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敢揭开这薄脆的白膜下面是怎样的惊心动魄。至少对唐穆来说,这是他不敢越逾的禁区。
时间在装聋作哑中如流沙一般流走。黑板右下角不停刷新的日子时时刻刻提醒着即将倒来的无烟之战。几乎每天各科老师都在重复的说一句话:这个知识点可能考选择题,可能考名词解释,可能考简答题,可能考论述题,可能所有知识点都会抽那么几道……我去!讲了等于没讲。唐穆觉得世界上最能忽悠人的不是本山大叔,而是内分泌失调大姨妈来了担心侧漏大姨妈不来担心肾结石的高三老师。
在臭汗味和被高考折腾的脱了形的呆滞眼神中迎来了黑色六月。举国共度的节日,全国上下全面戒备,禁止躁声,警车开道,班车接送……这样浩大的阵势,给了无数考生莫大的心理压力。
唐穆和宋禹都不在本区考试。离考试还有几天,唐妈就在考区附近给他俩订了宾馆,让他们有一个足够安静宽敞舒适的环境进行最后冲刺。还每天转地铁转公车的送营养餐和老火浓汤。
唐穆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进考场的。为期数天的考试,他每考完一科就回酒店蒙头大睡。唐妈自是焦急万分,问他考得怎么样他一脸茫然。看到这种情况唐家家长大体是绝望了。
高考一完,唐穆就搬回了自己的房间,开始全天48小时补眠。想起这一年多的水深火热,就像做了一场累得精疲力尽的梦。
陈程打电话过来问他考得怎么样,有没有对题估分什么的。
绝大部份人在答题答案出来之后都在忙着对答案估分,唐穆也对过,但他看到上面的标准答案每题都有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再后来看着那些题陌生的扎眼,好像根本没有做过一样。陈程听完仰面长叹,大骂他天才。
陈程在那所不好不差的大学混得不错,主要是他这人嘴皮子活络,跟个天生话痨似的。暑期回来他带回一女生,是比他高一届的学姐,名字挺有个性叫:董曳。据他的话来说,此学姐因钦佩他的领导才能,进而钦慕他的人品,再被他朴实的灵魂深深吸引,因此引起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
那厮一回来就邀朋喝友下馆子唱K,逢人就海吹自家女友如何贤惠大方,聪明伶俐。活把自己的脸皮当猪皮使。董曳估计是早见惯了他那德性,得体的陪笑在侧,忍受着男友无耻的本性。
接下来几天陈程拉着唐穆当灯泡带着董曳跑遍市里的大街小巷。正是太阳光最毒辣的七月,唐穆藏白了皮肤又晒黑了一圈,脸颊上还奇怪般的出现了两坨胭脂红。第二天打死也不肯再出门丢人现眼。
在家吹空调玩电动,他舒服的长吁了口气。但紧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如同一声惊雷。电视午间新闻那面无表情的女主持掀着嘴皮子说:北郊9路公车无故自燃,造成九死二十四伤,死伤名单现公布……
第16章:想想就心酸
家里中央空调‘吡吡’作响。唐穆后背浸了一背的冷汗。反应了许久才想起给父母打电话。唐妈在电话那端的声音已带着哭腔,说她正在现场,宋禹不见了。
唐穆还未等唐妈说完搁下电话就往屋外冲,发狠地敲着对门那扇紧闭的房门。他手止不住的打颤,急得一头冷汗。宋禹,你敢做傻事老子饶不了你!
