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
吵闹不休的电话铃声叫醒了梁平安,他撑着胳膊坐起来,没找到眼镜,闭着眼睛下地,走了两步发觉身上凉飕飕的,才猛地清醒过来自己什么都没穿,他连忙回头找衣服套上,一低头,正好对上了沈贺刚刚睁开的眼睛。
两人对视了片刻,谁也没说话,气氛极度的诡异。
梁平安脚步一顿,电话铃声执拗地响着,沈贺突然对他笑了一下,“接啊?”早晨的阳光正好,尽数铺洒在干净的被褥上,露着线条优雅的胸口和脖子的男人撑着头对你笑,谁能破口大骂回去?
梁平安条件反射地也笑了笑,接着脸色一僵,电话接通,声筒处在最大音量,里边传出一个人的怒吼:
“平安!我家里知道我的事儿了!现在我妈在家寻死觅活的,我爸逼我结婚给我锁家里了!这还没敢告诉我爷爷……平安你听我说,这事百分之一万是沈贺干的,我操他MLGB,这龟孙子损到家了!我得想办法把我妈安顿下来,你别在S市了,我在Y城有朋友,我把地址给你,你先去那等我……平安?平安你找个笔记下来……”
梁平安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没了,他背对着沈贺,感到沈贺的目光毫无阻碍地落在他的后背上,能把人穿透似的。他攥着电话,一时没办法发声,后来说了什么他也没了印象,敷衍几句就挂了电话。
梁平安转过身,眼里再没有刚才露出的一丁点迷乱。他手里握着电话,光着脚站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地与沈贺对视。沈贺似乎跟他耗上了,丝毫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外边的风吹了一下窗帘,倚着床头的男人眼睛里却没有一丝起伏。
“你放过他们吧。我,我……”梁平安以为自己早就改了一紧张就结巴的毛病,可人的根性还是不能完全抹杀,他又感到一阵无力,还有不得不屈服的伤心和些微耻辱。
沈贺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回答,现在他不再吝啬于给出笑脸,他心情极好,难以形容的好,昨晚梁平安的冒犯现在看来只能算是被逼到墙角的困兽最后的挣扎,不痛不痒的算不上什么。“嗯……”沈贺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含笑的拖长拖调的气音,“顾凛之对你倒是挺上心的。不过还好你懂事,他再跟我折腾,我一定让他后悔。”
梁平安垂下眼睛,感到从脚底板涌上一股清晨的凉意,一下子钻进血管里流到心口去了。他当然要懂事,还在上学时,沈贺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和院里最有名声的老师拉上关系,可以压下他的出国证明,也可以大手笔地送出一套寸土寸金的房子,他早就领略到了沈贺的神通广大和绝不手软,怎么还能妄想、怎么还能自欺欺人地认为他能全身而退。能做到这一步的人是否用了真心,还是轻描淡写的一个小把戏?或许对沈贺而言,摧毁或改变一个人的生活不过是随手之作,但凭心意。小人物的执迷不悟会毁了自己,大人物的执迷不悟却能毁了别人。
梁平安一个愣神的功夫,沈贺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凝视着他,“你就是假装跟我好也可以,我们慢慢来。”
梁平安持续沉默着,这些日子以来他越来越没有了说话的兴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实上也什么都不想说。从爱到不爱多半只要时间足够漫长就能做到,然而从不爱到爱,那个转变的契机或许永远不会出现。
他不知道如何回应此时此刻的沈贺,他只知道他现在没有丝毫心情谈情说爱,也没有心力去反抗什么了。
第六十二章
梁平安答应沈贺的第二天,医院里的领导就给他打了电话,叫他回去上班。
两周后梁君文跟着他的母亲离开了S市。
唯独顾凛之还被家里关着,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放不出来了。
梁平安刚回医院上班时,或明或暗受到了不少人的关注,有好事的人恨不得长出十八张嘴巴来讲他的八卦,不过到底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传来传去就越来越离谱,后来过了半个多月事情才慢慢淡了,风平浪静后神外的科室特意找了时间,一起出去聚了一次餐,算是欢迎梁平安重返岗位。梁平安又回到了朝九晚五,脚不沾地的生活,他从手术台下来,感到医院里消毒水的呛鼻味道是那么的熟悉和好闻,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没变,只有到了下班的时候,现实才会突然出现,给他迎头痛击。
梁平安一出医院正门,眼睛就跟自动对焦似的发现了不远处的一辆轿车,黑色的奔驰,他似乎能看到里边坐着的人,再一想,连对方今天的衣着打扮都能瞬间浮出脑海,那条领带还是他亲手系上的。
梁平安打开车门坐进去,余光里看到沈贺眉梢挂着一抹轻松的笑,这神态像什么呢,像猫咪逗弄着爪下的玩物,管它是线团还是耗子,总滚不出它的掌心,于是一脸靥足。他心中感到一些莫名的情绪,谈不上悲愤,却让他不想再多看开车的人一眼,更不想在这里多待一秒。却不能很有骨气地甩手而去,做不到更不能做。
沈贺的声音叫他不得不转过头来,“今晚吃什么?我陪你去超市。”
梁平安简单地回答:“你定吧。”
沈贺往购物车里拿了几样东西,梁平安看了一眼,没多想转头拿了一罐牛肉酱,麻辣口味的,沈贺愣了一下,紧接着表情里没绷住流露出一点惊喜来,“你还记得我的口味。”
梁平安也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同沈贺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他曾在平时的一日三餐中花了多少功夫,沈贺想都想不出来,他知道沈贺喜好的每一个细节并以此为根据迁就对方,变成习惯之后就很难分辨出这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生活。梁平安把菜放在桌子上,有些想不开,沈贺看起来却很高兴,兴致颇高地和他说话:“今天都做什么了?”
