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在天狼脸上看见明显的怒气,樊倾寞也不禁感到惊讶:“只是请了医神前来替王爷医治,刚刚施过针还没醒,你何必如此紧张?你的身份是侍卫,用不着每件事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让开。”天狼现在只想尽快把人带回去。
樊倾寞却依然定定站在他面前动也不动,意味深长地说:“你以为,皇上把你赐给九王爷做贴身侍卫,你就当真是他的人了么?别忘了自己的本分,还是为皇上做事。”
“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心中清楚。”樊倾寞递给他两大包东西,“这个,每日加在米饭里。这个,三天一次,放进沐浴用的水中,泡半个时辰即可。”
天狼迟迟未接。
“你怕这是害人的?”樊倾寞嘴角天生便是上翘着的,所以无论什么表情,总像是在笑,“放心,这不过是用以去除王爷脑中淤血的药,他总不能一辈子只当个孩子。”
一辈子当个孩子又何尝不好?
天狼将这句到口的话咽下,问:“有什么坏处么?”
樊倾寞顿了顿,道:“他会忘却之前的所有事情……如果这算是坏处的话。”
──“瑞远……”
石小虎上次在他怀中唤出的那个名字忽然浮现在耳边,其实那并非是天狼第一次听到了,石小虎总时不时提到这人,反反复复说着他们之间从前有多么快乐。
这是他所不知道的十六年生活。
“那医神此时住在家广客栈内,找个机会趁早解决掉。”樊倾寞提醒他说。
“知道了。”接过药包,天狼面无表情道:“我现在可以接王爷走了么?”
樊倾寞朝边上让了让:“当然。”
说完,又鬼使神差加了一句:“好好照顾他。”
“这个用不着你提醒。”天狼打横抱起床上躺着的石小虎,绕过樊倾寞,跨出了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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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小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面有石婆婆、有姜瑞远,甚至还有小时候总欺负他的那些孩子们。他被那群孩子围在中间,他们用石头丢他,骂他是只知道做胭脂的傻子小白脸,姜瑞远疯了一样冲上来跟那些人打架,虽然他块头不小,但毕竟对方人多势众,姜瑞远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唇都被打破了,嘴角流出血来,表情却依然愤恨倔强,一副不服输的模样。
石小虎吓哭了,让他别打了。姜瑞远过来把他紧紧抱住,那些孩子仍在攻击他们,石块被姜瑞远厚实的背脊挡住,石小虎还在哭,一遍又一遍问他“疼不疼?”
别人都说石小虎是傻子,但他觉得,瑞远才是十足的傻瓜一个。
一晃眼,场景又变了。他跟瑞远都长大了,可还是总在一起,石小虎一直想,以后等他和瑞远都有了媳妇和孩子,也要像这样永远一块儿玩。瑞远握着石小虎的手,说:“我不娶媳妇,我只要小虎就够了。”
然后,他又说:“你不要忘了我。”
姜瑞远的眼神让石小虎心里有一块地方很难受,他想要回答“我不会忘了你的”,但嘴巴张开之后,无论他有多努力,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脸上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是瑞远在哭吗?
石小虎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了天狼的银面具,他手上拿着一块布巾,正在为石小虎擦拭脸颊。
“王爷,你醒了?”话语中带着明显的喜悦。不过面部表情却全被一张面具给挡了去,什么都看不到。
石小虎有点恍惚,起身揉着脑袋,刚刚还在皇宫里泡着温池呢,现在怎么回到王府来了?
天狼说道:“王爷在宫里睡着了,属下把王爷接了回来。”
“噢……谢谢你。”石小虎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总觉得有什么人在他身上扎过针似的,感觉不自在。
“此乃属下的本分。”
“好了,不是让你别一天到晚说这种客套话么,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怎么就讲不听呢。”石小虎从床上爬起来,“我肚子饿了……”
“属下这就去吩咐厨房准备。”
天狼转身退出去,手里攥的是樊倾寞给他的药。
第十一章
这日,天狼陪石小虎用过晚饭之后就不见了踪影,直到石小虎临睡前都没回来。
卧房的窗户大开着,夜风带来丝丝凉意,照理来说应当惬意非常,但石小虎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根木头究竟去了何处?
接连翻了好多个身,石小虎心中愈发烦躁起来,干脆撩开纱帐起身下床,拿了盏烛台立到窗口去朝外张望。他身上只着了一条单薄的绸缎内袍,经夜风这么一吹,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纷纷站立起来,石小虎搓了搓手臂,将脖子伸得老长,不过外头漆黑一片,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正看着呢,只听得开门声响起,有什么人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天狼?”石小虎转过身,随后讶然地举起烛台,上上下下照了一通,“你穿成这样做什么?”
黑衣黑裤黑腰带,往常总戴在脸上的银面具也换成了一块黑色面罩,只看得见眼睛。
“我知道了,你偷偷一个人跑出去玩是不是?”石小虎腮帮子鼓鼓的,“真不够意思,怎么也不把我叫上?”
