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兰令 上+番外——谢子傒
谢子傒  发于:2013年0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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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相之间,无怪乎那么几种,要么相敬相信一世太平,要么相疑相恶却因着些什么彼此碍眼,要么干脆相争相杀你死我活,还能有什么。

正想着前朝故旧对比着这对帝相,外间忽然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子的声音,“陛下有赏。”

书案后的宰辅习以为常的放下笔,起身跪礼,“臣殷庭拜谢吾皇隆恩。”

书佐认得,进来的是明德殿尚仪女官浮欢大人,也知道她与自家殷相相熟,果然宣完旨,自己和一应宫人便都被遣出了门外。

“这是上等的贡品杭白菊,清热去火的良品。”

“哦,这可是好东西……敢问一声,陛下可是,上火了?”

“殷相果然神算。”

“这太医是新进来的罢?陛下素来不喜花茶。”跟老师一般的习性,不知是真的还是学了之后改不了了的。

“陛下自己说要喝的,可……陛下念起殷相,便让婢子给殷相送些来。”浮欢生生把嘴边的“可是怎么也喝不惯”几个字给咽下了。

“呵……”殷庭微微垂眼,转身取来了一个竹制小罐,“姑娘若信本相,每日在陛下茶中放上几枚,也是清热去火的。”

浮欢微愣,打开一看,却是翠绿的干竹叶,透着一股子淡淡的清香。

殷庭又想了想,温声道:“这一罐本相尚未动过……最好是先拿去太医院叫太医们看看,否则,本相也担不起干系……”

浮欢福身谢过,而后用很轻的声音道,“陛下总往玉阶下看……殷相的身子可好些了么?不若……”

“为人臣者,总在天子理政的地方赖着,不好……往日本相是陛下的御前咨诹,本该侍奉阶下,而今却是……不妥的很。”殷庭唇边带着有些无奈的似笑非笑,“何况上好的一方端砚,就这么砸了,本相看着心疼。所以,不想再看了。”

随后又生动的挤弄了一下眉眼,“与姑娘说笑罢了,万望姑娘切莫通禀圣听,否则恐怕……不止是一方端砚了。”

浮欢只得在心里苦笑。

又闲话了几句,浮欢正要告辞,殷庭却又低低的叮嘱了一声,“竹叶……就说是太医开的罢。有劳姑娘了。”

这次浮欢没忍住,把苦笑摆在了脸上,而后款款的福身告辞,拿着那一罐竹叶径自去了太医院。

殷庭看着浮欢走远了,便招手唤来书佐,“修言,你不是也上火么?”

杨修言愣了愣,“多谢殷相挂记,下官……下官……”

“御赐的贡品杭白菊,上好的清热去火的茶饮……呵,你拿一半回去喝吧。”殷庭自折身走回书案后面,“只是千万别声张,否则本相与你俱是要糟糕的。”

“这叫下官怎么敢……”愣愣的看着紫檀木托盘上的两个精致的白瓷罐子,杨修言一时怔住了。

抬眼去看,只见书案后的宰辅自顾自安静的看着公文。

“无妨。你既是我阁中书佐,便是自己人。”微薄的唇微微弯起,凝成一个让人心安的弧度,“对了,少时送文书时,记得将另一半送去都察院顾相那里。”

“本相从来就不喝花茶的。”

“浮欢,这是什么?”景弘饶有兴致的看着茶汤中浮着的几枚细长的翠色小叶,“难怪今日的茶里比往日多了一分清香。”

浮欢微微颔首,“是晾干的嫩竹叶,可以清热去火。”

景弘闻言轻笑,“果然是比什么杭白菊顺口。”说着便又抿了一口,“朕以前,也不是多不喜欢花茶……后来,太傅不喜欢,朕也就渐渐地不喜欢了,到现在……却是怎么也喜欢不回来了。呵……冤孽呐。”

帝王的眸习惯性的望向阶下,落目处却连一张书案也无。

“殷庭。”