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唐穆想不到其他,牙一咬就从楼梯口的通风窗攀出去,沿着水管往宋禹房外的阳台上爬。一开始也没有想怕不怕的问题,但两脚实实在在落在地板上时,再看看脚下十几层的高楼,心里一阵发虚,双脚发软。
房间与阳台那道铝合玻璃门从里面反锁了,唐穆只好找东西砸门而入。
宋禹静静的仰躺在床上,睁着眼,眼珠子一动不动,对闯入者视若无睹。
房间里的温度很低,凉飕飕的。这套房子仿佛漆成了暗色,死气沉沉。
其乐融融的家,说散就散了。
唐穆开了窗户通风,尽量用平时惯用的语气说:“宋禹你装什么死?敲门也不开,害得老子跟蜘蛛侠似的攀着水管爬过来。”
宋禹仍是没什么反应。
唐穆完全不知道怎么安慰这样的宋禹,加上心里难过,也说不出什么安妥的话来。
“宋禹,你倒是说句话啊,你知不知道你丫这样我特难受!刚刚爬水管那会儿我什么都没敢想,就怕你想不开出事……宋禹,你就是拧,跟谁都拧……”说着说着不知不觉眼泪流到了嘴巴里,又苦又涩。
宋禹忽然从后面抱紧他,勒得他生痛。熨贴在背上的身体微微颤抖,压抑着抽泣,眼泪浸湿了他薄薄的衬衫,滚烫而苦涩。
两人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默默流泪。
年青的时候总会因某种原因要承受许多这样那样的伤害,比如生离,比如死别。亲人的遇外过逝让他们瞬间明白了生命的薄脆与无常。
唐穆说:从今往来,我就是你的家人。
葬礼办得很仓促,宋禹家没什么亲戚,所以大多都是唐家人在帮忙操办。宋禹守头七那天,唐穆在一旁陪在宋禹左右。虽然这很不合礼数,但他放心不下宋禹。唐爸唐妈也不是那种死板的人,就由着他去了。
唐穆看着短短数日消瘦了一圈的宋禹,心里揪着痛。他很想抱他,但也确实那么做了。宋禹任由自己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低低的说:“那天我有一点儿发热,他们去医院给我拿药……唐穆,是我害死他们的……”
唐穆的心又酸又软,用脸颊蹭着他的头发,“傻子,这是遇外。”
宋禹坐直身体,目光定定的望着双亲的灵位,没有血色的双唇微微颤抖,“如果可以我宁愿死的那个人是我。”
唐穆心里针扎似的一痛,跳了起来:“你自暴自弃有什么用?亡者往生,只是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安眠。他们一起走的,他们那么恩爱,一定不会孤单的。”
宋禹目光定定的望着灵位,没有说话。许久他才喃喃道:“唐穆,我只剩你了,只有你了……”
唐穆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心如刀割。原来宋禹并非万能,他也会痛,也会难过伤心,也会哭。他也会有脆弱。
唐建国和蔡荃明打算把宋禹过继到自己家,以后生活也有个照应。唐穆自然没意见,但宋禹却婉拒了。他的理由是自己已经成年,有能力照顾好自己。蔡荃明百般劝说无效,就让唐穆去当说客。
唐穆找到他只说了一句话,宋禹就翻脸了。他狠狠将他推倒压在床上,唇压了上去,拉下他的裤拉链手就往里面探:“要做兄弟是吗?兄弟之间会做这种事吗?”
