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车先送他们俩回去。杨晓飞下了taxi就自己摇摇晃晃地往宿舍走。
韩暮雨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他一喝就多。”
我听着他说话的语气,心里有些怪异的感觉,让我觉得憋闷,因为喝了酒,我想都没想就问了出来:“杨晓飞说的你俩认识那段儿,是真的么?”
“是啊!”
“你当时怎么就那么勇敢想去帮他呢?”
韩暮雨想了一下,答道:“其实,开始我也没想管,后来那个领头儿的骂了杨晓飞一句,我才没忍住。”
“啊?骂他什么啊?”
“……有娘生没爹教……”
“……”我沉默了。
“我爸不在之后,我跟着亲戚出去干活,被人打骂、欺负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我单单听不得这句……”韩暮雨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压抑。
每个人心里都有碰不得的地方。
我点点头,不想再说这些让他难受的话,“对了,那一百块钱……你还真是走运啊?密码都能蒙对!”
“其实,也不全是蒙的……”韩暮雨看向疑惑不解的我,眼里滑过一丝顽皮的狡黠,“他们打架的时候,那人躲过了杨晓飞扔得一块砖头,当时说了句‘我是跟观音菩萨同天生的,你还想砸着我……’,很多人都喜欢用自己的生日做密码,我也就是试试看。想不到真的就猜对了……”
原来他问杨晓飞那人的年纪,就是为了算年份。
这个韩暮雨,居然这么有心思。
我又问他,“既然密码猜对了,干嘛不多取点钱,拿他一百算是便宜他了。”
“一百块里有杨晓飞的工资,还有给他看伤口的钱……其实,在外面打工,谁的钱来得都不容易……”韩暮雨说,“我们都一样的。”
他说,他们都一样的,他知道那些人的难处,他不愿意把事情做绝了。
穿梭不息的车流在我们身边淌过,远远近近的灯光映在他年轻的脸上,平静、坦然、无论何时他都可以直白地看向你,眼神清澈,不躲闪不动摇。有些东西不是后天能够习得的,比如来自本性的悲悯和良善。
“你啊,真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我怎么?”他不解地问。
“不怎么……”我感到自己站在初冬的寒风里,手心居然开始冒汗,“挺冷的你快回去吧……”“
他说好,刚转身走了两步,我又喊到:“那什么,暮雨,没事儿就去找我玩儿……”
“……哎!”一声特真诚实在的回答响起在冰凉的夜里,冷风打透了衣服,我却觉得连耳朵尖都热起来。
账本:
“贷:大骨头馆,76(发票中奖5元),71.00。”
“借:打车费,6.00。”
第十二章
元旦前,单位又给我们每人发了两套工装。说实话我觉得我们银行的工装比工、农、中、建他们的好看多了。男的都是西装领带,比较起来效果不是很明显,女式的衣服就看出差别来了。就说我们行旁边建行的,那个领带搞得比兔子尾巴还要短,还配了一马甲,他们的大堂经理往大厅一站,怎么看怎么像火车站卖票的。反观我们行里这些女同事,都是银团花底纹的白色大领真丝衬衣,配着同色系羊绒衫,最外面是深蓝色暗条小西装,精致的行徽戴在左胸前,西裤笔挺,配上五厘米黑色纯皮高跟鞋,莫说是在单位,即便是穿着这身走到大街上,那也绝对是白领造型、精英气质。
小李同志一大早穿戴整齐的在营业室溜来溜去,跟曹姐相互吹捧。“就这一套就两千多,再不上点档次,那也太说不过去了!”曹姐如是说。
高哥看着高高兴兴地俩人,挠挠脑袋,“你们是合适了,我这衣服有点瘦了可怎么办啊?”
“怎么会瘦呢?”曹姐问。
“量衣服那阵儿我一百四十斤不到,现在我一百五十斤都打不住了啊!”
“哦,好办,减肥呗……”小李说到,“就您这情况,连吃一周苹果,保证减掉七八斤。”
“只吃苹果啊?”
“对!”
“我看我还是凑合着穿原来的衣服吧!”高哥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咦,安然,你今儿怎么这么安静?”小李蝴蝶般飞到我旁边。
我有时候特别佩服她,她总是能从一上班就开始显示出无穷的活力与激情,营业室里的每个同事她都得招呼一下,并将这种八卦加鸡血的状态保持一整天。
“边儿玩儿去啊,我郁闷着呢!”
“唉哟,说来听听!”小李来了精神,一脸欠扁地凑过来。
“去去!你昨天代发的工资接收入账了么?还在这儿贫?”我这句话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她马上跑去接收工资了。是的,虽然,小李平时很淘,对待工作却很仔细,她说,这是逼出来的,那都是钱啊,错一点儿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买教训。
把她支走了,我继续郁闷中。
为什么郁闷呢?