两个字一出口便冲了满口茶香竹香,带着莫名的冷淡和压抑着的怒气,连他自己也觉得诧异。

浮欢惊异的看了他一眼,又不解地望了望殿外。炎炎烈日下,自是除了宫监侍卫便空无一人,遑论朱衣玉冠的宰辅。

“殷庭怎么说。”又啜了一口茶水,景弘不再看着空空如也的阶下,收了眼光盯着龙案上那方簇新的端砚。

浮欢微微一福,“殷相道,为人臣者,总在天子理政的地方赖着,不好。往日他是陛下的御前咨诹,本该侍奉阶下,而今却是不妥的很。”

“……哼。”景弘的眼前却是浮现出那日殷庭抬起头来时的狼狈样子。清秀俊雅的面孔溅上了浓浓的墨汁,蜿蜒成狰狞的仿佛伤口的痕迹。眉眼仍是安静的垂着,眼角却是盯着身侧是碎的四分五裂的龙纹端砚。

倒是难为他过了两天才递了折子说染了风寒、不好再在明德殿伴驾。

景弘有些懊丧的收回了伸向端砚的手,狠狠地喝了一口茶水。

真不该准奏的。

“对了子正,上次让修言送给你的杭白菊你可喝了么?”殷庭嘴角带着笑,垂了眼坐在书案后面拨弄着杯中的茶芽和青翠的竹叶。桌上难得没有公文,只有厚厚一叠笔迹端正却略显稚拙的字。

客座上一领蓝衣的青年苦笑,“御赐的东西,你连家里都不拿到就分了送人,真是……真是……”真是不出什么来,便转眼看小案后认真习字的男孩子,“继羽的字写得还不好么?这都写了多少?怎么一点儿也不心疼孩子……”

殷庭啜了口茶水,“习字宁心,省得他闲来无事竟学会了爬荷池边的朱栏,你莫惯着他。”旋即又抬眼促狭的笑,“说来你也是该娶亲的年纪了,改日我定要帮你寻个媒婆好生说道一下,省的你整日来妨我教子。”

顾秉直被他说得脸上一阵发红,忙转移话题,“那就不说这个……你,你和陛下到底是怎么了?”

殷庭慢慢地合了茶碗盖,转头看向小案后的男孩,“羽儿,你先出去。”看着小男孩恭敬地退出去,就要带上门的时候又补了一句,“荷池边上的朱栏无事可多爬爬,下次便抄《汉书》好了。”

殷继羽正甩着抄诗抄的发痛的手腕,闻言吓得忙关了门。

顾秉直忍不住笑了出来,殷庭却是将茶盏不轻不重的磕在了书案上,“什么叫我和陛下怎么了?君友臣恭,哪里不对么。”

“哪里……哪里都不对吧……”大了大胆子小心的应道,顾秉直想了许久才敢来一问究竟,瞥着自家师兄皮笑肉不笑的眼,却到底是弱了本就没什么的气势,“他们说……”

殷庭抬起了晶亮的眸盯着他,眼里依稀光暗明灭,“宫中嘴杂,最是多的流言蜚语舌根乱嚼,子正也信?”

顾秉直犹疑再三,声音越发低了,“可,他们说……”

殷庭已是垂了眼,温声问道:“说什么?”

能说什么?无非就是骄横的宰辅顶撞帝王惹得龙颜震怒,帝王盛怒之下信手抓了一方端砚去掷宰辅,宰辅出殿时衣上面上俱是墨痕淋漓是平生从未有过的狼狈——一路自明德殿行至宫门,不知叫多少有心无意的人看了笑话。

这些日子自己早已听到了不下十个版本,哪个不是手舞足蹈演的绘声绘色。

当时心下就琢磨着多半是真的,何况后来还有了经世阁。

好不容易登了自家师兄的门想要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又觉得似有提起话头恶意讥诮之嫌,话到了嘴边,生生说不出口。

