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流转过身来,顺手披上了外套。“你想和姓蒋的在一起,恐怕不会那么容易。”
我低下头。
谭流又笑着用手指来挑我的下巴。“你总是突然低下脑袋,看起来很想故意引人来调戏你。”
“你要离开?”
“嗯。”谭流摸了摸我的脸,“既然你想跟着他,那么你就去自己争取吧,别想着我会帮你。”
“我知道。”我低声说。
“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哦。”谭流笑了起来,拇指抚摸我的嘴角,“我猜Adam都已经后悔了,可惜九泉
之下不能补救,现在看着你和他一样误入歧途,心中窃喜,已经着急投胎来和我再续前缘了……”他
自己也为这荒诞的猜想笑了起来,继而柔声说,“你穿衣服走吧。”
窗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繁忙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慢慢地穿着衣服,从高大的落地窗看外面拥挤的世界。谭流背对着我,静静地站在窗前抽烟。
“我走了。”
“嗯。”他依旧抽着烟,声音低不可闻。
我一步步挨到门口,最后一次回头。他依旧是那个姿势,没有回头看我。就那么形单影只地站在寒冬
的窗前,又似置身于早起奔走的人流中。仿佛眨眼之间,就会被那熙攘的人流冲走……
我对着他的背影用力地笑了笑,又笑了笑。推开门,走了出去。
56.年的终结章
这个世界依旧是白雪皑皑的寒冬,日光一如往常的清冷。天空是青白色的,日头是一片暧昧的光团,
没有了其他季节的刺眼,彷如冬眠一般静谧地停在空中。
谭流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那天,我在离开旅馆后回到了彼泽陂。小夜做在电脑前敲敲打打,见到我回来并未露出诧异的神色,
亦不说话。只是埋下头继续手中的工作。我穿过长长的走廊一间房一间房的看过去,除了几个家太远
或者无家可回的人,整个彼泽陂已经空空荡荡。走到厨房,看到猫桥正在里面忙活着。
“小花,你回来了?”
“在弄什么?”
“熬药啊……薇姐病了。”
“薇姐?”
猫桥微微脸红。我随即了然。“你还会熬中药?”
“很简单啊,一学就会。”猫桥双手忙活着,一边抬头笑问:“三亚好玩吗?”
三亚?我错愕片刻,便想到或许猫桥并不知道这次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玩。”我低声笑笑,“有很多美女。”
猫桥戏谑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难道你对美女感兴趣?
“小花。”小夜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递过一个本子,“账目和人员清册。”
我默默接过,随即又摁回他的怀里。“我不用看。”
他也沉默着,又把本子推了回来。我再次推回去。
“你们在干嘛?”猫桥捧着装好中药的饭盒好奇地看着我们,“算了,回来再和你们说,不然药就凉
了。”说罢,他风似地跑了。
我和小夜相对无言,许久……“你不要走。”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我指了指本子,“你不打算解释。”
“我没什么可以解释的。你都知道。”
“那就不用解释了,你不要走。”我不想去探究到底是怎样的心理迫使他做出出卖我的事情,但我知
道,在他的心里,那并不是出卖。一路至今,原本一无所有的我终于握住了微薄的“所有物”,我的
彼泽陂和与我彼此看重的人。我与谭流已经划清了界限,胸腹中失落的空寂无法填平。我还没有去找
蒋文生——我不知道是否还能“找到”他。我不能再容忍任何一个人从我的身边走开,否则即便我还
拥有彼泽陂,也只是一座荒凉的空城。
我走过去,拥住小夜单薄的肩膀。耳畔是他轻声的叹息,过了许久,他终于回手抱住了我。
过了两天,彼泽陂的工作人员渐渐回来。我才恍然,原来一年真的过去了。
城市依旧是那个钢筋水泥的冷灰色城市,新年的气息一年比一年愈发淡薄。我常坐在吧台后面,看着
倒挂在空中的高脚杯发呆。蒋文生的消息还是来自谢鲁。他瘦了,他不爱和人说话,他不知在想什么
……
升文集团的蒋家内部重新洗牌,曾经的集团总裁蒋文生几乎一无所有。原因?原因就是在别人拿我去
威胁的时候,蒋文生冲动的答应了对方的请求,那时若不是谭家出面协助,现在的升文集团一定大权
旁落。虽然未造成实际的损失,可是蒋文生再也得不到董事会和蒋家老爷子的信任。我被谭流救出来
了,蒋文生却被关了禁闭反省。
总裁下马之际,整个集团都人心惶惶,他们怕站错队,怕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各种或真或假的新鲜
消息见诸于电视和报纸。
