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从不带人回家,褚锐对他的住处十分好奇,扶着他进了院门,打开小楼对开的白色木门,一个宽敞清冷的大厅出现在了眼前。
和他本人一样,黑索的住处没什么人气,很冷,空旷的大厅里只摆着一组宽大的木质沙发,一个茶几,还有一组高大的博古架,但上面空无一物,只在角落里摆着一尊一尺见方的沉香木佛像,质地润泽莹然。
褚锐是学考古的,眼光很毒,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尊佛像,它应该不是古董,但也有些年代了,可能是来自C国,雕工细腻圆润,面部五官和表情风格都带着C国人的特色,慈祥谦逊,栩栩如生。
不明白他怎么会珍而重之地收藏一尊C国佛像,褚锐扶着他坐到了沙发上,问黑索:“要不要喝点水?”
黑索摇头,闭着眼,轻轻揉捏着鼻梁,疲惫困倦,褚锐意识到他需要休息,原本想试试看请他明天带自己一起去P国的,此刻也不便开口,犹豫了一下,说:“那么你休息吧,明天还要出发去P国,我先走了。”
转身的一瞬,手腕忽然一紧,黑索竟然抓住了他:“等等。”
他的手修长而刚劲,手心潮热,大概是因为练武或者练枪的缘故,掌心五指都有茧子,但不重。
“坐。”黑索松了手,依旧闭着眼,指了指身边的位子,“陪我坐一会。”
褚锐依言坐下了,黑索却不再说话,只静静坐着,手轻轻摩挲着什么东西,褚锐悄悄探头看了看,竟然是一串老旧的檀香木佛珠,大概戴过很久了,木质珠子一个个圆润光滑,仿佛带着人气。
以前没见他手上戴佛珠,大概是一直放在家里沙发上的,褚锐奇怪地想,难道他认识C国的僧人?
记得他说过他曾经在C国游历过,联想到草甸上那个无碑无字的坟墓,褚锐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也许他当时碰到的老师是个得道的高僧,后来跟他来到了日不落,年纪大了以后坐化了,被埋在了草甸上。
这想法也太荒谬了吧,开玩笑,褚锐自嘲地想,高僧来这儿干嘛,连个寺院都没有,难不成就在草甸上念经……
“你是不是想跟我去P国?”黑索忽然发问。
“啊?”褚锐还没回过神来。
黑索不语,等着他的回答。
“哦……是。”这个时候否认是不明智的,褚锐承认了,难得他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于是坦然说,“我没去过P国,想去看看,而且我来日不落也三个来月了,想出去走走。”
黑索睁开眼,乜斜着眼睛看着他,双色妖瞳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翡翠绿,幽深如碧潭:“想回C国吗?”
褚锐默然,半晌才低声说:“你肯放我走吗?”
黑索竟笑了,那笑突兀而冷淡,如昙花一现,短暂,却饱含深意,让人不由得心跳加速,心底发寒。
他收了笑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有一瞬褚锐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黑索看的根本就不是自己,而是他心底深处的某个幻影,只是此刻,因为夜与酒,幻影诡异地与自己重合了。
黑索缓慢地摇了摇头:“不肯。”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没有悬念,褚锐也没有感到失望。
黑索仰头靠在靠背上,闭上眼好似睡着了,表情平静,只是呼吸有些不稳,鼻息也有点重。
近在咫尺,褚锐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酒气,不算很浓,和着他身上特有的寒气,不知怎的,给人的感觉很冷,很孤独。
“你不能走……别走……”过了一会,仿佛梦呓一般,黑索低声嘟囔了一句,因为声音太低沉语气太含糊,几乎有些听不清,“我要看着你,每天都能见到你……”
他这是真喝醉了吧?褚锐无奈地想,没料到他才喝了几杯威士忌就醉成了这样,塔塔医生口中那个琳琅满目的大酒窖难道是装样子的么?