看着自家师兄也并无说话的意思,便更觉尴尬,没由来却又想到了这人送来的御赐的花茶,泡出来的汤水香沁心脾,端是极好的东西。

他倒好,前脚赐下,后脚便分送他人了,简直就是……闹别扭一般的做法。

“宫中传言我也大致听过,多少有几分像……呵,只传成这样,想来浮欢也费了很大的力气。”殷庭忽然就开口,惯有的温软语调抑扬顿挫的娓娓道来,却把正独自沉思的顾秉直吓了一跳。

“其实也没什么,明德殿历来是帝王理政之处,我一介臣子总在殿中,像个什么样子。”殷庭慢慢拿起桌上那一叠宣纸,一页一页翻过,“何况陛下近来看见我,总是很火大的样子……呵呵,为人臣子的要为君王分忧,哪能巴巴的凑上去碍着君王的眼。”

顾秉直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

告辞的时候蓦地想起,那日偶遇明德殿的那位尚仪,女官大人与他攀谈的时候曾经蛾眉微蹙轻轻的说过一句,“殷相近来,似乎总是躲着陛下。”

耳畔响起自家师兄温软好听的嗓音,“陛下近来看见我,总是很火大的样子。”

便又忍不住苦笑,这算是闹的什么?

简直就是冤孽。

第七章

景弘微眯了眼坐在鎏金龙座上,看着玉阶之下金殿之上满朝文武对他叩拜。

那人站在最前面,朱衣玉冠,仿若隔世。

此刻落入眼里,却是半点都再看不出与那人何来一点相似。

那人才不会不顾对错什么都顺着自己的意思来,才不会与自己争执了一半又低头服软,才不会为了自己一时任性把自身生生累的病倒,才不会为了自己一时执意酿下的恶果苦心弥补,才不会受不得自己半点善意好意,才不会张口一个“臣惶恐”闭口一个“臣不敢”话里带着软刺,才不会任跪任罚任自己从九重玉阶上掷下端砚竟是分毫不躲……更不会整整半月除了上朝就一直躲着不见自己。

也不知他到底哪里这么多借口搪塞,简直是算准了自己什么时候会传他,竟是每次都有抽不开身的理由,找他问政更是直接让浮欢捧回写的洋洋洒洒的表章,蝇头小楷一字一字写的端正,长短大小都似规矩度出,生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只觉得自己简直被他当成了毒蛇猛兽,看他紧紧抱着敬而远之远之远之的八字箴言的样子,只怕自己若非一国之君他便恨不能自己老死不相往来了吧。

这样想着,便有一股无名邪火直往上蹿。

强压着火气向阶下看,惹得他火大的罪魁祸首正认真的听着工部尚书的奏事,而后躬身出班,语气温软的说了不少,方才抬眼看向自己。

正对上自己的目光后,却是一怔,而后垂下了头低下了眼,默不作声的又退了回去。

这个分明的敬而远之远之远之的举动又叫景弘越发火大起来,便狠狠地一拍龙案起身就走,身后的宫监忙喊“退朝。”留下满朝文武大眼瞪小眼,想不通适才殷相说的有哪里不对,竟惹得陛下这般震怒。

朱衣玉冠的宰辅唇角闪过一丝苦笑,温温和和的说“诸位都散了吧。”话音未落,锦屏后转出尚仪女官,声音琅琅的道:“陛下口谕,宣殷庭见驾。”

一路兜兜转转竟是被领到了御苑,路边的花草上沾的晨露打湿了蜀锦衣摆上平金法绣的白鹤,朱衣玉冠的宰辅脸色有些苍白,唇边似有似无的挂着一丝苦笑。

想起先前帝王看自己的眼神,怒气浓得快要凝成实质在自己身上扎出个洞来了,便觉得自己近日来好生躲着这位陛下果然是对的,否则只怕早就不是端砚而是青瓷大花瓶或者鎏金博山炉了。

真不知是怎么得罪了他,殷庭自问决计不是什么讨人嫌的人,勉勉强强也算得是个良臣,怎么让当朝天子自家“师兄”如此嫌弃了呢。

再这样下去,帝相不和,早晚难免要起祸端。

细细想来自己自从拜相以来还未曾有什么不是顺着他来的,总不会是……

总不会是骨子里有几分与老师相肖,便遭了这么大的嫌忌吧。

一路想过来,唇边的苦笑越发浓了,多少也有些越发不想前去见驾的念头。

景弘见到殷庭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他唇边的苦笑和脸上的不情愿。

早朝时未熄的怒火一下子腾了起来,恨不得问一声难道我堂堂天子便这么污你殷相的眼,让你来见一面你就要这般如睹恶秽不成?

