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兰令 下+番外——谢子傒
谢子傒  发于:2013年0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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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后春光正好,殷庭看着桌上装着焙好的嫩竹叶的青瓷罐,抬手按上左臂近肘处,用指尖一点点的描出那同心玉佩的形状,苦笑着想,自己近来可真是睡昏头了。

去岁也曾做过这样的事情,分明是为他备了的,却怎么也拉不下脸面将之送出,转手赠与了自家侄儿,幸而似乎虽有辗转,到底还是送到了他手里的……

今次却是没了代呈之人,一想到要将之交予前来传旨赐物的使者,便仿佛能看到他抚着青瓷罐笑得一脸春风得意大功告成的样子,心里无端端别扭之至。

春四月,洛阳宫中澄心湖畔杏花坞里的杏花开得正好。

景弘端起了茶盏浅啜了一口茶水,咂摸了一下,而后自袖中摸出了一枚与殷庭手中的那枚一般无二的白玉同心佩,苦笑着自言自语道:“殷庭,你果真是别扭至死无甚良心……任是朕好话说尽,你便是写个安好勿念的字条着人带回又如何?”

身后侍立的尚仪女官闻言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将头更低下了一些。

“数月来未见片纸,有时候真觉得朕的裘袄人参玉佩都是叫人跑了好些天扔去苏州的护城河里了……便是扔去护城河里好歹还落得一声水响呢。”景弘悠悠的太息了一声,揭起方才写满的金龙沉香笺,仔细的吹干墨迹,仔细的亲手封好。

几片粉白的杏花瓣悠悠的被风拂落了下来,落在未盖上的茶盏之中。

景弘正待将封好的信笺递给身后的浮欢,见状蓦地脑海里就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充斥了,顿时便起了将手中的信笺撕碎了扔去澄心湖喂鱼的冲动。

真不知到底是做了什么孽竟是看上了那个混账,九五之尊仿效小儿女情态,旬日一书半月一信劳师动众的巴巴往苏州送去,却换不来那人只言片字……倒还不如撕了喂鱼。

偏偏就是放不下。

政务繁忙的时候惦念着倘使他在,势必不用自己这般累心;走在御苑时会想起那两次亲吻,心猿意马的想不知他将养了这许久,有没有长些肉,抱在怀里还会不会这么硌手;路过经世阁的时候心念一动,总觉得只消抬步进去便能看见他垂着眼坐在书案后,执笔悬腕,落在纸上便是一笔规整秀润的柳楷。

每当这时候总会有些自责的想,往日他在的时候自己竟似除了芷儿那丫头胡闹的时候之外,竟是没怎么去过经世阁。

到底是一声轻叹,学着他垂了眼,将手中的信递给了身后的尚仪女官,“回明德殿。”

走开了两步又折回身,将那盏残茶端起,连同里面的杏花瓣一道饮入口中,细细的将花瓣用一口白牙磨成了红泥,方才恨恨的和水咽下。

没由来的想起那个在洛阳街头偶然遇见的,似乎果真有两分道行的灰衣相士的话:“且公子此生,怕是情路坎坷,虽心有所属,然多半求而不得……“

忍不住拂袖轻哼,朕乃是天下共主,哪里来这么些的求不得?

……

隔日下了朝,景弘坐在明德殿中的鎏金龙座上,习惯性的端过九团龙纹的茶盏浅浅的啜了一口,一时间便愣住了。

唇齿间除了茗茶的清香,更多了已经许久没有尝到的淡淡竹香,一缕缕的渗进喉间,在心里勾出一个朱衣玉冠清秀俊雅的男人的身影来。

揭开了盏盖果然看到泡开了的细长嫩竹叶漾在茶汤里,惊疑不定的抬眼看向身侧侍立的尚仪女官,良久才道:“这又是何处得来的?”