首先,昨天领导查录像指出了我很多问题,什么玩手机啦,什么聊天啦,什么离柜时印章没锁、操作员没退啦,总之被批了一顿,当然,每个前台的人都跟我一样被批,我的待遇并不特殊。
第二,我这新工装的羊绒衫选大了,本来我穿L号的正好,想着里面还要套衬衣,就要了个XL号的,结果没料到,这两个号差得挺邪乎, XL号的我穿着有点长。
好吧,其实,以上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昨天下班时路上遇见杨晓飞,他跟我说韩暮雨前两天回老家了,说是家里出了点儿事儿,当时走得特别急,杨晓飞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
心绪不宁,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直想着这事儿,可是又没有办法联系韩暮雨问个清楚,就这么心烦意乱的吊着。
吊了足足两天,终于,在第三天下午回宿舍的路上,我发现那棵开花的小树上比早晨看时多结出了一朵,白色的,小巧精致,沿袭着某人一贯简洁舒展的风格。
他回来了。我心里一动。
吃过晚饭,我在宿舍忍了半天,电影看了三分之一也没看明白到底演的是什么,最后干脆暂停了电脑,批上棉服,拿着我们新发的羊绒衫,出门儿,去找韩暮雨。
走到那排曾经只是远远望着的白色活动板房近前,我又有点犹豫。
关心朋友,这当然没错儿,可是,我不能对自己心里那种时时刻刻的牵挂和想念视而不见,试问安然,你何曾对哪个朋友这么上心?这几天抓心挠肝的不安,剪不断甩不开的担忧,每一分钟的胡思乱想,让我度日如年,我一边劝自己别再惦记他,一边不可自拔的掉到想念的漩涡里。不止这些天,再此之前,之前很久,我就已经开始暗暗地期待,期待他会出现在排队的人群里,拿着号码,等我把他唤到眼前,神奇地是,每次他都能排到我的窗口,像是算计好的一般。
我不能控制自己见到他时的喜悦和慌乱,就像面对着心上人的小男孩般手足无措。
这感情,有点过了。
隔着薄薄的门板,屋子里男人们的说话声清晰地传出来,其中却没有韩暮雨的声音。我的手掌在门前晃了两晃,最终也没有拍下去。
算了,安然,回去吧,过了,作为朋友,你的行为没有过,可是,若论朋友,你的心已经过了。
我转身的瞬间,板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吱扭”的响动,我似乎听到命运一声轻笑。
“咦?安然哥?你怎么来了?”杨晓飞一脸惊讶的看着我。
“啊,我……”
没等我说完,杨晓飞回头就朝屋里喊了句,“韩哥,安然哥来了。”
杨晓飞肥胖的身体遮住了大半个门,我从缝隙了望进去,屋里很乱,地上摆满了盆子、瓶子、鞋子,靠右面一排六张床,床上七仰八叉的躺着几个人,都盖着厚厚的被子或者军大衣,他们停止了聊天都看向门口的方向,热气,昏黄的灯光,各种混杂在一起的气味一起扑到我的脸上,我不禁退了一步。
韩暮雨最靠里面的床边拿起厚衣服披上,慢慢地走了过来。
“那什么,安然哥,你先跟韩哥呆着,我得去趟厕所。”杨晓飞说完抱着肚子就朝某个黑暗的角落跑去。
“安然,你怎么来了?”他问。
“我……我就是过来看看,杨晓飞说你前几天回家了,没什么事儿吧?”因为他是背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韩暮雨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横七竖八的人,“算了,你也别进去了,咱们换个说话的地方吧。”
斜对面不远是麦当劳,我俩捡了个清静的角落坐下。借着明亮的灯光我才注意到韩暮雨嘴角的乌青。
“你嘴角是怎么弄的?”
“打架。”他淡淡吐出俩字。
“出什么事儿了,暮雨?”我察觉到自己问得有点急,又加了一句,“能跟我说说吗?”
“也没什么大事儿,安然,你别担心。就是我们家里边村长想修条砖道直通他家地头儿,这条路正巧经过我爸的坟地,他们动工的时候都没有知会我家一声就把坟给平了,我亲戚带着妈和我妹去跟他们讲理,结果他们根本就不理这个茬儿,我得着信儿了就回去找了那些人说道说道。现在没事了,他们把我爸的坟地重迁了一个地方,还给换了副棺材。”
第十三章
“怎么会打起来的?”韩暮雨说得简单,回去说道说道?拿拳头说道?
“我回去就跟他们说让他们给我爸换个地儿,好好起个坟,他们不答应,说什么路都已经修好了……”
“然后呢?”
“然后,”韩暮雨扫了眼窗外,声音平直又清冷,“然后,当天晚上,我就带铁锹、锤子,把他们已经修好的那段压着我爸的路给拆了……”
“就你自己?”我诧异地问。
“恩。砖道跟城里这些马路不一样,好拆。”
“村长怎么反应的?”