上大学以前,褚锐还在家住的时候,金隼因为经常有应酬,偶尔也会喝醉回家,回来后往往会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比如开着除草车把大半个花园理成板寸,叫醒管家出去遛狗,或者拉着平时懒都懒得看一眼的儿子说一大堆抱歉的话什么的,有几次还破天荒地让儿子陪他睡在主卧大床上,半夜抱着他喊他母亲的名字,搞的小褚锐一身口水,睡一觉比打仗还累,囧的不行。
所以以褚锐的经验,醉酒的人一定会性情大变,平时寡言少语的这时候搞不好会变成话唠,吐槽都是轻的,兴致来了非跟你说一出相声不可,识相的话千万别跟他较真,说什么就应什么是最明智的选择,于是顺着他的话答应:“好,我不走。”
“……”黑索猛的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褚锐一怔,只见他闭着眼,蹙着眉,单薄的唇微微动了动,像是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良久,颓然松开了,低声说:“去准备行李吧,明天跟我一起去。”
“啊?”褚锐一愣,继而心头大喜,忙答道:“是。”
“你走吧。”比金隼强的多,短暂的失态过后,黑索似乎很快找回了理智,“回去睡吧,我有点喝多了。”
褚锐被他抓的一手心的汗,闻言如获大赦,站起身来跟他道别:“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黑索胡乱挥了挥手,示意他走人,褚锐忙退了出去,站在门口还有点回不过神来,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容易,这么简单。
次日清晨天一亮褚锐就到了族长府门口,片刻后黑索也来了,除了下眼睑有点淡淡的黑影,昨晚的宿醉似乎没给他留下什么痕迹。
“我们走。”黑索又恢复了平时的言简意赅,仿佛昨夜那个人拉着褚锐絮叨的人根本就不是他本尊。
褚锐不会那么无聊去揭他的短,将两人的行李放进后备箱,发动了车子,黑索叼了根烟,说:“狼牙已经出动了,在基地西侧的哨卡等我们,一路上你跟着伊伯茨的车子走就行。”
“是。”
“第一场雪最晚半个月后就会到,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黑索接着说,“必须赶三天内到达达坦要塞,那儿是P国反对党在腾里沙漠西方的第一个据点。”
褚锐对腾里沙漠的地理位置十分熟悉,按经纬度心算了一下,发现就算天气正常,不绕任何弯路,三天内到达达坦要塞也是非常困难的事:“行程很紧张啊。”
“是的。”黑索说,“我们按每天十八小时行车,我会和你换着开车。”
“好的。”
黑索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枪递给褚,锐:“这把枪是你的,你应该很熟悉,我给你配好了子弹,你带在身上。”
“要带枪?”褚锐看着自己曾被伊伯茨没收的那把格洛克手枪,十分诧异,作为严格意义上的俘虏,在日不落他从来不被允许触碰武器。
“今天早上得到的消息,C国第一军火商,金氏重工的掌门人金隼,目前正在达坦要塞。”黑索说,“他在游说罕地亚购买他最新型的激光反导装置,如果我们遇上的话……也许会有冲突。”
什么?爸爸?!
褚锐完全惊呆了,这一瞬心情复杂之极,说不上是惊喜、害怕、还是失望,握着方向盘一时忘了点火。
黑索发现了他的怔忡,看了看他,问:“怎么,金隼……你认识他?”