唐穆脸刷的白了,连手脚都在僵直了。
宋禹似乎这才转过神来,才缓缓松了手,翻身倒在床上,别开脸,有些难堪地说:“……对不起。”
唐穆僵着脸把自己整理好,一声不吭的离开了。
宋禹透过窗户静静的望着窗外,万里穹空,白云簇团。明明晴空万里,气温却让人无法消受。就像唐穆,明明很近,却怎么抓也抓不住。
父母的过逝将他所有的骄傲打碎,用一种接近卑微的姿态去挽留一个人的陪伴。这无疑是可怜而可悲的,他利用了唐穆的心软和善良。
中午宋禹去了银行,查了父母生前的帐户。幸亏父母生前都是有计划的人,早在开始就为他存起了大学的费用。再加上保险公司的一笔赔偿,撑到毕业应该没有问题。纵使这样,未来几年的生活肯定是拮据而坚难的。
从银行回来,已是一身汗,却不料在小区楼下遇到了熟人。
吴治霆在外面等了好一会了。他对宋禹的事略有耳闻,但之前不大好意思上门打扰,就拖到今天。
宋禹将吴治霆请到屋里。他一抬眼就看到客厅里供在案台前的黑白照片,一向利索的嘴竟有些笨拙,“宋……宋禹,节哀。”
宋禹给他倒了水:“家里没其它什么饮料,只有白开水。”他示意他喝,然后望了一眼父母的灵位:“都过去了。”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宋禹笑了笑,“我会的,谢谢。”
这个社会似乎习惯给悲惨的人给予同情和下意识的出言相助。这是对弱势群体的尊重。可宋禹能接受他的好意,却无法接受他的施舍。一个健全的男人,是不可能让别人来贱蹋自己的底限和尊严。他想,这是他仅剩的骄傲了。
“明天就放榜了,你……会去学校吗?”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会的。”
“噢……那明天见。”
吴治霆走了之后,宋禹吁了口气。还是无法适应别人的过度关心啊。他走到阳台把新洗的被单收进来,看到那扇只剩空框的玻璃门,不由呆了呆。不禁想起那人攀着十几层楼高的水管爬过来的样子……如果是那人再多的关心都嫌不够,再多的关怀都能坦然接受。还是有区别的,不是吗?
放榜那天宋禹和唐穆各走各的。宋禹一到学校一眼就看到在人群中笑得光彩夺目的唐穆,倒是一点也不吝啬自己的一身好皮囊。他的人缘一贯不错,身边总是不乏嬉笑打闹的同伴。
其实唐穆也是看到了宋禹的。他用余光瞥到他面无表情的从自己身边走过,连个余光都没顾上他。唐穆有些气闷,这破小孩别扭劲要不要这么大?他不先服软,难道他打算一辈子都不再搭理他吗?王八蛋!凭什么每次认输的都是他!
那天他的确气得不行,不过后来想想,他的父母刚走就要他认别的爹妈作爹妈,换作他自己也会接受不了。愤怒作出失常的事情也是情有可原的。再说了,他也道歉了不是?……
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唐穆缴械投降。
他跑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搂住宋禹的肩,对着柳卯时喊,“卯卯,给我和宋禹来一张。”
柳卯时这狗腿子特欢脱的跑过来,“宋同学,表情放松一点。还别说,你俩站一块挺养眼的。”
咔嚓拍了几张,唐穆大手一挥,“好了,小卯子你退下吧。”
“喳!大总管需要小的服务的话,尽管来找小的来,小人覆汤蹈火再所不辞。”
“滚!”
柳卯时滚远了唐穆才哼哼唧唧的说:“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问什么?”
唐穆懊恼的瞪他,“靠!我的成绩啊!”
他这次考得让所有任课老师跌破眼镜。以他这个程度,能考这样的分数已经十分不错了。但如果志愿是F大的话,录取就会很悬。不过唐穆还是很有成就感的,毕竟平生第一次被人从教师办公室夸到教室。
宋禹刚要说什么就被跑上来的吴治霆打断,“宋禹,全年纪最高分理科状元啊!恭喜恭喜,你真利害。”
唐穆一下就泄了气。
“唐穆你也很利害,进步很大哦!”
瞧瞧这说话的语气都变低了一个档次。唐穆打哈哈过去:“还成吧。”
这恭维来恭维去也是件极无趣又无聊的事。幸好之后就是开班会毕业礼然后去吃散伙饭,就彻底和高中三年挥手拜拜了。
散伙散是各班分开包房来吃的,不过熟识的可以相互串门敬酒。在举杯换盏间透着点点的伤感。毕竟同学三年,这么一别各奔前程,天涯海角。以后见不见得着都难说。于是平时内骚惯了的同学借着气氛与酒劲壮胆,把心里没说不敢说怕错过没机会说的话通通一吐为快。
唐穆在经历十几个女生告白之后终于端着笑僵了的脸逃到了洗手间,而宋禹正好也在。
“你也是被蜂蜜围攻才躲到这儿来的吧?你说我们兄弟做了那么多年,终于有一次默契相近了。”
宋禹不置可否。其实他是被人过度关心才躲到这儿来的。但似乎没有跟眼前这个人说的必要。
“这么多花粉怎么也不在其中选一个?”