谢鲁经常会来喝一杯酒,伺机找越来越面无表情的小夜调情。有一次他突然问我:“这是你想过的结
果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沉吟许久,“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我说,“我想见他。”
谢鲁笑笑,并不接茬。他始终对我心有芥蒂。
去见蒋文生,是一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非常困难的事情。我再打不通他的电话。谢鲁不肯帮我。我
试图去找马叔,未果。我甚至试图通过蒋文倩去寻找和蒋文生见面的契机,依旧未果。
时间在我的无用功和发呆中快速流逝,回头眺望时路途便显短暂,然而煎熬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
般的苦涩漫长。谭流说的对,我想和蒋文生再一起并不容易。哪怕只是见一面,或者说几句话都已经
困难的远出我的意料。
恍惚间,春天来了。柳条开始抽芽,气温持续的升高。枝头总有不知名的小鸟在叫。我常在凌晨突然
惊醒,有时是在彼泽陂的办公室,有时是在我和小夜、猫桥共同居住的小屋里。我的梦境总是充满了
怪诞和恐怖。
有一个梦,如同电视剧般,我连续做了许多天,终于做完。
我是一个独居的人,住在一个空荡的一居室房子里。粉刷的雪白的墙壁,黑色的木质地板,房间内除
了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再无任何家具。房间内的空气冰冷入骨,无时无刻存在的莫名恐惧煎熬着我。
我仿佛知道自己身在噩梦之中,但这个念头却并不明确清晰。不知是哪一日,我出门散步。在小区里
看到一位老人。为了逃避孤独的恐慌,我急切地去找他说话。不记得我们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
他和我住在同一个小区的不同单元里。最后的分手时刻,他说要回家洗一个澡。我极力邀请他去我家
洗。那一刻内心的恐慌,无论是在梦境还是在醒来的时分,都是那么的清晰。我不想和这个人分开,
无论他是谁——只要别让我一个人呆在那冰冷的房间就好。老人答应了我。我们从楼房外侧的楼梯向
上走去。他依旧与我闲谈着,物价、天气、新鲜的见闻。他问:你家住在几层啊?我不记得我是怎么
回答的了,只是猛然发觉我们脚下的楼梯竟然变成了中间是空隙的铁梯,而梯子的坡度越来越陡。转
头,就是蔚蓝的天空和越来越矮的楼房。我和老人不得不用手抓着楼梯向上爬行。我满是困惑,这是
去哪里?老人说,再往上爬爬就到了。楼梯几乎陡成一条垂直的线,老人在我前面停下。我抬头,看
到梯子延伸到了冷灰色的水泥中,我们再无去路。低头,是消失了的来路……
这个梦终于做到尽头,醒来,是薄雾中的清晨。春天的白日愈渐拉长,鸟儿一如往日的啼叫。
一阵无声的绝望瞬间袭来,我抱住膝盖,埋下头,哭了起来。
我要见蒋文生!
我要见蒋文生!
我要见蒋文生!
小夜冷冷地说:“你疯了吧?”
猫桥满眼崇拜地看着我,“你真浪漫!”
谢鲁沉默着,眼神复杂地看着燃烧着的半支烟。
本地的晚间新闻正在播报近日来人们茶余饭后都津津乐道的新鲜事。2011年4月1日的早晨,人们发现
这个城市发生了一点变化。一夜之间,整个H市的三十多处建筑上都出现了鲜红的六个巨大汉字:我
要见蒋文生。新闻记者把镜头带到各个留有这些字迹的地方,有的是涂鸦的漂亮写法,有的只歪歪扭
扭的油漆粉刷。不同的风格,如出一辙的内容。而涉及到的人,却是前些日子风口浪尖的升温集团前
总裁。各种猜想纷纷冒出头来。网络上居然还出现了专门的贴吧。
“蒋老先生未必搭理你。也许先找到你的是警察。”沉默良久,谢鲁终于说出了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我趴在吧台上笑出了声。小夜说对了,我是疯了。这绝望的死水将要淹没我的脖子,与其这样无声地
沉谭,不若让自己变成天大的笑话。作为一个三流的小说写手,我或许没有能力创造一个具有灵魂的
故事,但我尚可以编造荒诞狗血的情节,尚可以想象出冷意森森的笑话。反正我没脸没皮,但愿蒋家
人和我一样敢于把“不要脸”写在脑门上。我还有层出不穷的创意,让我们大伙一起把脸丢到西天去
!
我越笑越得意,越笑越猖狂,笑到后来就连猫桥都慌乱起来。彼泽陂的大门被猛然推开。蒋老头子带
着马老头子和几个保镖从门外走了进来。
我不笑了,直起腰,迎了过去,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给两位老人家问好,小花恭候已久。”
进了我的办公室,我亲手端了两杯茶。马老头儿的老眼几乎眯成两条虚无,蒋老头儿的老脸看起来还
是那么和善。
“林老板还真是吓着了我,我如果再不来,不知道林老板下一步会做什么呢?”蒋老头儿开口。
我笑笑,“您老人家随便暗示谁一句,把我丢到局子里不就得了。我哪能吓得到您?”