浮欢跪下了身,恭恭敬敬的回禀,“遣去苏州传旨的信使昨日近晚方才回京复旨,并交给了婢子两个青瓷罐,说是苏州知府托他带给婢子的……婢子打开一看,见里面装的是焙好的竹叶,又看了许久,总觉得那青瓷罐与去岁时殷捷殷大人呈上的极其相仿……”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景弘闻言,又低头盯着茶盏中澄碧的汤水看了许久,不以为然的嗤笑了一声:“苏州知府让朕的信使带给你的?呵。”

又抿了一口,细细的品味了许久方才幽幽的道:“不过好歹是有个水响了,真是不容易。”

第五十九章

午后初晴,殷庭倚在水榭中铺了锦褥的躺椅里,身上随意搭了件锦袍,以书覆面睡得正香。园庭幽静,只有清风拂柳,婉转啼莺之声。

小心的守在角落的下人渐渐也在柔暖的日光下酝酿出了倦意,倚着粉墙黛瓦眼皮打架。

“殷庭,你该当何罪!!!”

突兀至极的一声大吼,吓得莺莺燕燕都扑棱着翅膀四下乱飞开去,正靠着墙打瞌睡的下人里有胆小的,被惊醒时险险吓个趔趄。

最靠近声源的人被惊得一下子便从躺椅里坐了起来,搭在身上的锦袍落在了腿上,覆在面上的书册“啪”的一下落在了地上,显然常被翻看的一页自然便翻开在那里,端端正正的写着: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殷庭按着心口惊魂未定的喘了一会儿,这才狠狠地瞪了身侧大马金刀坐着正在糟蹋他家茶水的罪魁祸首一眼,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那本《诗经》,轻轻地拍去沾上的灰尘,没好气的冷哼道:“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殷庭该当何罪我是不知,只知你险些谋害了致仕养病的当朝一品,按律当斩。”

齐凯哈哈大笑着在他肩上用力的拍了两下,却被支楞的肩骨硌的掌心发痛,便就收了手使劲揉着,“我认识的小殷丞相可是指使人往城楼底下倒滚油扔火把,听着底下的蛮子们惨嚎闻着那股子焦肉味儿,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角色,哪里会这么容易就被吓死了?”

一语揭开了最不堪回首的伤口,殷庭闭上了眼深吸了口气,一手捂住胃脘一手提拉起了落在腿上的锦袍,缓缓地又躺了回去,许久不曾吭声。

“那个……抱歉,我并不是有意要……”齐凯嘴快说出了当年的幽州旧事,立时便自觉失言,心知肚明眼前的好友自那以后到现在,莫说煎烤油炸,便是红烧的肉食也从不沾,家中备饭总是清淡的吓人,以菜蔬为主鱼虾为辅,近两年更是整日里清粥小菜的调理肠胃,隐隐的有了茹素的倾向,直把个无肉不欢的齐凯吓得都不怎么敢来他家蹭饭吃。

狠得下心得人未必就心狠,眼前的男人即使骨子刚强性子别扭,归根结底是个温温柔柔的芷兰君子,哪里会当真心狠不成。

一时间尴尬凝住了气氛,齐凯有些不知所措的搓着手,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很一会儿之后殷庭才凉凉的戳出一句来,“我定然是年轻时剿匪拒敌,造下太多杀孽,方才遇见你这么个叫人折寿的朋友,还惹上了……”堪堪收住了话音,停了片刻方才道:“说说,我到底是该当何罪?”

齐凯这才松了口气,知道好友并没有太过介意自己的失言,于是拿腔捏调的道:“淫乱宫闱!”

殷庭又是沉默了很一会儿,方没好气的问道:“你今日可是存心来给我找不自在的?熟归熟,莫要以为我不会翻脸。今日你倘使不说出我到底是怎么淫乱宫闱了来,定要将你这口无遮拦的以谤官之罪送官法办。”

齐凯也不顾殷庭的眼睛还没睁开呢,就冲他挤眉弄眼得很是生动:“莫要不承认了,依我看,浮欢姐姐确实不错。若是你向陛下请旨,请陛下赐婚的话,想必陛下也不至于拂了你的面子嘛。”

嗯,他只会先拆了明德殿,再拆了我。——殷庭如是腹诽,将眉凛然的一挑,“又在胡说什么?”

