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一口气说完，半闭着眼，无力地喘息着。

淮安王面对着连串的诘问，脸上依旧带着清浅的笑，眼如深海平缓无波。他把云舟扶起来，靠着墙坐着，盯着云舟的脸，说：“为什么不能是我？我只是想夺回我应得的一切，他萧蓝喜欢把萧氏的江山拱手相让给不相干的人，我就有责任阻止。我也是萧氏的皇族！”

云舟垂下纤长的睫毛，睫毛浸满了泪水，在苍白的脸上印上两行青黑的阴影，显得无奈而决绝。

淮安王不禁伸出手，轻柔地拭去羽睫上泫然欲滴的眼泪，说道：“留在我身边吧，既然你能跟萧蓝，跟我还不是一样？”

云舟干脆把眼睛闭上，用平静的声音说：“先把解药给我！”

淮安王把手从云舟脸上移开，又落到他黑玉般的柔发上，轻轻地拨弄着。无比亲切地缓声说：“这可不行，解药给了你，你还会乖乖留下来吗？我好不容易等到你自投罗网，又怎能轻易让你飞走呢？不过你放心，我是舍不得让你死的。”

看着云舟咬的青白的嘴唇，淮安王又用清柔的声音说道：“你可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做傻事，你不知道，明玉有多挂念你呢，你就不想见见她吗？”

这个名字使心里一紧，痛楚难耐。

云舟终于开口说道：“淮安王殿下，你这样做就没有想过明玉吗？首先，你的力量不足以跟大都督抗衡；而且，萧梁皇朝已有幼主执政，你谋权篡位是大逆不道；再者，你一旦谋反必然陷南朝天下于战乱祸患之中，生灵淘汰，百姓流离失所。你的所作所为配做明玉的父亲吗？你就不担心一旦事败，明玉要给你陪葬吗？”

淮安王听完语带讽刺地说：“真不愧是萧蓝的弟子，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分析得头头是道嘛，那么云弟，你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云舟沉下脸注视着他，“我言尽于此，听与不听悉随尊便。”

淮安王的声音更加低柔，像迂回的溪流：“云舟，你很替我担心吗？”

云舟再次闭上眼睛，再也不发一语。

淮安王等了一会，还是默默地离开了。走到门口，云舟忽然叫住他：“告诉我，叶笙是什么人？”

淮安王回过头笑了，笑得云淡风轻：“叶笙是谁？当然是我们萧梁过最重要的人了！”

丢下这句话，淮安王头也不回地消失门外。

＊＊＊＊＊＊

淮安王的楼船向西逆流而上，行驶了两个时辰，终于在午时靠岸了。

云舟婉拒了淮安王的扶持，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到岸上。忽然，一个粉色纱裙的身影飘然而至，轻盈如雪，向着云舟盈盈下拜：“明玉见过云叔叔，云叔叔安好！”莺歌燕语，如冰泉般沁人心脾。

时光荏苒，昔日的娇俏女娃出落成婷婷少女，清妍无方，端雅自持，只有那秋水般的明眸依旧透出慧黠机灵的光芒。

不禁轻唤了一声：“明玉！”

明玉欢快地说：“我在岸边放风筝，看着爹爹的船靠岸，真没想到会见到云叔叔！云叔叔一向可好？”

“好，好，明玉都长大了。”云舟淡然笑道，眼中却不由得泛起薄薄的水雾。

淮安王走了上来，在女儿头上一点：“好啊，你这丫头，又把爹忘了啊！”

终究是女孩的矜持，被自己父亲这样打趣，明玉粉脸绯红，只好伴在父亲身边走。嘴巴却不闲着，一句接一句地问云舟别后的事情。云舟素来寡言，感到有些招架不住了，又不忍拂了明玉的热情，只好一一搭话。

淮安王在中间不时插进只言片语。这笑语轻谈间，三人不觉已行出颇远。

淮安王忽然看到云舟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涔涔，马上停止了脚步，对女儿说：“明玉，你回去叫他们把马车驶过来，我们坐车回府去。”

明玉应了一声，转身翩然而去。

淮安王扶着云舟在石头上坐下，看着他低垂颤动的羽睫，映在莹白如雪的脸上，竟有说不出的温顺柔雅。

心中莫名一颤，俯下身子，靠在云舟耳边说：“留下来吧，就当是为了明玉。”

云舟猛然推开他，站了起来，扶着旁边一棵柳树，沉着脸颤声说道：“你没有必要老是把明玉搬出来说事。如果你愿意停止现在做的一切，我可以留下来任由你处置，怎么样？”

淮安王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如风过密林，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云弟，你知道我平生最在乎的是什么吗？”

“自然是你的野心。”

“是野心，不过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云舟追问道。

“呵呵呵……”

此时，明玉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爹，云叔叔，车来了！”

第72章：南朝风云之叶笙之谜

如果要看住一个人，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把他拴在身边，就像现在，淮安王走到哪就把自己带到哪。云舟讽刺地想，就像带着一条充当玩物的狗。