梁平安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吃饭,听到问话也没抬头:“做了两个小手术。”
沈贺哦了一声,顿了顿,才说:“快到十二月了,到圣诞节那几天你跟我一起出去走走。”
梁平安想都没想,开口回绝道:“算了,元旦时医院很忙。”说完了他的筷子就停下了,停在碗沿,不动了,余光里他瞥到沈贺的手,那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握着细细的筷子,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让他的心情也是如此。半晌,他听到沈贺平静的声音,“我帮你和医院请假。”
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吃完了梁平安收拾盘子,发现那道用牛肉酱熬出来的烩菜没下去几筷子,剩下一大碗堆在那里已经彻底凉了下去,油腻腻的红辣椒粘着肉片,看起来叫人食欲全无。
梁平安犹豫了一会儿,把剩菜倒进了下水道。一转身,看到沈贺倚着厨房门口,正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梁平安觉得自己后背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立起来了。
“我一直以为你也爱吃这个。”沈贺说话声音不大,不仔细听还以为他在喃喃自语。
梁平安转回头,把盘子伸到水龙头下冲净,“以前只是不舍得扔。”
沈贺点点头,表示明白,“现在你挣得钱不少。”
“不,”梁平安心脏跳得有些急促,他微摇头,“是不想再配合你。”
屋子里静了一下,沈贺直起身子,冲他不愠不恼地笑了笑:
“你知道惹我生气的后果。”
“我不想让你生气,我只想让你明白。”梁平安又加上一句:“你什么时候才能想通?”
沈贺是怒极反笑的典型,他看着梁平安,露出几颗森森的白牙,“你真的变了很多,”他又强调了一遍,“真的。”那么软弱好哄的人,怎么十年后就这么、这么油盐不进?以前只有他不满,他随时可以甩脸色,这个老实的男人从来只会偷眼看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讨他欢心……甜言蜜语用过了,高威施压也用过了,如今这个人却变成了一团棉花,不管怎么爱抚亦或摔打它最后还是那个样子。他有些焦躁,有些恼怒,还有些不知名的感觉……让他想把面前这个低垂着眼睛的男人狠狠压在身下,剥光他,占有他,让他哭,让他臣服,让他再不能想什么爱不爱的,让他毫无感情的双眼里充满迷醉。
沈贺猛地惊醒过来,心底蓦地一片冰凉。如果靠鞭笞一个人的身体才能让对方暂时屈从,这太低级了,低级到甚至让他感到一种侮辱。
“不错,学会气人了。”沈贺的脑子在飞速地运转着,“不过你想靠这个让我死心,未免太天真了。”
梁平安的神色里有些失望,“沈贺,你做事,想事情总是要琢磨别人的心理,但我只不过说了实话。”
沈贺一时无声,竟然无言以对。
不知谁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僵持的局面。梁平安听到铃声响到第三声,几步走到厨房门口,没抬头看沈贺,低声说:“让一下。”
沈贺微微动了动,侧过身子,看梁平安从衣袋里翻出手机,接通喂了一声。
两分钟后,脸色变得极度难看的梁平安披上大衣,顾不上沈贺了,火烧火燎地冲到门口穿鞋就要走。
沈贺连忙叫住他,问道:“出什么事了?”他一边说一边靠近了梁平安,近了才发现就这么一会儿梁平安的眼睛竟然红了一圈。“这么晚了你去哪?”他追问道。
梁平安不想说也没办法,“我妈的病情恶化了。”他快速地扔出一句话,脚还没踏出门外,又被沈贺一把拉回来,“你别着急,我开车送你去。”
梁平安没心思和他拉扯,就点了头。
刘凤英的病拖了好多年,当年在县医院,医生说挺不了几年了,没想到一晃到了现在,她竟然还拖着半条命,老头子都走了,她仍挺着不肯离去。刘凤英疼的神志不清,嘶哑地叫唤着,“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然后又喊她儿子的名字:“平安……平安……”她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粗糙毫无光泽的脸颊上,凄楚得叫人不忍卒读。等她唯一牵挂的儿子到达时,她已经在药效中平静下去,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了。
梁平安在医院见过很多绝望的人,有临死前的绝望,也有痛失亲人的绝望,他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也必须经受这一切。
疗养院的值班医生不必和梁平安多说,当晚梁平安就给刘凤英转到了大医院,折腾了大半夜,梁平安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刘凤英,几乎忘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等到好不容易一切安顿下来,梁平安站在医院走廊里,打了最后一个电话,这么着急把人送到S市最好的肾病医院,少不了要托关系。挂了电话,他终于长舒了口气,感到一丝平静,回过头来,他终于注意到了正坐在椅子上的沈贺。