天狼却不言不语,一步步朝着石小虎走过去,脚下有些许踉跄。
石小虎吸吸鼻子,闻到一股浅淡的血腥气。
“你……”怎么了?
话还未问出口,天狼就面对他倒了下去,石小虎慌忙去扶,却被他牢牢抱住了脖子。
“哎哎哎,你做什么?烛台要倒了!”石小虎惊呼道。
天狼已经没了声息,石小虎这才发现他是昏过去了,胸口上有个巨大的血洞,氤湿了一大块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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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前隐约有些撕裂的疼,天狼睁开眼,本能就看了看受伤之处,发现已经上药并简单包扎过了。
依稀还记得中午去了家广客栈找那医神,想要早些送他上路,结果却没见着人影,询问过掌柜以后才知晓人已经搬走,于是便只得去寻。跟踪至郊外密林内,天狼正欲下手,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护着医神且出手狠辣。
天狼从未见识过那样套路怪异的招式,他自认武艺高强但也被击得节节败退,那人面丑如鬼,右足微跛,可身手灵活得不似寻常之人,每一招每一式都像要致他于死地。天狼目标本就只有医神一人,无心恋战,寻着了空当便一刀将躲在树后的医神当腹穿透。
不料,那丑面男子却忽然发了狂,竟用手掌在天狼前胸活生生掏出个血洞来。之后,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脱身的,只是满脑子里想到的全是九王爷的影子:走路时、吃饭时,还有窝在他怀里睡着时……
凭着这意念,天狼才撑回了王府。
……王府?
天狼转头看看四周,这分明就是王爷的卧房,他躺的也是王爷的床。心中忽然惊跳了下,天狼急忙伸手摸了一把脸,扯得伤口生疼也顾不上,原本一年四季都戴在脸上的银面具果然不见了。
“你别乱动!”
石小虎的声音传来,天狼的手仍放在脸上,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
“还知道害臊呢。”石小虎掀开帐子,笑嘻嘻地说,“我当你有多吓人,不过是一条伤疤而已,挡什么挡。
天狼有点愣神,那条几乎把他大半张脸都劈去的刀疤,难道还不算吓人?当然,比起伤他的那名神秘男子来说,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你昨晚出去打妖怪了么?”石小虎坐到床边,表情好似还惊魂未定,“流了不少血,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喊管家伯伯去找大夫来瞧你,大夫说没伤着要害,让你每天按时喝药,过些日子就能好起来。”
天狼挣扎着要下床:“属下谢王爷救命之恩。”
“让你别动你就别动!”石小虎也急了,“又不是我救的你,要谢你就谢那大夫去,谢我做什么?”
石小虎说得不错,可天狼知道,真正救了自己的人确实是他。天狼以前从不把命当命看,但自从遇上九王爷,他就变得惜命得很。生怕哪天死了,就再也见不着这人。
石小虎好奇地摸摸天狼脸上的刀疤,从前额开始蔓延至右侧眼帘,一直到下巴。大概是因为当初连带着眼珠也受了伤,所以瞳仁上蒙着一层污浊的灰白,两只眼睛是不同的颜色。
“以后有妖怪或者坏人,我也可以一起去帮忙。”石小虎说,“我不想让你死。”
天狼心中巨震。
从此时此刻开始,他不再是朝廷的人,更并非戚越的人。他的身、他的心,包括他的性命在内,全部只属于九王爷。
不论他是石小虎还是戚尧,又有什么打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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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多了个兄长,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聊谈资。而这王爷当初还是小太子,却生在民间身世坎坷,聊起来也就更有劲头了。想当初九王爷进京时,大街小巷都在时时刻刻谈论这件事儿,现如今五年过去了,男女老少对其的兴趣依然不减。
有人说,那王爷原本是个痴儿,皇上开始想请江湖上有名的医神前去宫中医治,也不知后来有没有请到,可医神却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踪迹。但九王爷十七岁时生了一场大病,一烧居然自己就烧正常了。也有人说,九王爷风流好色,年纪轻轻便让花街柳巷的娼妓们榨干了身子,甚至连朝堂都顾不得上,整日浑浑噩噩醉生梦死,在妓院待的时间比在王府还长。
不过,关于这流连花丛的传言,还有另外一种讲法,说是九王爷喜好自制胭脂水粉,去妓院是为了帮那些风尘女子上妆,还曾有客人亲眼看见王爷替她们画眉梳头哩。
于是,“胭脂王爷”的名号便渐渐传了开去,越叫越响。
第十二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三更天了,一个邋里邋遢的醉汉手中提着酒葫芦,独自在大街上摇摇晃晃地漫步,身上穿的衣裳料作不错,却松松垮垮地挂着,下巴上还有一圈淡青色的胡茬,即使那醉汉生得剑眉深目,也平添了他数分颓然。每走几步路就要喝一大口酒,像是刻意借此驱赶苦闷。
走着走着,却步入一处喧哗热闹之地。
醉汉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竟误入了烟花场所,一群达官显贵搂着曼妙女子调笑喝酒,叫他瞧了好不反胃。
刚想转身出去,结果冷不防被温香软玉扑了个满怀:“公子,怎么才刚来就急着要走呢?坐下喝一杯也好,保证伺候得公子舒舒服服。”
钟颐歌活了整整二十七个年头,还是第一回进到这种地方,怄都要怄死了,但顾忌怀中人乃女流之辈,又不敢使劲推开。酒意倒是清醒了一大半,冷汗几乎要顺着脑门滑落。
“哟,这不是钟驸马么?”