殷庭却是安静的提摆下跪,恭敬地叩首,“臣殷庭叩见吾皇万岁。”

“殷相好大的面子。”景弘全然没了要他平身的意思,抬手端起一旁案上的茶盏,啜了口带着竹叶清香的茗茶,方才强压下了怒气。

殷庭慢慢地抬起身,垂着眼看着地,声气温软的道:“臣惶恐。”

景弘一口茶哽在喉咙口,险些一脚踹过去。

盯着他清秀俊雅的脸,没由来的又想起那天,这张脸上溅上了浓浓的墨汁,蜿蜒成狰狞的仿佛伤口的痕迹。

这人还是用素日温软的口气说“臣告退”,然后带着这一身一脸的墨痕就退了出去,自己怔了半晌才让浮欢赶紧领着人带着水盆手巾去追——衣上的还能说是不慎沾上了的,脸上的……堂堂当朝宰辅,怎么丢得起这个人?

却到底是没追上,浮欢回禀说他居然真就这么狼狈的从明德殿走到了宫门口,一路上也不避人,不知叫多少人看见了。

果然不出半日宫里便传出了不少是非,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一边叫浮欢想办法让宫里那些长舌的东西闭嘴,一边三天两头的赐他东西,他却先是搬出来明德殿,后来更是足足半月都躲着自己……

怒气里又隐约有了些许凉意,刺得心里发酸,狠狠地把茶盏往茶几上一磕,“都退下!”

一众宫人侍女就连浮欢都还没反应过来,殷庭却已经又伏下了身子,“臣遵旨。”作势就要走。

“你给朕跪着、其他人都退下!”

第八章

不适的挪了挪腿,殷庭小心翼翼的抬了抬头,便看见早就把杯中壶中的茶水都喝完了却又不叫人来的帝王咬牙切齿的嚼着茶梗竹叶,墨如乌金的眸子死死的盯着自己,忙又把头低下了。

腿骨处往外渗着一丝一丝的疼。怕是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了吧?一个是日理万机的国君,一个是身领台省的宰辅,两个人加起来六十岁都不止,却是大好晨光便在这御苑里僵着……当是小孩子赌气、好玩么?

又微微挪了挪腿,殷庭认命般地慢慢伏下身子,以额抵地,“臣知罪。”

“殷相贤良端谨,哪里会有什么罪。”景弘冷冷的笑着,口气不善。

金殿之上莫名其妙的发邪火,不顾政务繁忙把堂堂尚书令领中书事拉到御苑来一跪半晌,怎么看也是他这个皇帝的不对。

本以为这人硬着骨头一声不吭跪了个把时辰能有什么说法,不想到头来还是一句服软。

殷庭闻言又是一阵气苦,真不知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臣万死。”

恨恨的把嘴里嚼成浆糊了的茶梗竹叶一口吞下,景弘猛地把手中的青花瓷盏拍在了几上,传来的碎裂声又让殷庭眼皮一跳。

伴君近十年,他却是近些时候才知道景弘居然还有个发起脾气来就摔东西的癖好。

景弘看着殷庭官服下略显单薄的腰背线条,又见他挪腿的频率越发快了,虽说怒气未消,却也惦记着他的腿。虽说现下是初秋,暑气未消,偏又想起那时候不过让他跪了半柱香的时辰便害得他腿疾发了……站起身绕着他走了两圈,终究还是狠不下心,便冷冷的吩咐道:“先平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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