“今晚麻烦你了,谢谢。”梁平安稍作犹豫,还是先向沈贺道了谢。
“不用谢。”沈贺简短地回应道,又说:“我可以帮你联系更好的医院。”
梁平安似乎在斟酌什么,他摇摇头,“我知道我妈的身体,再好的医生也治不了了。再说她在这里有病历档案。”
沈贺听着,感到哪里有些怪,想了想,又有些抓不到。不等他细想,梁平安抖了抖衣服,似乎有些疲倦,“你回去吧,我陪我妈就行。”
沈贺想了想,不再多说,转身就走了。那之后几天他都没去打扰梁平安,他估计梁平安的母亲是快不行了,他也知道自己去那里是给人家添堵,这点自觉和体谅还是要的。沈贺又等了几天,一开始打电话,发短信还能收到梁平安的回话,后来再过几日就没信了,沈贺还以为是刘凤英时候到了,直到快一周后他才猛地发觉了不对劲儿。
沈贺立刻给熟人打电话,这才知道原来梁平安已经请假一周多没上班了,他竟然不知道,或者应该说是梁平安竟然瞒着他这件事。沈贺恨不得把手里的电话摔碎,踩上两脚,但又很快地控制住了情绪,开车去刘凤英转院去的那家医院路上,丰敏曲的电话如影随形地跟来,助理的声音很着急,沈贺打断他,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握紧方向盘,声音好像从冰碴里挤出来似的,“给我找一个人。”
刘凤英的主治医生一头雾水,直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刘凤英就在这里待了两天,似乎是转到别的医院去了。
沈贺无功而返,回去的路上,他没捺住情绪,狠狠按了几下汽车鸣笛,好像那就能将他心中的郁气一并发泄出去。
第六十三章
梁平安包了个红包,里边装了他刚从银行取出的一沓纸钞,手指一捏,厚厚的。“蓝莺,这次麻烦你了。”他把钱塞给站在面的女人,女人穿了一件浅茶色的开衫毛衣,扣子晶莹剔透的,衬得她格外美丽。
蓝莺眼神一动,原本就水漾儿似的,这一下更显得温柔隐隐带着一丝同情,“咱们老同学了,这点忙我该帮的,再说……你这次的情况,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收你的钱。”她的语气轻柔极了,态度却很坚决。
梁平安和她大学同学好几年,看出来蓝莺真的不想收这份钱,就默默收回了手,知道自己这份人情欠下了。他想了想,说:“那我请你吃顿饭吧。”
蓝莺一看表,抬头对他笑了笑:“行,正好我该下班了。”
两人就近在医院边上的餐馆坐了下来,说到最近的生活,蓝莺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我老公去年刚辞了工作,在这边自己单干,他说要多陪陪我和我女儿。”她刚生完孩子,脸颊上还有些发胖,不如上学时那么苗条了,但却多了成熟与岁月礼赠的风韵,这是她年轻时没有的。
梁平安由衷地替她高兴,“一家人能在一起是最好的。”
蓝莺知道梁平安离婚的事,她心思细腻,有些多愁善感,一想到当年那个善良认真的老好人现在如此失意,还担负着那样的重担……幸福的人看不幸福的人总忍不住将对方的辛酸放大,她有些难过,转开了话题,“你和顾凛之现在还是很好?”
梁平安喝了口水,冲她笑笑:“就数和他联系最多了。”
蓝莺嗯了声,“听说他还单身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她想到什么,叹了口气。
梁平安隐约知道蓝莺但年对顾凛之动过心思,不过时隔多年,想必这感情早化作了一种关于青春的淡淡留恋。如果她知道顾凛之只喜欢同性,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丝毫怀念。
D市没有S市那么繁华,到了晚上就显得有些冷清,梁平安送蓝莺上了车,自己才返身往医院走去。上了三楼左转,第二个门就是刘凤英的病房,梁平安有些乏了,连着好几天没怎么睡觉,一直在忙着做配型和各项检查,他心里填满了沉沉的思绪,这让他忽略了前方隐隐压迫而来的气息。
走廊里的空气微微晃动了一下,梁平安尚未来得及反应,眼睛的焦点也还没找到目标,肩膀和脖子就被凶狠地力气箍住重重按在了墙上,“嘶……”他立刻倒抽口冷气,两条眉毛死死皱了起来。
制住他的是一只可以用文质彬彬来形容的手,顺着干净的指甲往上是整洁的袖口,再往上,梁平安对上了一双冰冷森然的眼睛,这双眼睛在无声地告诉他:你以为能逃出我的掌心么?
“你以为能逃出我的掌心么?”
梁平安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找到你有多容易你知道么?只要你的身份证还没注销,只要你的手机还在接收信号,要找到你就是易如反掌。你敢耍我,你胆子是不是太大了?”
梁平安没说话,一方面沈贺的胳膊还顶着他的肩胛骨,一方面他胸口阵阵发闷说不出话来,能有什么后果?还有什么比妻离子散更难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