“啊?哦……不……是的,在电视上看见过。”褚锐见机的还算快,“他是C国著名的企业家,和政界很多人物也有来往,偶尔会上电视。”
“是吗?”黑索深深看了看他的眼睛,转开视线,“我以为你们很熟。”
“不,我想……他并不认识我。”褚锐掩饰地垂下眼睑,发动了车子。
车队驶出了一号基地,初冬的戈壁萧索寂寥,简陋的道路笔直地延伸到遥远的天际,仿佛通往未知世界的阶梯。
大漠上的路不同于城市,虽然坎坷但简单直白一通到底,没有交通规则也没有行人,永远不会堵车,很多人都说,上路后一脚踩下油门,睡一觉醒来,肯定还平平安安走在路上。
单调的行程让褚锐能分出足够的精力神游天外,如果黑索所言是真的,父亲也在P国,那么阴差阳错得到的这次机会,将非常可能让他摆脱日不落的羁绊,回到C国。
以黑索对他的宽容,他应该很容易得到独自行动的时间,只要能打听到金氏重工下榻的地点,接下来的一切就都不难了。
然而,一想到要和父亲见面,他又十分忐忑,毕竟,这次探险是他的主意,金隼本来不同意他去的,现在他还活着,周宴白却被埋在了流沙里……
不过二十年,他前后两次毁了父亲最珍爱的两个爱侣,他真不知道,周宴白离开之后,他们父子之间那道越来越深的鸿沟,还能有谁来帮他们弥补。
三天的行程比预期的要艰苦的多,第二天晚上起了沙暴,还好黑索提前预知了天气变化,带领车队进入了一处补给点,这里本是巡逻队日常栖息的地方,车队休整一夜,躲过了风暴。
恶劣的天气阻碍了他们的行程,但黑索说雪季比预想的大概还要早到,为了赶在那之前结束访问,回到一号基地,他们必须赶上既定的时间表。
因此最后一天,整个车队二十四小时行军,奔赴达坦要塞。
当第一丝曙光从天际升起,达坦要塞隐约在望的时候,褚锐足足开了十六个小时的车,黑索因为要应付第二天的谈判,这晚早早就睡了,本来睡前嘱咐过他可以叫伊伯茨派个人过来替换的,但褚锐没有开口,坚持一个人开完全程。
他心里乱,黑索睡着后正好一个人静一静。
天渐渐亮了,东方出现了鱼肚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晴朗的天气,黑索在清晨六点半准时清醒,换到前座用无线电和伊伯茨通了话,说:“他们已经安排了住处,就在罕地亚的官邸。”看看垃圾箱里塞着的几个烟蒂,说,“我们一到你就去休息吧,今天不给你安排工作了,可以睡一整天。”
“嗯。”因为太累,到了后半夜褚锐不得不拿黑索的烟来提神,虽然他不喜欢尼古丁的味道。
“不舒服的话,让队医给你看看吧。”黑索说,“你的脸色很不好。”
盼而又怕的城市一步步接近,褚锐的情绪自然极其复杂,脸色确实差极了,闻言整情绪让自己看上去自然点,道:“哦,没什么,只是抽烟的副作用,我对尼古丁有点敏感。”这种时候他不想引起黑索过多的注意。
“好吧,你自己拿主意。”
以前在C国的新闻上,褚锐也看到过反对党主席罕地亚的影像,他一向都以军装示人,身材高大魁梧,方脸让他看起来充满正义感,非常具有P国底层平民的特质,充满亲和力和感染力。
今天的罕地亚则穿着便装,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金属的质感,狂野而彪悍,深陷的眼眶下那双暗褐色的眸子看来亲切而坦诚,然褚锐下意识觉得,那眼神背后,总像是泛着阴冷的光。
16.叫我萨伦法
“欢迎您,我远道而来的贵客,黑索阁下。”罕地亚迎上前来,热情地伸出手,“老朋友,我们有快三年没见了,真是想念哪。还以为今天你们会晚一点,前天这儿起了风,沙漠里肯定有沙暴。”
“还好,谢谢。”黑索伸手,礼节化地和他握了握,没表现出热络或者厌恶的情绪,很疏离。
罕地亚似乎对他的淡漠毫不在意,接着介绍了他身后的几个将领和幕僚,黑索一一握手,表情冷淡。
“这位是伊伯茨,狼牙巡逻队队长。”出于礼节,黑索也将此次随行的下属介绍给罕地亚,“你们应该很熟悉了,之前还通过话。”
