。
对方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看上去很瘦弱,不知道是因为之前的枪伤还是因为这两个月的监视和审讯。他头发乱糟糟的,黑发中夹了大片的花白头发,目光涣散,长时间地盯住一块地方,又非常容易被外界的声音惊动——顾沉舟刚刚丢下那三张纸的动作让他整个身体都抖了一下。
“彭有春。”顾沉舟慢慢地念这个名字。
“没受人指使,不知情,疲劳驾驶导致车速过快,清醒后作出闪避动作……你所有的证词。”顾沉舟微笑一下,又看着桌上的档案说,“1980年出生,1998年中专毕业,2000年加入红鼎帮,2002年因为参与械斗聚赌等罪名入狱三年,2005年出狱,两个月后找到一份卡车司机的工作,一直做到现在。”
“没有老婆也没有固定交往的女朋友,”顾沉舟随手翻了翻桌上的那几张纸,“我不会审讯,也没有什么线索和证据来指正你,我就问你一句,你这样死了,谁来给你老母亲养老送终?”
“……我不是故意的。”好半晌,彭有春的声音响起来,低微的,沙哑的,光光听着就知道声音主人的颓唐和绝望。
顾沉舟摇摇头:“你真信自己说的话?就算你哄得自己信了——别人也不信。这事也不是没有目击者,现在还坐在你面前,你觉得我的记忆这么差,两个月而已就忘记掉那一天晚上的情景了?”
对方眼神发愣地盯着桌角。
顾沉舟等了一会,又笑着说:“你知不知道自己撞的是什么人?”
低头的男人眼里掠过一丝茫然。
顾沉舟没有忽视这个细节,他慢慢说:“不知道不要紧,我可以告诉你。你撞了他,不管撞到没有撞到——我猜你是压这个宝吧——多的是人想捏死你,也多的是人能捏死你。”
“两个月前我朝你开枪,”顾沉舟淡淡笑道,“你看现在,有没有人多嘴问你一句这件事?”
彭有春仿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顾沉舟等了一会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他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你是铁了心给人卖命……你就不怕死?——就算不怕死,”从回来到现在,顾新军,卫祥锦,郑月琳,周行,顾正嘉,贺海楼,亲近与不亲近,同盟和对立,在这间被明亮的白炽灯照的雪一样惨白的房间内,他第一次表露出自己的冷酷,“你就不怕你妈妈因为你这个渣滓,一辈子不安生?”
今天的警察局和往常一样井然有序。
从外头走廊走进来的一位中年刑警拿装好茶叶的玻璃杯去饮水机前接热水,同时问坐在办公室的同事:“这个时间1号审讯室怎么还亮着灯?”
“是临时开的,王队,”接话的是坐在最靠门位置的警员,“顾少十五分钟前亲自来了,要见那个暂时收押在这里的司机。”
按说这里的人不会知道京城里的几个大少,但由于顾沉舟一直有询问这个案件的进度,虽然主要联系的还是他身边的助手,但有负责这件事的警员也差不多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大人物在了。
王队微一皱眉,倒不是因为顾沉舟显然不太符合有关规定的行为,而是他心里觉得这位公子哥对这起案件实在太关心了。
虽说和事主关系好,但是事主和事主直系亲人都没有这样关注……再想到当初看见顾沉舟这位当事人口供的疑点,拥有多年的刑侦经验的老刑警心里头泛起了一些嘀咕。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随便问一声:
“是不是关了摄像?”