“靠!老子连认个脸都认得不大齐全,怎么选?”
宋禹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有烟吗?”
“什么?”唐穆有些被吓到的样子:“你也抽烟?”
“你能抽我就不能抽?”
“靠!别跟个刺猬似的。我这不就是问一问吗?不过,闻不出你身上的烟味儿。你小子挺能装的啊,都没让我发现。”
两人靠着洗手台旁一人一支的抽了起来,良久宋禹才淡声说:“他们都知道我爸妈出事了,看他们的眼神,我觉得自己像路边上沿街乞讨的乞丐。唐穆,你对我好,也是因为同情可怜的吧。”
唐穆手势顿了顿,“你比谁都自大傲娇,谁敢同情可怜你?少在这儿酸,我唐穆什么人品,你不是心知肚明吗?压根没那自觉好不好?”
宋禹扯了扯嘴角,就是因为知道他是什么人品才会……罢了,慢慢来吧。
“好了,差不多就回去吧。”宋禹辗灭烟头,就要往外走。唐穆却扣住他的手腕,给了彼此一个拥抱。
“宋禹,别露出那种表情,我受不了。还有,恭喜你,状元郎。”
手臂收得紧了些,然后放开,笑:“怎么弄得跟分手仪式似的。”
第17章:傻傻分不清楚
方唐穆回去时看见了等在门口丁甜。她看上去喝了不少酒,有些薄醉。她看了唐穆一眼,又看向他身后的宋禹,神色忽然有点激动。
宋禹收住脚,皱着眉看她。丁甜径直来到唐穆面前,“唐穆,我们谈谈好吗?”
对于丁甜的始乱终弃,唐穆心里其实还是有些疙瘩的。但是既然分了,也必要有什么交集,本想一口回绝,可一看到她快哭出来的表情,又怎么也恨不下心来拒绝。
或许见他表情有松动,丁甜忙说道:“不用耽搁多少时间,一会就好。”
包间外边走廊尽头有一个乘凉的阳台。离开酒气薰人的喧哗环境,被夜风一吹,有些发晕的脑子倒是清醒了不少。唐穆不想拖拖沓沓,这么久了,也该有个明确的了断了,免得以后见面心生芥蒂心怀怨恨。
丁甜踌躇了一会,才缓声说:“唐穆,我知道我这人特虚伪。跟你在一块的时候,虚荣心作崇,喜欢你一呼百应的样子,享受着其它女生的羡慕与嫉妒……很肤浅是不是?后来和宋禹分到一班,他跟班里其他男生不一样,他优异稳重,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和我主动做朋友。跟他在一起会开心,被他的博学与睿智吸引。而他若有似无的暗示我以为他也是对我有感觉的。但就在我们正式分开后,他就彻底和我撇清了关系……”
唐穆拧起了眉头,显然有些不高兴:“我对你们那些陈年旧事真没多大兴趣,一冷饭炒来炒去也没多大意思,而且我也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受害人。不管怎么样,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也算好聚好散。”
丁甜却急忙摇头靠近了一步,说:“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当初宋禹为什么会接近我?又为什么会选在我们分开当天就跟我撇清关系?”
唐穆神色顿时冷了下去,他不明白丁甜老是死拽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不放有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挑拨我们兄弟反目完全没这个必要!你没那么重要。就算他当年做了一些事让我不痛快,那也是我的事,轮不到别人来多嘴!”
唐穆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还给彼此留下个不痛快。但他实在无法容受女生这般赤裸的心计。他和宋禹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就算他俩反目成仇也是他们俩自己的事,别人没权自作主张在旁边指手划脚。
丁甜被他冷嘲热讽一番,眼圈立即就红了。咬着唇一脸受伤。
“唐穆,你班主任到处找你呢,赶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