“第二天白天,他们又把那段儿修好了。晚上我又去拆的时候,发现他们提前找了几个人在那里守着,后来跟他们打了起来,因为他们人太多,那天就没拆成,我也捱了几下子。”
听着韩暮雨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老是有种错觉,他不是在说他自己,那些个拳头啥的也不是落在他脸上,他只是站在那个场景之外的看客,看着一条路碾过一个长眠之人的墓地,看着一群人欺压孤儿寡母的一家,看着一个年轻人无助却无畏的争夺一丝尊严。他明明置身其中却又生生地将自己剥离出来,就如那些耻辱和伤害都不曾触及到他。
“第三天晚上他们没人看着,我又去拆,拆了一夜,几乎拆了这条路的一半儿。见到村长我跟他说,他不答应帮我爸迁坟的话,除非他天天叫人看着这条路,或者直接打死我,否则这路肯定通不了。最后,他就同意了……”
“靠,太他妈欺负人了……”我气得一拍桌子,骂道,“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啊?一个小破村长就这么跋扈?”声音突兀地炸起,吓得人们老远的都扭过头来看我。
韩暮雨抬眼看向气鼓鼓的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只是一把骨灰而已……骨灰不会有感觉,有感觉的,是我们这些活着的……活着是辛苦,可是不活着,怎么知道以后会不会有好事儿发生呢?”
我听着他自言自语般的话,沉默下来。
显然,死绝对比活着要容易,人们怕死,其实死亡本身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死亡让一切止步,断绝任何变化的可能性,无论变好还是变坏。
所以,摸爬滚打也得活着,忍气吞声也得活着,只要能不死,就得活着,为了感受日后那些纷至沓来的好的坏的命运的无常。
我呆坐了五秒钟,直到韩暮雨问我,“安然,你怀里一直抱着的是什么啊?”
“啊?”我这才想起没来得及拿出手的羊绒衫,“这个是给你的。”
我递给他,他接过去看了看,“毛衣?”
“啊,我们单位发的,我穿着有点大,我想你比我高点儿,应该正好你穿,就给你拿过来了,你回去试试。”
“你把毛衣给我你穿什么?”
“我还有好几件呢。”
韩暮雨轻轻地摸着还未打开包装的羊绒衫,眼神轻轻软软的,却在一番打量之后,又推回给我。
“安然,”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措辞,最后,他看着白色的桌面,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其实,你不用可怜我。”
我先是一愣,下一刻就急了,“韩暮雨你说什么呢?谁可怜你了?你多狠啊,多大的事儿都能自己担起来,什么苦都受得下去,不靠爹妈不靠关系自己养活自己还养活家里,你有什么可怜的,我安然有什么资格可怜你啊?我工作都是靠亲戚给找的,被人说两句不顺耳的就寻死觅、活怨天尤人,长这么大没做过一件见义勇为、扬眉吐气的事儿,我还可怜你,我麻烦你可怜可怜我吧!”
韩暮雨被我连珠炮似的一大串说辞给镇住了,他疑惑的看着我,似乎是没听明白。
我被他看得有点囧,直接拿起羊绒衫塞他怀里,佯装生气地说道:“我去买点饮料,你好好反思一下吧!”
我拿着一杯冰可乐和一杯热果汁回来的时候,韩暮雨已经把羊绒衫的包装打开了,他只轻轻抽出一个边儿,手指摩挲过灰蓝色的毛料。
我把果汁放在他面前的时候,随口问道:“手感怎么样?”
“恩,很软很滑,你们银行发的东西就是好。”
“当然了,纯羊绒的!拿回去再看吧!先把果汁喝了。”我把纸杯上的盖子帮他打开。
我一直明着暗着注意他的表情和举动,所以,在他端起杯子又放下的极短的过程中,右手轻微地颤抖以及眉头的一蹙而舒,都分毫不差地落进了我眼里。
“饮料很热!”他说。
我先一步在他收回手前抓住了他的右腕翻转过来。
简直惨不忍睹。
手指和掌心分布着大片的水泡,除了大拇指外的四指指根处全破了,露出红肉,因为胳膊被拉伸的关系,他的手臂从袖子里露出了一小截,隐约可以看见数条青紫的瘀痕。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他可以轻描淡写的说那个事件,却要一分一秒的捱那个过程。
“你,你手伤了怎么不说啊,还有胳膊上?”我真的有点儿急了。
韩暮雨缩回手去,“没事儿,手上的泡和破皮都是拆路地时候拿砖块磨的,胳膊上是竹竿抽的,村里人也怕真把我打坏了,所以就是拿细竹竿打了几下!”
靠,这还是怕打坏了?这还不算打坏了?
“你就这么忍着,好歹去上点药啊?”
他手上的水泡很多都破了,还有那些破皮露肉的地方,碰到热东西肯定疼得不行。
韩暮雨答道:“不用,很快就能好,你去找我的时候我正拿针挑水泡呢,对了,回家的事情我没跟别人说,就告诉你了,结果,你这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