甚至不忌讳让自己看到勾结高齐、招兵买马——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的罪行。

肆无忌惮，鲜廉寡耻！

云舟也抱不掩饰自己的痛恨，厌恶的骂道，“你就不怕我揭露你的罪行，破坏你的机划吗？”

淮安王依然挂着清雅的微笑，伸出手指在他脸上沿着俊秀的轮廓细细勾勒着，眼里却写满不屑与嘲讽：“你以为你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说完，发出一串冷笑，云舟觉得，那尖锐的笑声直刺心脏。

不时能见到明玉，欢快地旋进来，就像春风拂面。望着明玉澄澈得不染一丝尘埃的大眼睛，云舟感到一阵悲哀。

有一次，淮安王被一个下属紧急地叫了出去，书房里只剩下云舟和明玉两人。明玉忽然向门口看了一眼，走到云舟跟前，迅速地低声说道：“你和我父亲之间发生什么事了？他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

云舟心中猛的一震，惊诧地望着她。

“我心如明镜，你们却都把我当傻子！”

云舟想开口，明玉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又伸出三根纤长的指头一晃。当淮安王进来的时候，明玉正笑意盈盈地望着门口。

＊＊＊＊＊＊

夜深了，云舟照例无眠。他一天都在想明玉奇怪的举动，实在太出乎他意料。那个不谙世事，纯净如水的小女孩到底想干什么？

三更的钟声已经打过很久，那姑娘没有出现，云舟暗笑自己，不过是小女孩的玩笑罢了，你就真抱着希望？她又能帮什么忙，把真相告诉她，还不是害了她？

忽然，窗门一动，一个人影翻了进来，轻盈纤细，全身墨黑，迅速吹灭了灯。

仿佛夜的精灵带来了黑暗。

云舟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进来的？门口的守卫没看见吗？”

明玉讽刺地轻哼一声，“你放心，一阵迷烟他们就全倒了。不到天亮他们是醒不来的。”

黑暗中，明玉的眼睛发着不同寻常的光芒。

云舟问：“明玉，你对你爹的事知道多少？”

明玉没有马上回答，走到他身旁坐下，轻声说：“云叔叔，我向你打听一个人，希望你据实相告。”

“谁？”

女孩低不可闻的声音幽幽地答道：“叶笙！”

云舟大惊，“叶笙是你什么人？”

明玉羞恼，立即困窘地反驳说：“叶笙不是我什么人！”踌躇了一下，似乎在叹息“在我十岁之前，根本没有见过我爹。我被寄养在淮通郊野的一户农家。那家人姓叶，有个男孩比我大几岁，我叫他笙哥哥。”

“什么？叶笙他不是——”云舟脱口而出，明玉的话实在太出人意表。

“不是什么？”明玉不解地问。

“没什么，你继续说。”云舟硬生生把话吞回去。

“就在十岁那年，我爹终于把我接回王府。就是那一天漫天风雨，在那条船上，你从那疯子的手上救回我的性命。从此，我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我并不开心。爹是一个完美的慈父，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感觉不到他的真情实意。我很孤独，我只想念叶笙哥哥。终于有一天，我恳求父亲把叶笙接到王府。父亲竟然一口答应。过了几天，他果然把叶笙带到我面前。”

明玉说着，声音里渐渐带着痛苦的颤音，“但是，相见的那一刻，我简直认不出他来，我怎么也不相信站在我面前的就是我日思夜想的笙哥哥。原来高大强壮的笙哥哥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个苍白、憔悴，神情空洞，目光呆滞，像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不，像一个人偶，我爹一挥手，他就退了下去。根本没有看我一眼。”

“我听到爹在一旁冷笑，笑得我心里发颤。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笙哥哥。”

明玉说完，两人又陷入一阵沉默。“云叔叔，你可以瞧不起我，可以笑我不知廉耻，可我这一辈子最在乎的就是叶笙，求求你告诉我，他现在怎么样了？”

云舟叹道：“我没有瞧不起你，明玉，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但是，你为什么就断定我见过叶笙呢？”

明玉声音里带着微微的讽刺，“虽然爹一直将我蒙在鼓里，可我也能觉察到一些蛛丝马迹。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必然要把叶笙送到帝都江陵。我说的没错吧？”

云舟点点头：“是的，叶笙是到了江陵，已经待在大国师身边，而且已经按照你父亲的安排开始行动了，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况。明玉，你是否清楚，你爹要做的事情是很危险的，他要把自己和叶笙包括你都推向绝路，我们一定要阻止他。”

“我知道，云叔叔，所以我才冒险来找你。我把你救出去，我们一起去江陵。”

云舟无奈地冷嘲：“逃出去？在你爹的严密布防下，根本不可能。何况，我身中剧毒，根本动不了。”

明玉看来很失望，垂下明亮的眼睛。

云舟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叶笙的肩头是不是有一个红色的月形胎记？”

明玉抬眸答道：“没有。怎么了？”

云舟诧异，不解地追问：“真的没有？你能确定吗？”

明玉声音有些羞恼：“我当然能确定，小时候我们常常到河里捕鱼玩水……”如果不是黑暗掩盖了她的羞惭，云舟一定会看到她的粉脸绯红一片。

云舟到倒没有注意到她的窘迫，心里被一个巨大的疑团充斥着，不觉陷入了沉思中。

明玉打断了他：“云叔叔，天快亮了，我要走了。你自己小心。解药的事我去想办法。你也想想我们怎样逃出去，好吗？”

