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说，他修为高，所以这些孩子便也都缠着他。

偶尔这一家子出去野炊，便是这副光景。

苏璎若虽然没有飞仙，可也算是小仙之中的坐地仙，这兰若观便是她的行宫。通常来说，所谓行宫，都有仙人庇佑，其他修仙士于情于理都要顾忌几分，给上几分薄面。寻常妖类也是不敢靠近的。

所以若是在这兰若观中，想那捉妖之人也不会轻易闯入，姜云尚且可以安心养伤。

事情牵扯众多，苏晨听上几分便觉得这些东西若是给他们复述，恐怕更是一个恶性循环，解释不完了。于是便也随便挑了几句重复，其余的都略过不提。

自从苏暮离开之后，苏晨几乎算是搬进了兰若观，闲来无事也会去前面帮人解签或是打扫祭台。

有一日却是遇见一位女子。

那女子梳着最简单的妇人髻，身边有一个丫鬟打扮的小丫头服侍，衣料上等精致，奇怪的是身上没有一点的首饰，头上唯一名贵的发饰也就是那一根羊脂玉簪，玉料虽然上等，可依旧是太过素净了一些。因为脸上戴着面纱而看不清楚模样，只能通过一双眼睛来判断情绪。

她不跪不拜，就那么安静的站着，看着莲花座上的玉像。苏晨不声不响，低头拿布巾轻轻擦拭祭台。

可那女子却主动同他搭话：“请问，这玉像的原身是公子吗？”

苏晨瞧她一眼，摇摇头：“时间不早了，夫人是烧香还是求签？”

女子眨了一下眼睛：“不知这兰若观可否留宿？”

兰若观一直都是可以留宿的，西厢房那边的客房都可以随意居住，也不会收任何的银钱，只消跟院子里的下人说一声，多准备一份吃食即可。

只是樊国百姓大多内心虔诚，这里是不可染指的地方，自然不敢居住，是以西厢房倒是空了许久。

这般看来，这位夫人应该不是樊国百姓，苏晨点头：“随我来吧。”

厢房盖的中规中矩，而且难得的还有耳房，小丫鬟也有了地方住。西厢房偏后，和玉凌阁就隔了一条过道，在花园的西边。只不过这花园一分为二，北边的花园被玉凌阁圈在了院墙里边。

苏晨吩咐了下人，照顾周到便是，也不用特别对待。

瞧着天色不早，说了句早些安置，便回了玉凌阁。哪知道莫宇直接炸毛了：“阿晨怎么你身上还有别的狐狸味？！”苏晨喜爱狐裘，可自从后院住了四只狐狸后，他所有的狐裘都是被熏香仔仔细细处理过的，狐裘本有的那点味道全都处理掉了。所以这新染上的味道就格外恼人。

苏晨不明所以。苏青哼了一声：“他身上？你没闻见空气里都是那味儿么。”说罢，朝着西边耸了耸鼻尖，眼中精光一闪而过，“阿晨你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别乱说，不干净的东西能进兰若观么。”便把那女子留宿的事情说了，“许是那夫人有狐裘之类的东西。”

他分辨不出狐裘和活狐狸的味道，不代表这几个兽类分辨不出，可也不好说破。“天黑了探探去。”莫宇舔了舔嘴唇，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犯不上。若是溜进来的小妖掀不起什么大浪，若是修为颇深的仙家咱也不是对手。”苏青撇撇嘴，这事儿必须交给苏璎若处理。

如果别人说了会听，那么莫宇也就不是莫宇了。

半夜扒墙角的事情他最喜欢做。狐族兽人和狐妖完全不同，兽人没有任何的妖气，而且所有的腾挪躲闪都是凭借野兽的本能，不带有任何的内劲，扒墙角确实不容易被发现。

其实屋里在说什么，他也只是听了个大概，他不敢靠得太近，所以声音若隐若现，他却格外清晰的抓住了屋里两个女人的声音，沉稳温和一些的大概就是那个夫人，听着咋呼的就是那个小丫鬟。