这话问得警员神情奇异了一下:“这个倒是没有,而且那位大少还说了,让我们配合一下……”
第二十一章:结果
十平米的审讯室在这一刻尤为安静。
中年司机的呼吸变得粗重,面孔涨红,眼睛充血,连身体都开始往前倾……但也仅仅到此为止了。下一刻,他又像被戳破的气球那样瘫在椅子上,低着头嗫嚅说:“你不会那样做的……”
“我会不会这样做你很快就知道了。”顾沉舟说,他看着对面抬起头的男人,微微一笑,“对——很快,不用等到你在监禁室里发病或者在狱中死亡或者被枪毙那一天。”
出于顾沉舟进来时候的要求,审讯室内的一切实时录像。
警局录像室内,除了操作员之外,还围坐着若干从各处抽调来的绝对精通业务的老干警,每一位都至少有十年的刑侦经验。这几个人连同操作员都保持安静,整个房间就听见审讯室里的交谈声,大多数还是顾沉舟的声音。从音箱里每传出顾沉舟的一句话,他们就仔细地打量屏幕上嫌疑犯的神色,几次下来,多数警员已经心有成算。
闭合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之前在医院跟卫诚伯做汇报的分区警局局长推门进来,正好就听见一句“不用等你意外死亡”。他没有立刻上前,只对发现动静转过头来的人摆摆手,就站在门边,安静地听着。
大屏幕上的图像实时播放,音箱里的声音非常清晰。
“是吗?……孙长兴、林有德、武卫人,方云林,这几个名字你知道哪一个?”
“叫你去死的人是生了你还是养了你,你就不带脑子这么听话?”
……
站在后边又听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的分区局长走上前,对开始记录、交谈、或者喝水的警员问:“有没有看出什么?”
坐在左边的老干警将嘴里的茶咽下去:“还真有。”他转身对设备操作员说,“能不能把视频切回刚才顾少说名字时的画面?就是好几个名字那边。”
“没问题。”操作员伸手按了两下,其中一个屏幕就倒退回五分钟之前,屏幕上显示顾沉舟在问话的同时,还拿出几张照片让对方分辨。
老干警指着屏幕中的嫌疑犯说:“局长你看,在听到这几个名字时,嫌犯眼角的肌肉动了一下,目光也有变化……要说术语我还不太说得出来,”这个干警有些年龄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反正就是那个意思,这个人有听过这几个名字之一,或者看过这几个人中的一个。”
“是这样。”旁边的其他干警附和,“也算是掩藏的比较好了的,不过看屏幕就能发现嫌犯在这一段注意力都不一样了。”
事实上这一次由顾沉舟提出的,组织专门人员,并由他单独进行的审讯目的也正是在此:
他需要尽快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为此不介意做出一些并不符合他身份的、公职人员也不能做的事情。
“要让这个滚刀肉露出点破绽还真不容易。”围坐在大屏幕前的一个干警笑道。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干警瞟一眼档案:“都快当了十年小混混了,局子进过无数次,也该熟能生巧了。”
“这次还是顾少先声夺人……”这个先声夺人当然不是说这几十分钟里的威胁——现在这个社会可不是古代那种小民见了个官就跪在地上大喊青天大老爷的时代了,这样的戏码别说混了十年帮派的人,就是个刚进黑社会胆子大点的新人都吓不住——而是之前真正打在对方身上的两枪。
痛过才知道怕,这点适用于大多数人,显然也适用彭有春。
也是这两枪,才让对方确信顾沉舟说得出做得到。
当然,这位京城大少好像还真不止是说说……
看过录像的几个干警暗自想道。
这时分区局长也跟多数干警交流过,在确认多数人观点一致的时候就离开了录像室。
正事也干完了,顶头上司也走了,录像室里的气氛轻松起来,陪着一堆干警看录像的操作员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好奇心十分旺盛:“这个……会定什么罪?他家里就剩下一个老母亲了?”