云舟点点头。明玉像一只蝴蝶轻巧地越窗而去。

第73章：南朝风云之帝都惊雷（一）

这几日，淮安王的军队陆续集结，并定于三天后，向帝都进发。

云舟知道，最后决战的时刻到了，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他不想利用明玉，这样做等于让明玉跟自己父亲决裂。但目前已无计可施，明玉是唯一的希望。

按照云舟的计划，要顺利逃脱，明玉必须得到三样东西：一是两个伪装的身份，二是出王府的令牌，三是离开淮通的淮安王手谕。

听起来并不容易，前两件还好办一点，最好的伪装是淮安王的探子，可以不受时间限制随时自由进出王府——只要有特殊的令牌，倒是第三件——淮安王的手谕，颇为难办。明玉却奇迹般地一天之内全备齐了，实在令云舟刮目相看。

当天夜里，    三更过后。云舟悄悄换好探子的服装，明玉如约来到他房中，看着明玉一身特制的侍卫劲装，长长的秀发用布巾仅仅束着，与平日大家闺秀的样子判若两人，不由得心生感概，叹道：“明玉，你这一步踏出，就等于背叛父亲，你想清楚了吗？”

明玉一双灵秀的大眼睛在黑夜中熠熠生辉，淡然一笑道：“这个罪名我是背定了。我无法阻止父亲逆乱谋反，只希望能见到叶笙，阻止他们越陷越深。”

接着又不安的说：“云叔叔，我找不到解药。只找到这种延缓毒性发作的药丸。”

云舟看了一眼门外被迷烟熏倒的几名侍卫，微笑点头：“这就可以了，明玉。你做得很好！”心里叹道：“能顺利离开再说罢。”

大门口的侍卫见到熟悉的令牌，没有任何疑问就放二人通行。

星月无光，两人在无边的夜色中潜行。

云舟问道：“明玉，你是如何骗你爹写放行手谕的？”

明玉狡黠地笑了：“当然不可能是昨天写的。几个月前淮通开始实施闭关，出入皆须证明文书，否则就要接受严格的盘查。我爹每天都要签几个这样的手谕，我趁他不在意的时候偷偷取走了两本。我承认，一早就有了离开父亲的计划。云叔叔，这次即使没有你的事，我自己也一样会逃走的。”

也许是形势吃紧，城门的守卫异常认真，仔细盘问了他们好几个问题，云舟心中暗暗焦虑，没想到明玉对答如流，云舟终于相信她为了能够离开，为了叶笙，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叶笙啊叶笙，你又当如何不负这一往情深。

有惊无险，终于顺利离开了淮通。脱离了淮安王的势力范围，云舟才悄然松了口气。

两人骑马在驿道上一路飞驰。

银河渐落，晓星沉降，东方的天际泛起一抹乳白，太阳迟迟没有露脸，霞光却异常灿烂。明玉忽然担心地说：“不好了，今天必有大雨，俗语说，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云舟不由得笑她：“放心，若真的下雨，我一定给明玉找辆马车，绝不会耽误了行程。云叔叔知道明玉心急如焚呢！”

明玉低头不语，脸上晕起了两朵娇红的云霞。

继续前行，云舟忽然颦起眉心，说道：“你爹的人马追来了！”

明玉听了大惊，问道：“那怎么办？”

云舟淡然道：“被害怕，这是意料中事。”

于是两人下马，让马继续往前跑。然后两人绕道小路来到水边，雇了条小船，迅速进入大江，顺流而下，直往江陵而去。

第74章：南朝风云之帝都惊雷（二）

小船顺流而下，像一片叶子在烟波上漂流。再有几里就能立刻淮通水域了。

忽然，后面几艘巨大的战船呈两翼合围之势直追上来，船头的旌旗上绣着巨大的萧字，明玉惊叫道：“是爹爹的船！”

云舟点点头，没有搭话。吩咐船夫将船驶入狭窄的水道。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淮安王的船队把小船紧紧包围在中间，明玉紧张得浑身发颤，云舟环顾一圈，并没有发现淮安王的身影。

战船上的弓弩手已经齐聚船头，箭在弦上，对着小船，只等待一声令下。

明玉忽然靠近云舟身边，没等云舟反应过来，就从他身上拔出长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对云舟说，“快，劫持我！”云舟一惊，怕她不慎伤到自己，急忙按住剑柄。

战船的包围圈渐渐缩小，陆续有几条舢舨放下，几名侍卫正要驾舢舨靠近小船。明玉一用力，锋利的剑刃在粉嫩的脖子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殷红的鲜血蜿蜒而下，在雪白晶莹的肌肤上分外触目惊心。

舢舨上的侍卫们见状，马上停止前行。战船上一名领兵的头目喝令所有人停止动作：“别动手，小姐在他手上！”，弓弩手的箭也尽数从弦上撤离。

趁此机会，云舟命令小船冲出战船的包围，战船无奈地让开一条路，他们终于顺利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