“是的,闻名遐迩的狼牙巡逻队。”罕地亚握了握伊伯茨的手,“真荣幸能够认识您,伊伯茨阁下。”
伊伯茨谦逊地表达了感谢:“谢谢您的赞誉,罕地亚主席。”
褚锐一直默默站在黑索身后,纯黑的发色和麦色的皮肤在红发雪颜的靡月人中十分显眼,黑索却没有要介绍他的意思。
罕地亚很快注意到了他,目光越过黑索肩头,看清他的一刻眼睛忽然一亮:“哦,这位是……”
黑索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楚,我的翻译。”
“啊,是C国人吧?”罕地亚挑了挑眉,深褐色的瞳孔忽然收缩,如同荒漠上的孤狼,“哈哈,日不落真是个好地方,黑索收罗了不少人才啊,哈哈。”
他的眼神紧紧粘在褚锐身上,充满攻击性,又带着点说不清的贪婪,让褚锐非常难受,刹那间更加确信自己的直觉——罕地亚刚正质朴的面孔下面隐藏着的一面,恐怕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正直。
压抑着不悦,褚锐勉强点了点头:“您好,罕地亚主席。”
黑索的厌恶则表示的更加明显,冰冷的目光硬生生切断了罕地亚的视线,后者感受到他的敌意,依依不舍地将眼神从褚锐脸上拔下来,搓了搓手:“呃……住处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们连夜赶路,大约需要休息一下,请。”
“谢谢。”黑索颔首道谢,跟着罕地亚往宅邸内走去,褚锐跟在他身后,就在进入大门的一瞬,听到罕地亚低声对黑索道:“之前跟您提过的事,您怎么看?金隼金先生,他很想见您一面呢。”
褚锐心头狂跳,极力保持表情不动声色,黑索则冷淡地回了一句:“抱歉,我想我跟他没什么好谈的。”
褚锐和阿曼分到了一间标准双人房间,房间很大,陈设不算奢华,色彩浓艳妖娆,充满P国情调,洗浴设施很齐全,但没有任何通讯设施,也没有电视和网络。
褚锐开了太久的车,非常疲劳,进房后一时不想动弹,只先坐在沙发上休息。阿曼洗漱完毕,换上了军礼服,说:“会谈九点半开始,我一会就走了,你洗漱完就睡一觉吧,早饭和午饭都让他们送进来好了。”
褚锐点头,阿曼整理好仪容走了。
褚锐又坐了一会,确信狼牙该走的人都走远了,才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
站在门口听了听,过道上悄无声息,打开门在走廊上转了一圈,仍旧没有找到电话。
这里是罕地亚的府邸,褚锐不敢刻意找人询问通讯工具,也不敢贸然离开这儿出去转悠,只好又回了房间。
几分钟后一个女仆装束的少女推着餐车来送早点,褚锐见她单纯朴实,不像是军方的人,便试探地问:“请问这儿能打电话吗?”
少女不说话,只是摇头,不知道是不能打还是没电话,褚锐无法,只得作罢。
思前想后还是没敢擅自离开,褚锐草草吃了点早饭,去浴室洗了个澡,索性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很安稳,达坦要塞虽然地处沙漠边缘,但毕竟比一号基地的环境要好的多,比较湿润,因为树木很多,空气里也没有太多沙尘。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窗外艳阳高照,秋冬之际竟还能听到鸟叫声,清脆悦耳。
褚锐感觉神清气爽,又躺了几分钟才起了床。
因为早饭后他一直睡着,这个时候也不觉得饿,梳洗一番,拿上外套出了门。
罕地亚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是一座三层的小楼,褚锐住在二楼尽头,下了宽阔的楼梯,整个一楼是一个非常宽广的大厅,一半都是落地玻璃窗,虽然外面已经是冬意萧索,厅里因为供着暖气,却显得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