“你不是专门委我家小桃花替你捎东西给人家了么,还不承认是怎的?”齐凯摸了摸略有些胡渣的下巴,笑的很是玩味:“我说怎么先前还说要续弦,后来便没动静了,感情寻常花草自不在我殷兄目中啊。”

右手的食指几乎是神经质的抽动了一下,而后一点点的攀上了盖在锦袍下的左手小臂,指尖隔着蜀锦织料细细的描出了那精致繁复的同心结纹样,本就贴着身的玉饰被按得几乎嵌进肉里,却因了其细腻的质感而并无不适。

“难得你肯唤我一声殷兄。”霎时间心绪百转,唇角微微的勾起时带着点儿坏,心里已是打定主意尚不欲将那纠葛不清的破事告知好友,殷庭于是幽幽的睁开了眼,瞳色偏浅的凤眸半眯着,用眼角余光将齐凯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轻易的就岔开了话题,一字一句咬词清晰的质问道:“仲荣乃是难得的俊彦良材,我加意提拔已久,何时竟是……成了你家的小桃花?”

“你家的”三字刻意加重了语气,正衬那一副独生女被拐跑的老父亲一般的痛心疾首的神色。

陶华陶仲荣陶府台出乎意料的整整一个下午都未见到某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大将军,正自惦念,便收到了殷府的帖子,其上温温和和的写着假使府台有遐,敢请过府一叙。

并不是那比朝野闻名的殷氏柳楷,更像是早些年极受士子们喜爱的裴相书体,流云泄水的一笔行书颇得真传,叫素来对那位芷兰君子温文宰辅十分孺慕的陶华很是惊讶了一下,旋即又觉得人家既是世所公认的裴相的三个门生里最正统的那位,写得一笔承自师门的好字体也无可厚非不是?倒是自己少见多怪了。

抬眼看看时辰,正当晚饭的时候,便自去府衙后面自己的住处换了身青缎袍子,装扮的俨然一副书生模样。前脚方要跨出门,蓦地想起了某人对殷府的淡水清粥怨气十足的诽谤,斟酌良久,折回身拿了块桌上的绿豆糕。

米是新舂好的太湖粳米,温火慢炖的老鸡汤用鸡蛋清吸去杂质倒入其中,再加上新嫩的笋尖和切成丁的香蕈,细细熬制。鸡汤的浓郁里掺杂了粳米、香蕈和笋尖的清香,便也不至于使得口味太过厚重,反而愈发显得清淡。舀进汝窑凝脂白瓷小碗里后再撒上一小撮青白的葱花,只看着便叫人食指大动。

陶华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自己碗中似乎还放了火腿丝和鸡肉丝,色香味俱全,更显诱人。

不由咂摸着口中绿豆糕的余香暗自叹一声莽夫误我,倘使这也算是淡水清粥,那我陶仲荣宁可清粥小菜一辈子……旋即转念一想,虽说主人家客气,给自己留了一份吃食,可若是果真就敞开肚皮大快朵颐,未免也太过失礼,那绿豆糕吃便吃了,只是下次要仔细,莫要再轻易相信某人便是。

当下优雅翩翩的执起瓷勺,向着对坐的,一身素色常服,已然在喝粥了的殷庭微微欠身:“先生厚意,学生却之不恭。”

殷庭回以温温的一笑,“吃食简陋,招待不周,已是惭愧。府台万勿这般拘谨。”

“先生总唤学生府台,叫学生如何能不拘谨呢。”陶华用手中的瓷勺轻轻的将葱花火腿丝与粥拌匀,有些不合时宜的想至少某人没说错的一件事是殷相似乎果真茹素,碗中素素的连一根鸡肉丝也无。

“倒是我的不对了……也罢,仲荣。”殷庭将一勺粥递到唇边,略吹了吹,慢条斯理的吃下,方才继续道,“当日醉仙楼中有幸闻君一番高论,我便知仲荣定非庸才。这两年见吏部考绩,又在苏州城中走了走,仲荣果然将这苏州府治理的紧紧有条。”

陶华忙放下了手中的瓷勺,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做了个揖:“若非殷相提拔,学生如果怕仍旧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翰林编修,纵有微末之才,亦无地施展。”

“已说过了,仲荣休要如此多礼,坐吧。”殷庭仍旧是温温柔柔的笑着,却有那么点心不在焉的用眼角睨着手中的瓷勺上稠厚晶亮的粥汤,看着它们慢慢的汇至勺尖,然后一不小心似的跌回碗中,前赴后继,乐此不疲。