“是啊,他怎么也来这巧玉阁了?”
“六公主若是泉下有知,恐怕要从棺材里跳出来咯……”
讽刺的调笑声一句句从四面八方传进钟颐歌耳朵里,他捏紧了拳头,意欲大声反驳,可话却好像哽在了喉咙里,哪怕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姐夫?”
要命了,这声音是……
钟颐歌先是诧异,随后便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羞愤之情,任他在谁面前丢丑都无所谓,却唯独不愿在此人眼里失了面子。
“九王爷。”狼狈地将衣袍理整齐,钟颐歌朗声道,“别来无恙。”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和六公主的婚宴上。大概是三年多以前的事,具体情形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那天夜里钟颐歌喝得很醉,比今晚还醉,醉到错把与六公主一母同胞的九王爷当成了自己的妻,居然还当众将人强行打横抱起进了洞房。直到看见脸色发白的六公主本尊,才意识到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总之,那次的经历,他事后都不想再回忆起来了。
他们本就交情不深,相见次数更是寥寥无几,但却好似生来犯克,每次相遇总要发生些不愉快。包括钟颐歌亡妻的丧礼,所有人皆是面容悲恸,连当今圣上都忍不住落泪,独独这九王爷戚尧,满脸的云淡风轻,甚至还抽空与府上的小丫鬟调笑,险些让钟颐歌背过气去。
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
戚尧立在楼梯上,眉目流转之间已是让在场大多数女子黯然失色,吞咽口水的声响此起彼伏。说句不怕死的,这九王爷的风姿,即使叫上巧玉阁内所有要价最高的几名花魁加到一块儿去,也抵不上他戚尧一半惑人。
“六姐尸骨未寒,驸马你怎么就到巧玉阁来寻欢作乐?”戚尧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眼角却尽是笑意。
钟颐歌不知是醉的还是气的,双颊通红,手也发颤起来:“我对六公主情深一片日月可鉴,今日实乃误入此地,并非我所意愿。王爷你只管玩得尽兴些,告辞。”
说完,推了推仍黏在胸前的庸脂俗粉,刚想离开这是非之地,脚下却蓦然一软,差点儿让门槛绊倒。
“姐夫当心!”戚尧忙道,“看样子,怕是醉得不行了吧。天狼,还不替本王送驸马回府?”
“不必劳烦王爷,我自己会走。”
最后这句话已是没了底气,钟颐歌几乎落荒而逃地冲出了妓院,还隐约能听见戚尧在他身后张狂不羁的嘲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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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王府,戚尧仍在笑个不停:“实在是逗死本王了……天狼,你有没有看见他当时的表情?整张脸跟抹了浆糊似的。那东西平常就是一本正经迂腐不堪的样子,我瞧了来气,今日可总算得了些趣味,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哪。”
天狼始终一语不发,在旁边为他准备洗澡水:“王爷,早些沐浴歇息吧,明日还要上朝。”
“罗嗦,你何时见我准时上过朝了?真是个扫兴的。”戚尧收起笑容,起身来到浴桶边,伸手试了试水温,随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将水珠轻轻甩在天狼脸颊上,令他心口发痒,却不得伸手抹除。
“你觉着,我做得过分了?”
天狼急忙低下头:“属下不敢。”
戚尧轻笑:“只是不敢罢了。”
“王爷不论做了什么,总是正确的。”这句话确实出自天狼真心,毫无半字虚言。
“你呀……”戚尧叹了口气,“人生在世,就要及时行乐。总是一板一眼的,即使活得长久也无甚意思……罢罢罢,跟你说了也不明白。替本王宽衣吧。”
“是。”
天狼为戚尧脱了衣物,扶着他跨进浴桶,入手肌肤细韧滑嫩,即使是大罗神仙,也恐怕免不得心猿意马。
“虽说你为人木讷冰冷,可伺候起人来倒是心细如针,府里上上下下,谁都没你做得好。堂堂护卫,却将小厮的活儿也给揽了去。”戚尧泡在温热的水中,由天狼给他轻轻捏着肩背,不禁这般感慨道。
天狼却说:“属下不放心别人近王爷的身。”
“哦?”
戚尧笑了笑,两人一时无话。
第十三章
天狼一双手慢慢向下按,触到那块改变戚尧命运的疤痕时略略做了片刻停顿。
“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么?”戚尧忽然问。
“属下不知。”有些事,倘若九王爷不愿说,天狼绝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