夫人说什么话，他基本上听不大清，偶尔听到一两个字而已，但是小丫鬟突然蹦出一个词，倒是让莫宇僵住了身子。

那丫鬟说，狐大仙。

58.结局（中）

狐大仙是什么，莫宇是知道的。

漫漫历史中，狐仙数目并不少。在这些狐仙中分为两种，一种是度了天劫蜕去肉身的上位狐仙，位列仙班，于仙界之中继续修行；另一种则是舍不得自己这身皮囊，可也通过了仙界的认可，在凡间修行，也就是坐地仙。

蜕去肉身的狐仙和寻常仙人并无两样，若是他本人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是狐狸出身，所以这样的狐仙，传说中有，可真实的情况可就不得而知。

姜云在凡间的地位，便是狐妖里面的坐地仙，被狐妖们称为狐大仙。

究竟有多少狐大仙莫宇不知道，但是姜云说过，在樊国，只有他一个。而他早年和苏璎若游历各国，也不曾见过和他一样的狐大仙。

所以小丫鬟口中的狐大仙，很大程度上指的就是姜云。

莫宇有一个很特别的能力，就是他能把所有的东西揉在一起，整理出一份按照他的思路能够完美解释的东西。在他的认知里，这个女人就是他口中那个厉害的花楼女子，也就是姜云经常不见踪影时去见的女子。

这是大发现，于是立刻告诉的苏璎若。

按照狐族兽人的规矩，都是一雌多雄，想姜云这样有了苏璎若还去招惹别的女人的情况，莫宇可不认同。苏璎若摆摆手，又揉了揉莫宇一头短发，笑道：“你这想法可要改改，这里是一男多女，你忘啦？”说罢，竟是回屋睡觉去了。

莫宇想了半天，才歪着头问苏晨：“可是姜云是狐狸啊……”

苏晨实在不想跟他解释，寻常动物也是一雄多雌，只能故作恼怒的呵斥两声，说他胡乱猜度，不着边际。

那对主仆在兰若观住了一段时日，倒也没什么不妥的举动，平日里和苏晨碰面也都点头示意。听那边伺候的人说，那夫人脾气是极好的，只是那丫鬟平日里活分的有些过头，里外里话听着有些不畅快，倒也尚且能接受。

平和的主子和挑三拣四的丫鬟。

苏晨默然，和苏璎若说了。于大户人家长起来的苏晨自然明白这种搭配说明了什么，于是也给苏璎若敲了警钟。

主仆两个来头不小，虽然衣着简单，可透着的那股子富贵劲儿藏不住。这一家子奉行的原则自然是不惹麻烦，可如今麻烦找上门，也得接着不是。

于是难得的，苏璎若和苏晨把茶具挪到了外面的院子，四只公狐狸拍着胸脯说我们给你俩壮胆，愣是跟着过去了，戳在两人身后，四大金刚一样。

苏晨微微皱眉，侧目去看神色紧绷的四人，这种阵仗摆出来，分明就是矮人家一截，可也不好明说，任由他们去了。

那夫人面上神色不变，倒是小丫鬟起先是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不过见他们并无恶意，便也好奇的打量着对面这六个人，视线在苏璎若和苏晨两人身上转了两圈，笑着跟自家主子说：“夫人夫人，你瞧他们两个生得好像！”

莫宇撇撇嘴，好讨厌的丫鬟。

“那玉像是女子，所以这位才是玉像原身。”淡淡的语气，不见丝毫的情绪波动，“那玉像也有六百余年了。”

苏璎若微微一顿，抬眼看去，就是干干净净一个人：“夫人如何称呼？”

“夫家姓姜，叫我姜夫人即可。”

她心下一沉，低低唤了一声姜夫人，声音略带一些困惑。姜夫人却因为这一声称呼，笑了开来，露在面纱外面的一双眸子微微眯起，甚是受用一般。

莫宇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哼了一声：“狐狸精。”

小丫鬟立刻就炸毛了，嗷嗷的扑过来。姜夫人倒也没管，反倒是萧然低低说了一声：“尾巴露出来了。”说着，一手抓了她的尾巴根部，小狐狸立刻就软了下去，格外幽怨的艰难仰着脸看萧然。

“你打不过我，乖乖呆着吧。”萧然松了手，小丫头就直接趴在了地上。狐狸尾巴就是它们的弱点。狐族向来很重视自己的尾巴，能当被子盖，冬天还能取暖，所以通常被抓了尾巴的狐狸就会浑身僵硬，生怕稍微一动就伤了尾巴。