蒋老头儿“呵呵”地笑了起来,“明人不说暗话。我很喜欢你这个孩子,你如果是个女娃那就什么都
好办了。可惜你是个男孩儿……”他说着,面色就冷峻起来, “你要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一个可
以感情用事的世界。没有人管你是真情还是假意,人们喜欢听的总是绯闻和丑事。有恶意者如此,普
通的老板姓也是如此,不这样不足以抚慰他们那颗因平庸而感到遗憾的心。升温集团不能在我的手里
败坏了,有所牺牲总是在所难免。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是个人的感情?你说呢?”
“我说?”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心底的话冲口而出,“要我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是这个世
界上最卑鄙的豪言壮语。一个人为了自己的野心,踩着千百万人的尸骨踏上了的宝座。这没有壮烈,
只有自私的血腥和暴戾的残忍。这‘一将’有没有问过这‘万骨’?他们愿不愿意成为他人脚下的枯
骨?”我深吸一口气, “我不识什么大体。识大体的人只有两种:一种坐在枯骨堆成的宝座上,用
阴谋和残忍成就了他自己的功绩。我做不了这种人。另外一种就站在第一种人的宝座旁,随时准备为
前一种人的需要而去牺牲。我……”我顿了顿,“我也不愿意做这种人。”
马叔眼皮微跳,他抬眼看了看我。
蒋老爷子沉默下来,许久,他轻抿了一口茶。“这么说,如果我请求你成为我孙子暗中的那个人,你
是不会答应喽?”
他犯不着用“请求”这么好听的字眼,我是他两指间的一只小蚂蚁,他只要稍稍用力,便能让我粉身
碎骨。我被猪油蒙了心,竟然还笑了起来,“您说对了。”我的话音刚落,就见马叔一直端着的两肩
微微垂了下来。蒋老爷子似乎也注意到了马叔的反应,怔怔地看了马叔一眼。
我想到与马老头儿所有过的短短交集。我想到那还是冬天的事,他和司机一起来接我去蒋文生的别墅
。他问我是否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他提出的问题,并非是钱和感情的抉择。而
是对于感情的信仰。或许他是最早看透我的人,亦或他早就料定了会有这样的一天。我站在他和蒋文
生的祖父面前,被迫作出他曾经或许也有过的选择。
我可以像他一样,成为蒋文生暗中的那个人。蒋文生会一如既往的拥有他光鲜亮丽的人生,而我便成
了一个暗中的影子,只在对方需要的时候才可以存在,也要在对方需要的时候勇于牺牲。
如果,我依旧想要我的自我和自由。或者就是结局不知的鱼死网破。
这不公平!虽然人世从不存在所谓公平……
我轻声而坚定说,“或许我是马叔的昨天,但马叔一定不是我的明天。”
蒋老头儿轻笑,“你并不爱他。”
我亦忍不住冷笑:“如果牺牲就是你所谓爱的标准,那就算不爱吧。我是不愿意牺牲,至少……我不
会要求别人为我牺牲掉他的人生。”
马老头儿突然大步走来,扬手给了我一记重重的耳光。
我看到他气势汹汹地走来,却并没有闪躲。在中国人的传统中,晚辈不当评价长辈的对错是非。然而
我喜老,敬重他们,并非意味着我要包容我所认为无理的事情。我是一个懦弱的小人物,常常挨骂不
出声,挨打也不敢不还手。但我自己心理清楚,那掩盖在我皮肤和骨骼下随处可见的攻击性。我所不
满的,我所不甘的…… 那么多年,我早已学会了苟且和容忍。可是总要有这么一个时候,我要说出
自己久久憋闷在心中的话。
我走过去,半跪半蹲在蒋老头儿的身前,双手扶住他的膝盖:“随便您怎么想,我也不管明天究竟是
什么颜色的太阳。我要见到蒋文生,我一定要见到他。您要不就用什么方法让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要不然我就一定会锲而不舍地弄出些你不想看到听到的动静。我不是在和您谈条件,亦不是威胁您。
我只希望您能理解我,这对我很重要。
蒋老头儿低声笑了笑,“如果不让你们见面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孙子呢?”
我怔住。
“我和他谈了几次。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他以后不见你,我还给他他应有的一切。你不肯牺牲,你又
怎么知道他肯为你放弃大好前程?”
我哑然,“您一定要他在您和我之间做出选择?”
“不是你和我。”老人笑了笑,“是锦绣前程和一点感情之间的取舍。他若还是这么不争气,为了一
点私人情感就做出有损升文集团的事,我怎么敢把重任交给他?我不是针对你,而是看不得他感情用
事的行为。你又是否能理解我这个老人家和蒋家几代人所作出的努力和牺牲?”
我想了想,笑了笑,站起来。“不可能。”
老人抬眼,“什么不可能?”
“您知道。”我冷静地问:“您敢不敢让我再见他一面,如果他亲口告诉我,我绝不会再继续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