年轻的知府大人于是从善如流的坐了回去,犹豫了一下没有再次拿起勺子,而是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更加恭敬的道:“学生惶恐。”

虽说还年轻,到底是在知府任上都做了两三年的人,哪里会觉察不出来眼前这位致仕的相爷自己的半个门师此番相邀,断不是请自己喝一碗看起来委实诱人的粥这么简单的。

果然,殷庭慢条斯理的抬起眼看着他,语重心长的道:“仲荣少年高才,稍加磨练,前途势必……不可限量。”旋即又话锋一转,“齐凯齐将军与我年少结识,交谊甚厚,彼此也算得颇是知根知底的。”

对坐的青年就像是他所想象的一样聪慧得一点即透,闻言几乎是顿时就抬起了头,暗色的眼瞳直直的盯着他,连瞳眸深处的烛焰明灭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选自《诗经·郑风·将仲子》,此句意为:求求你,我的仲子,别越过我家菜园,别折了我种的青檀。哪是舍不得檀树呵,我是害怕邻人的毁谗。仲子你实在让我牵挂,但邻人的毁谗,也让我害怕。……XD,小殷为啥看这个大家都明白的啊哈哈哈

第六十章

“不知先生……有何赐教?”陶华略闭了闭眼,一点一点的试图把自己瞬间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他知道眼前的人所说的字字句句都实属事实,并因此越发的惊疑不定起来。

忽然便想起了那日茶楼偶遇,因为那人拽着自己跑得急的缘故,待到了殷相面前时,两人牵着的手都还未放开。

是了,既然都说了是年少结识知根知底,又怎么会不知,他……是个断袖呢。

殷庭再次垂了眼,曲起食指轻轻的叩了几下桌案,沉声道:“仲荣,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何必说透呢……我只是不明白,既然前程似锦,又为何这般的……”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来形容。

又或者并非词穷,只是自知本无立场说这样的话,便更无法用说出什么过分的词来,偏偏太过婉约的措辞未免不达意,便索性只说了一半。

“不知自爱么?”陶华不由低低的嗤笑了一声,很认真的看向殷庭,眼神里透着一股子与齐凯像极了的锐气,“学生自问行得端坐得正,俯仰天地,无愧于心。”

“此番相邀,说不上提点赐教,更非为了斥责诘难。”殷庭抿了抿唇,斟酌片刻后十分诚恳的解释道,“仲荣无需如此,也不必将我当做殷相或者殷先生,只需和小齐那般,当做兰阶兄便好。”

这般温和的善意让陶华很是有些诧异,看了他许久之后方才颔首轻笑,“学生也不敢太过僭越。”顿了一顿又善解人意的找了个话题,以缓解适才略有些尴尬的气氛,“齐凯他私底下喜欢叫先生作、作小兰花……呵,当然并无轻诋的意思,而是取君子如兰,清正芳芷之意。”

“家父为我取表字兰阶,本就有‘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之意。只是从他那里变成这般叫出来,总觉得多了些……孟浪意味。”殷庭苦笑着说道,下意识的搅动着碗里的米粥,“初识他后便觉得,若是哪家的姑娘相中了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莽夫,未免要耽误终生。后来方知道他……倒是我多虑了。”

对坐的青年闻言莞尔, “他倒确实是英姿俊朗,腹内草莽。” 而后文文秀秀的吃了一小口粥,方才继续道:“然而直率爽快诚实恳切的性子却并非不好,偶尔还有那么点儿小滑头,倒也讨人喜欢。”

“也是。可仲荣方才说,俯仰天地,无愧于心。”殷庭别开了眼,用有那么些小心翼翼的口吻缓缓的道,“纵万夫所指,亦能安之若素么?我朝虽不忌男风,但断袖龙阳,终究非是什么太过光彩的……须知言官风议,颇是琐碎。齐凯身为堂堂冠军大将军卫尉寺正卿,也因不胜其扰,这才远远的避至苏州。你如今年纪轻轻却官居苏州知府,似锦前程若是因此葬送,也不觉得可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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