修为不高的狐妖一着急就会露出耳朵尾巴，所以捉妖道士特别喜欢抓狐妖，一抓一个准。不过像姜云这样的修为，除非现出原形，否则不会露出尾巴。

“我家丫鬟，叫小曼。”姜夫人悠悠喝了口茶，“年纪不大，各位多担待。”

小曼扬起沾了几根青草的圆脸，愤愤然：“你太过分了！你欺负我，狐大仙定然饶不了你！”夫人说这几个人都有些来头，那女人都活了六百岁了，他们定然不是省油的灯。

姜夫人显然没想到这小丫鬟居然抬了姜云出来，略微有些惊讶，可依旧是岿然不动。倒是莫宇嘶吼一声，化作兽形，一爪子按住小曼，血盆大口凑过去嗷了一嗓子。

小曼哪里见过这种比马还大一圈的狐狸，吓得脸色惨白，闭了眼睛不去看他，可却忍不住瑟瑟发抖。姜夫人觉得有趣，原本服帖的皮毛此刻全都扎了起来，小巧的尾巴如今更显蓬松，倒是可爱得紧。

其他人看得真切，自家丫鬟吓成这样，姜夫人居然还饶有兴趣的看着，似乎还在酝酿什么，这样的女人不由得让人冷汗连连。

苏璎若站起身子，抱住巨大狐狸的脖颈，道：“多有得罪，姜夫人莫怪。莫宇！”莫宇这才抬了爪子，恢复人形，用脚尖戳了戳昏过去的小曼。“送小曼姑娘回屋。”苏璎若道。

莫宇哪里愿意做这事情，扭过脸不回答。

最后是一直没开口的白瑞，默默走过去抱起小曼，把她送回了房间。

“小曼是接了命令过来伺候我的，以前从未出过山。这一路上见识虽然长了不少，可还是这副样子。”姜夫人有些无奈的摇摇头，“我倒是想要一个识大体的丫鬟，可惜他们一族这样的小丫头不多见。”说罢，如有所思的瞧了苏璎若一眼。

放下茶盅，用帕子擦了擦嘴，继续道：“那丫头跟了我，我也得完完整整把她还回去不是，告辞。”

姜夫人一直是优雅且从容，相比较之下，苏璎若就要差上那么一截。

“这一阵子外面可不太平，那丫头居然也能安然无恙。”苏璎若缓缓说道，觉得太阳穴有些疼。这阵子也不知是何原因，仙界动静颇多，导致修仙士大批出动捉妖，炼了妖丹来提升自己修为。姜云前些日子负伤归来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

“还用问，她们主仆为什么死活要住在兰若观，还不是靠这行宫庇佑。”莫宇冲回来的白瑞龇牙，甚是不痛快。

苏璎若摇头否认：“姜夫人和小曼终日在一起，却也不见沾染丝毫妖气。不简单，你们莫要去招惹她。”

“姜云这时候人事不省，这烂摊子谁管？”莫宇依旧在那里骂骂咧咧，见没人阻拦说得更洒脱了一些，“还说什么夫家姓姜，我呸！”

苏璎若抖了一下。她其实心里明白，如今虽然是一家子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可毕竟他们和姜云并没有血缘关系。最初的时候姜云也觉得不大舒坦，可慢慢的也就接受了。他们兄弟四人性格迥异，苏璎若这个做娘的反倒不大清楚他们的想法。

兽人于辈分伦理这一方面认识浅薄，平日里对姜云也就是称呼名字，除却这一点，一切安好。可就在这样平静的表面之下，若是出了任何纰漏，苏璎若相信，谁都拦不住。

而如今，那纰漏就是姜夫人。

姜夫人和姜云有着丝丝联系，先不提那狐妖丫鬟，姜云负伤之后姜夫人忽然出现，说这是巧合谁相信。

苏晨一直都不语，妖仙之事他不懂，也懒得懂。

只是前几日苏璎若突然对他说，近日来只觉心慌，怕是要生事端。

仙界动荡，无非就是急需一批修仙士渡劫飞升，若是有个所谓名单存在的话，苏璎若定是位列前茅，只可惜，她不愿。只是每一次的逃避都困难重重，这一次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他们不在，你若有心事，可否告知？”苏晨叩开了苏璎若的房门。

