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后来他成为了一个小医院的大夫,再后来他有了一个老婆,有了一个儿子,住在小城市里一所不大的房子,经历亲人离世,经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朝九晚五,庸庸碌碌,最后安度晚年,无疾而终,意识模糊前他似乎想起很多年前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很长很长,长的想不起梦中人的面貌,想不起梦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心口莫名有些微酸麻。
“嘀嘀嘀嘀。”
“嘀嘀嘀嘀——”
梁平安睁开眼睛,视线涣散,眼前一片模糊。他动了动手指,接着大口喘息起来,捂着胸口坐起来,一身细汗,头疼欲裂。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液,口腔十分干燥,咽喉肿痛,他套上衣服爬起来,在药箱里稀里哗啦翻了半天,找到体温计,一量,38度半,发烧了。摸摸索索翻出两片药,再喝了两碗开水,他裹紧了棉被,把头埋进暖热的被窝,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梁平安浑身酸软,闭着眼睛靠着床头坐了一会儿,他摸到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这一觉他睡得太久了,手机只剩下最后一点电量,他呆呆地看着红色的一闪一闪的提示格,身上还是刚退烧后一阵冷一阵热的,好半天终于动了动手指,拨通了丰敏曲的手机,电话嘟嘟响了两声,咔哒一声接起:“喂?”
梁平安拎着熬好的鱼汤,坐电梯上了医院十七楼,这是神外的病房区,他走到最里边,推开门,病床上的男人抬起头,静静看着他。他把餐具拿出来,一样一样摆好,倒上白色的汤,一碗白粥,取出一把勺子,拿在手里,简单地说了一句:“吃吧。”
穿着病号服的人这几天因为术前禁食明显清减了一些,接过碗筷,低下头安静地吞咽着,声音很小,像什么无害的乖巧家宠。他吃了差不多,放下勺子,低声说:“很好吃。”
梁平安嗯了声,没再多说什么,一样一样把东西收回餐盒,收拾差不多了,才又说道:“今晚洗头,明早剃头,然后就不要吃早饭了。”
“我知道。”沈贺看着他,夕阳的光透进来,铺在白净的床单上,他像坐在一条小船上,在暮色的河流静静停驻,“可惜还没吃够。”
梁平安侧着头,手下正整理着东西,又听见沈贺说:“我吃你做的饭菜,这么多年,没吃过一粒沙子。”
梁平安动作一顿,回答:“多洗几遍而已。”
沈贺好像笑了一下,“平安。”他突然放轻声音,“你过来。”
梁平安没动,半晌,把手头的东西放下,走到床沿坐下,沈贺伸手圈过他的腰,微微使力箍着他到怀里,他听到耳边传来男人胸腔嗡嗡的震动:
“要是明天手术失败,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吃你做的饭了。”
梁平安没说话,任沈贺抱着。
“太阳快下山了……”沈贺凝视着窗户外的落日,他收回目光,落到梁平安的手上,看了一会儿,突然咧嘴笑了:“明天动手术的时候,要是你的手也抖成这样,我就死定了。”他这么说着,伸手握住了梁平安的手,放在眼前细看:“其实我一直想不通,你这么细的手指怎么切得动大骨头?”
梁平安沉默了一会儿,“切菜和炒菜用的是腕力。”
“哦……”沈贺好像恍然大悟似的,“我没做过饭,看家里请的厨师手指都可粗了。”
“我没怎么做过重活。”梁平安顺着他解释了一句。
沈贺微微低头:“那也没少吃苦。”
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知闲聊了多久,太阳终于落尽,天色黑透了,外边护士敲门进来,看屋子里漆黑一片,问:“怎么不开灯?”
梁平安站起来打开灯,白亮的光线霎时充满了病房,护士看到他愣了一下:“梁医生您怎么在这儿?”
梁平安让开位置,“没事。”
护士过去招呼沈贺:“过来洗头吧。”
沈贺顶着一头水,低着头,拿一条毛巾,挑着眼睛看梁平安一眼,梁平安接过来,罩在他头上仔细擦干,沈贺的头发没有他黑,却比他硬一些,剪的也是很短的发型,手指穿过去好像拨弄着一把羊毛刷子。
很久以前他们像每对儿甜蜜的大学情侣那样住在一起时,沈贺洗完澡就湿漉漉地往客厅一坐,他讨厌吹风机在耳边巨大的噪音,又嫌头发那么短还拿毛巾裹着累赘,不论气温如何总是不肯好好擦干,梁平安那时怕他不小心受凉又要头疼,好心地要拿毛巾给他擦干,他不干,说不喜欢有人在自己头顶扒拉,后来试了一次,估计是觉得舒服了,往后就养成了他洗头梁平安给他善后的习惯。沈贺闭着眼睛,试图把人指腹擦过头皮的每一丝感觉都烙印下来,他听到耳边落下轻轻的呼吸,脖子后热乎乎的是人的温度。
梁平安关了灯,沈贺拍拍床边:“别走了,再陪我待会儿。”
梁平安在门口站了片刻,转过身又走了回去,解开外衣,只留一件薄薄的线衣,贴着人的身体,热度源源不断地涌来,相互传递着。
沈贺伸过手臂把他揽过去,像以前那样,抱着枕头似的,很紧。
“还记得我教你读英语那次么?”