坐在他旁边的一位胖胖的警察很好说话的样子,听见了就回答说:“什么罪不好说,这事还得看上面,”他看着操作员脸上浮现的一点怜悯,笑道,“你是不了解,这家伙和他母亲关系很不好,一年不一定见上一次面。”
“咦?”操作员明显吃了一惊。
旁边就有其他干警接话:“挑人做这种事怎么可能留下这么大一个把柄在?这年头黑社会也不傻了。这事做得太利索了,顾少这次来……”他朝定格的画面投上一瞥,“也就是碰碰运气吧,不放过一切可能。”
“还真给碰到了。”有人起了头,大家闲着没事也就聊开了,“其实你别看今天审讯室里拉拉杂杂说了一大推,真正有用的就那一句,啰,画面还切在那里呢,前面的都是动摇对方意志的。比如最开头那个母亲吧,虽然和嫌犯关系糟糕,但总是能牵动嫌犯的情绪波动。有了情绪波动,不管好坏,一些小动作也就出来了。这些小神态常常帮助我们确认侦查方向。”
“可是这样的……拿到法院去,程序不给过吧?”操作员迟疑说。
几个干警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还是最开头胖乎乎的干警笑道:“来这里干多久了?你没接到上头的通知么?这份录像是不可以拷贝不可以留档的,包括现在我们在这间房间里看的、说的都要保密。我们嘛,也就适逢其会而已。”
“不过顾少这次还真是煞费苦心了,”算得上年轻的警察蹦出一句网络用语,“看他这样,我又相信爱情了!”
一屋子里十个有八个没明白,剩下两个的其中一个笑骂道:“这跟爱情有一毛钱关系!”
从审讯室出来,顾沉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走廊上,少有地掏出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
他没有等待太久,从录像室出来的分区局长很快就来到这里,和他说了结果。
“确实知道,很可能是这一个……”
顾沉舟看着对方指出来的人:“确定?”
“七八成是。”顾沉舟不是一般的二少,加上清楚顾家和卫家的关系,分区局长就指着顾沉舟能记住自己,进而在关键时刻想起来把自己朝卫诚伯提上一提,因此这次顾沉舟找来,他表现得格外客气,办事也非常利索。
“我知道了,这次麻烦局长了。”顾沉舟客气地说。
“应该的,应该的,要说这是我们的责任,还劳动顾少亲自前来督促检查,实在是我们工作不过关,顾少千万见谅啊!”分区局长肚子里有一箩筐的漂亮话等着。
顾沉舟顺势又说了两句客套话,就打住了告辞离去。
晚上八点正是一个城市最繁华的阶段。
从警察局走出来,辉煌的灯光已经代替白日的太阳,点燃整个城市还未耗尽的活力。
银灰的保时捷照样等在路旁,但这一次,车子里空无一人——在到了警局之后,他已经让林方先行离开了——不是所有事情都适合有另一个人站在身旁,国外的事情对方做得很好,但国内的事情是否要再交付给对方,他还需要再做考虑。
坐上车子,打火启动,平缓地震动从踩油门的右脚一直传递到扶着方向盘的双手上。
他在想自己刚才得到的结论。
对录像前的干警而言,这是“碰运气的结果”。
对顾沉舟而言,这却是一个精心准备两个月,并必将得到某一结论的计划——一如两年前,他在天香山山顶兴建的那栋山庄一样。
这两个月,不管是自己的伤势还是和贺海楼的掰手腕,顾沉舟都没有放弃查证这件事的脚步。
或者说只有这件事,才是顾沉舟两个月以来,唯一用心在做的事情。
警察查不出什么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这不要紧,两个月的时间,他用了顾家和沈家、甚至包括一些卫家的力量,用水磨的功夫,调查彭有春这两三年来每一天发生的事情,然后结合自己的梦境和一些猜测,精心挑选出数张照片,拿给彭有春看,甚至不惜落下把柄,请来数位有丰富刑侦经验的干警帮他判断彭有春的反应。
他也确实得到结果了。
但……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一个。
不是贺海楼的人。
“……我知道了。”和顾沉舟所在地点隔了大半个京城的一家酒吧,贺海楼对着电话说完这句话,就按下结束键,举起酒杯对坐在自己对面的周行说,“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其实我们刚才什么也没说。昏暗的灯光并不影响周行看清楚坐在两米外的人脸上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态,他微微一笑,也不提对方让人约自己出来时说的事情,只漫无边际地同对方闲聊——其实他多少有一些奇怪,在他的印象中,京城的贺少可不是一个有心情和同他不在一阶层的人闲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