姜云依旧昏睡不醒，唯有起伏的胸膛尚可证明他尚存生机。

“我于那边看过狐族典籍，之前我们去到过的世界不在仙界的管辖范围之内。”苏璎若从未有过如此绝望的神情，身为一家之长，她从来都是坚强的。

苏晨心生不忍：“既然如此，应该全力寻找可以过去的方法。”

“那他们怎么办？他们在那边已经死了，若是贸然回去，他们肯定还是死路一条。”两个世界既然是独立的，那么他们在那边阳寿已尽，可在这边却是从未存在过，一切都能从新来过。

两年前，姜云得知真相后便告诉了苏璎若，而后两人将此秘密深藏心中，谁都不曾提起。如今，已经迫在眉睫，不说不行。

苏璎若不能走，至少，这里唯一能离开的，是苏晨。

59.结局（下）

这种看似不平淡实则没什么风浪的日子，在莫宇和小曼的掐架中过了五日。

小曼确实闲不住，天天找莫宇吵架，闹到动手然后立刻冲回厢房不再出来。苏璎若虽未明令禁止所有人和姜夫人接触，可他们却努力维持这种难得的微妙平衡。

主仆两人所住的厢房，是整个兰若观的禁区，他们不会随便踏入，也不会在外面花园里逗留过多时间。姜夫人本就甚少出屋，更不用说上门拜访了。

所有的平静，都在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子里被打破了。

那一日，化身孝顺儿子的四兄弟变着法儿逗苏璎若开心。她只是偶尔勉强扯起嘴角，眼中毫无波澜。莫宇没法，化作小狐狸追自己尾巴，不时用余光去瞟苏璎若。

突然苏璎若站起身子，脸上表情凝重，吓得莫宇真是一口咬了下去，嗷嗷两声，甚是可怜的舔着自己的尾巴。苏晨怜他，抱起来轻轻按揉有些红肿的尾巴，于是一双狐狸眼眯了起来，甚是受用的模样。

“何事？”苏青和萧然一脸戒备，可周遭的环境并无改变，空气中也没什么不同的气味。

“我这行宫被人破了。”苏璎若一甩袖子，恼了，抬腿便走。

所谓的破行宫，就是其他修道士不询问主人，强行进入行宫，甚至直接毁掉法阵。通常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犯不着做这等苟且之事。

苏璎若倒要看看，何人如此嚣张地悖了她的面子。

六百年来，各种仙人她都见过，不过都是零零散散，像这样以三位上人为首，身后跟着一帮仙徒的阵仗，她还真是头一回遇见，不由得敛了三分怒气，可依旧是握有道理的那方，犯不着低眉顺目。

于是倒也规规矩矩的行了礼，然后平视三人：“不知玉衍神君、衡亘上人、灵垣上人造访此地有何指教？”

玉衍神君双手相握，藏在宽大的袖袍里，一双眸子半阖起，道：“天帝传召。”

他向来寡言，平日里大多时间都在修行，这也使得本是同门师兄弟的三人，修为相差甚远，他不久前已经受封神君封号。

衡亘上人四下打量着这座不小的行宫，而灵垣上人则是佛尘一挥，有些不耐：“你不过是个坐地仙，得此殊荣还不快快与我等归去。”

“小仙不过是个坐地仙，怎劳三位上人大驾。这天劫，小仙不渡。”苏璎若冷笑，这等强词夺理的事情他们也能扯出来。天帝传召？天帝恐怕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哪里来的劳什子传召。

“你！”灵垣上人有些恼怒。衡亘上人拉住他，摇了摇头，转脸冲苏璎若说道：“今儿由不得你，你渡也得渡，不渡也得渡。”

笑话，大不了一个雷劈死她，说什么废话。苏璎若不屑。

玉衍神君睁开一双眸子，声音清朗却没有丝毫情感：“你还想不想让姜云醒过来。”

一直以来，姜云都是她的执念，为了他，她一次又一次的逃避天劫，如今看来，自己恐怕是躲不掉了：“小仙只问一句，他会这样，可是三位上人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