梁平安闭着眼睛,用鼻子嗯了一声。
沈贺和他脸对着脸,声音很轻,说话声音就就让人觉得软软的,“你再给我念一次。”
“早忘了……”梁平安说完,脑中思绪突然一动,不知怎的,冒出一行字来,他愣了一下,才低声念了出来。他的声线不够厚,但是很清晰,压着嗓子,背了两句,他停了下来,怎么也想不起下一句了,上一句明明还在脑海里回绕,下一句、下一段就像走丢在茫茫的脑海里似的,空落落的。
沈贺好像笑了笑:“挺好的。”他顿了顿,“我最喜欢听你念那个‘the’……特别好玩,跟自己较劲儿似的,我都能想象出你那个舌头尖……”
梁平安动了动,把被子往上拽了拽。
沈贺也跟着他挪了挪调整自己的姿势,窸窸窣窣地动了一会儿,又静下来。
“睡了么?”
梁平安睁开眼睛,“没。”
沈贺问他:“我一直想知道,你那个按摩的手法,跟谁学的?”
“找书学的。”
“怪不得那么专业。”
“我还辅修了一门保健课。”
“那后来……你给别人做过么?”
梁平安沉默了一会儿,“我爸妈,还有小雨。”
屋子里静了静,“都夸你吧?”
“嗯。”
“仉图的事情你放心,我已经交待过了。”
梁平安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看不见沈贺的神色,沈贺也看不见他。只能听到心跳在胸口一下一下敲击着,然后呼吸和体温悄悄融化在一起,就着寂静的夜色悄悄沁入人的心口,
“学长……”
梁平安的心脏猛地一跳,接着是一段窒息般的停滞。他听到沈贺低声说了最后一句话:“……晚安。”
静了不知多久,梁平安以为沈贺已经睡着了,突然感到腰间一紧,被人用力勒住的感觉。他微微皱了下眉头,很快松开,没出声。接着,他感到额迹湿乎乎的,好像是太过灼热的呼吸落在了上面,然而倏忽间又凉了下来,缓缓滑过他的脸,梁平安愣了一下,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他看不见沈贺的表情,侧耳细听,也没有一丝抽泣的狼狈声音。他犹豫片刻,没去擦那片潮湿,任由它们落在他的额上,颊上,他伸出双臂,圈住了这个男人。
“你……别害怕。”
他没听到回答,许久之后,他听到耳朵边上绵长低缓的呼吸,可那双手臂却没有放松。
一大早起来,晨光黯淡,护士拿着工具进来,把沈贺给剃成了个光头,然后用酒精去脂,最后套上无菌手术帽。
梁平安去换了衣服,好好洗了把脸,回来时看见沈贺的模样,长的再好的人剃成光瓢儿戴上滑稽的蓝色手术帽也要打个折扣,不过那也是梁平安见过效果最好的了。
“你还可以改变决定。”
沈贺躺在准备台上,直勾勾地看着他,“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死法了。”
梁平安和他的眼睛对上,看到沈贺的那双眸子在手术台的灯光下一晃,像块泛着光的玉石,总觉得不该是生在人身上的。
梁平安定了定心神,麻醉师过来接手,一边的小护士站在梁平安后边把他的手术服系好,接着他逐一戴上口罩,帽子,手套……
沈贺眼中最后的景象是全副武装只露一双眼睛的男人,那双眼睛也被镜片的反光挡住了,他感到意识在逐渐飘远,头顶的手术灯像天堂之光,迎接着他的灵魂远去,麻醉的效果很快上来了,他勉强动了动嘴角,不知道笑没笑出来,他想他留给这世界最后的表情,一定不能有一丝狼狈。
手术的灯闪了一下,亮起了红灯,几个小时过去,它又忽地闪了一下,灭了。
丰敏曲猛地站了起来,手术室出口的大门被推开,一个护士推着手术车出来了。
与此同时,医生专用的手术通道外,刚刚清理完毕后的梁平安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走廊里也没人了,他的眼睛一点点变红,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出来。呜呜的声音不大,跟撕心裂肺一点边不沾,就像无限绵长的雨声。
第七十六章
手术当晚,患者出现高烧不退症状。梁平安一直在医院,立刻把人送到了急救室,凌晨两点多人才脱离危险,送入重症监护室。一周后终于清醒过来,恢复意识。
神外的都知道这人是院里医生的家属,他刚一醒,就有护士小跑去了医生办公室,推门就喊:“梁医生!你快来!”
梁平安这几天都没能休息好,本来身体也不如以前了,打眼看过去,十分疲惫的样子。
梁平安急匆匆地赶过去,一进屋看到两个护士围在沈贺身边测量各项身体数据,躺在床上的男人脸色憔悴,嘴唇干裂,明明眼窝都陷下去了,就是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目光牢牢地钉在他身上,随着他的动作眼珠也跟着微微动着。
沈贺的眼神太露骨,两个护士忙着手头的事没注意,梁平安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想躲都躲不开。他清了清嗓子,站在一边等护士们完成工作。
沈贺歪着头靠在洁白的枕头上,他刚做了开颅手术,头上的纱布还没拆下去,一副刚跟人打过架,虽然重伤在身却打赢了的样子。
梁平安坐到床沿,一手撑着床单,俯身检查了一会儿沈贺的伤口,伤疤狰狞吓人,本来容貌俊美气质也很斯文的人,就算以后长了头发,这道疤也永远去不掉了,到那时就会像森林里的一条裂谷。梁平安移开视线,接着把沈贺的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肩膀和手肘,伸手按了几下,他看了看沈贺,沈贺还是那个眼神盯着他,梁平安的脸色突然变了,极其难看,好像见了鬼似的。
“你,你的手?”
沈贺瞅瞅他,收回视线,眉头快速地皱了一下,再抬头时神色明显就不对了,额头上竟然微微冒出了些细汗,衬着惨白的脸色,格外瘆人。
梁平安猛地站了起来,快步冲出门外,“护士,准备做脑CT!”
沈贺愣愣地躺在床上,听见梁平安的声音都变了调,像被人揪住了脖子,透露着一丝颤抖的恐惧,他突然感到皮肤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从脖子向下,到胸口,到手臂……手臂?怎么……怎么动不了了!他张开嘴,想叫梁平安,可怕的是,发出的只有含糊不清的声音。沈贺咽了口唾沫,竭力使呼吸平缓下来,却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直到浑浑噩噩地被推进CT室,他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
CT报告清楚地显示着在沈贺左脑下方出现少量脑出血形成肿块,造成肢体一侧部分偏瘫,同时影响了舌下肌神经,导致语言障碍……梁平安低着头盯着桌子上摊开的病历,他手边还有一摞资料,涵盖国内外历年该类手术方案,术前就快被他翻烂了,手术面积不小,出现后遗症在意料之中,却没人想承认。
他不知道沈贺现在是什么心情,也不敢去想,他连自己的想法都有些不敢去探知。他已经在这间屋子里坐了几个小时,列了数个治疗方案,却没有一个有把握的。
治不好怎么办?
怎么办?
他感到身上突然间压上了一座大山,比之前还要沉重还要压抑,让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偏瘫本来就很难根治,加上沈贺的病因是遗传性的十分难预测,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画面,吐字不清的男人一边脸古怪地耷拉着摇摇晃晃地向他走过来……
梁平安猛地合上病历,好半天才平缓了心跳,他摘下眼镜,向后靠在椅背上,用力按了按眉心。
时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办公室里的空气味道越来越发闷,梁平安一直没开灯,干坐着,坐的腰腿酸痛,也不想站起来走上一步。
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沈贺。
我尽力了这种话他无法对着沈贺说出来。
对不起三个字的分量更是轻得不如一根头发。
想开些只是句敷衍。
还有希望不是骗人的,但很渺茫,也很苍白无力。
梁平安动了动脖子,骨头扭动轻轻地咔嚓一声,他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竟竟然已经到了凌晨。他已经在医院呆了好多天衣服也只是回去换过一套,每时每刻都担心沈贺的情况突然恶化,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胸中那口气更出不来了,压在心上,沉甸甸的。他站起来,打开门走出去,按了电梯到病房区,走廊里亮着白幽幽的光,一个人也没有,他路过护士值班室,看到科里的小护士趴在桌子上打瞌睡,他继续往前走,直到最里边的病房,心房猛地一颤,好像突然惊醒了似的。
他放缓呼吸,轻轻拧开了门把手,还没把门带上,病床上的人却突然警觉地发出了声音,梁平安愣住了,接着他感到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并非是因为他偷偷摸进来的行为被发现,而是因为他听到沈贺的问话,听起来很像是在问:是谁?然而如此简单的一个音节,听起来却那么含糊和劣质,甚至比脏话还要刺耳。
“沈贺,是我。”梁平安艰涩地开口。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人动弹和说话,一片黑暗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贺显然也意识到了,他不再开口,也不能自己坐起来,沉默而僵硬地陷在被褥里,一声不发。
梁平安往病床前走了两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极微弱的光,看到沈贺绷紧的嘴角,和避开的目光。他觉得嗓子眼发涩,好像正面对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以至于发出声音都极其艰辛:“还有术后复健,你要积极配合治疗,别着急。”
阴影中的男人没表态,比起做不了,他看起来更像是不想做,浑身散发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
梁平安站了一会儿,伸手想拉一下沈贺的被子,“你好好休……”话音未落,床上的人好像被烫着了似的,“啪”地拍开了他的手。
两个人同时僵住了,沈贺的手还伸在外边,他姿势很古怪,一边的胳膊和腿石头一样动不了,一边硬生生地斜扭着身子,看着都别扭。
梁平安退后两步,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病房将门关好。不知道现在什么心情,也不知道去哪,他在门口站了好半天,直愣愣的,病房里也没有一点声响,不过他知道,沈贺没睡着。
在这个夜晚,没有人的心情能够得到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