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儿当真不懂?”珍妃咬咬唇,杏眼望向方胤还。
“但说无妨。”
“想如今,还儿已是手握重兵,自然不会再与宽儿争抢什么,是么?”珍妃故作轻松地捋着衣边的流苏,问。
——好歹也是大渊皇妃,料想方胤还也不会对自己怎样!
“将来还儿是大将军的料呢。”珍妃巧笑,眼里是
出行前,珍妃慎之又慎,反反复复想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孤身犯险——渊帝那里已是套不出任何口风了,就算是拿宗族亲情,也要从方胤还这里将这承诺要到手!
——可是,珍妃的如意算盘,这一回却是落了空。
“听天命,尽人事而已。”方胤还抽回如丝的眉眼,丝丝缕缕拂上珍妃。
“这……”珍妃不明就里,直感觉那拂上自己身子的眼神正在一寸寸变得冰冷。
“还哥哥……”奶声奶气的声音打破了尴尬,不知什么时候,方胤宽已经挣脱了珍妃,朝方胤还而来。此时,瓷娃娃一般的方胤宽正一手拉着方胤还的衣角,一手吮地正响。
双手搂住瓷娃娃,方胤还一把将孩子抱起转几圈,逗得方胤宽咯咯直笑——千金之躯,宫中谁敢把他抱得这么高,转得这么快!
一旁的珍妃吓得面色苍白,情急之家只记得用娟帕捂住嘴,堵住流溢而出的惊叫!
“宽儿宽儿,当心当心……”断断续续的声音从珍妃口中溢出,眼看就是吓得不轻。
方胤还瞥一眼珍妃,猛地将瓷娃娃抛向空中——再牢牢接到自己怀里。
“啊!”瓷娃娃飞起的一瞬间,伴着瓷娃娃银铃般的笑声,珍妃一下跌坐在身后的藤椅上,等瓷娃娃安然落下后,才战战兢兢抹了抹额上的冷汗,禁不住一身罗衣早就被薄汗浸透。
方胤还不动声色,冷眼瞧着珍妃的神色,谙熟的同时又有几分难过——从小到大,自己又何曾有人这样关心过自己?!
第71章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大概每一个进得宫门的人都是抱着一颗必死的决心吧……
被岁月浸透了的轩帝独自在午夜跌坐在门槛上,一头斑驳的银发凌乱地飘洒——扶轩,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对不对?也是一开始……就抱定必死的决心了,对不对……
转过雕花的屏风,翻覆的花纹图案在这一刻变得如此单薄——掉落了花色的花灯被小心放在珍奁最上面——当初妍丽的颜色已不复存在,只是上面那熟悉的字体正在述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愿,家仇得报。
——你有那么多的机会,却总是没有下手,扶轩,你还是顾念着我的,不是么?
——扶轩,我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呀!你不是要报仇么?不是要报仇么?那就来呀!来呀!来呀!本王就在这里!就在这里!你怎么成了胆小鬼,再也不肯见我一面么……
人前威武的轩帝终于歇斯底里,在冷风习习的夜里嘶吼着,喉中渗出点点鲜血,却也不觉得腥臭……
清冷的风一寸寸割裂人的皮肤,顺着经络而下,渐渐浸入人的肌骨、血肉……
重华轩能被砸碎的东西统统被砸碎了一边,只剩下珍奁上那一行旧物无声地泛着岁月的气息,静静看着物是人非的一切……
冷月无言,残照下,似乎又见你我执手放浪天涯,在油绿绿的原上放肆奔跑,白衣红衫几成千古绝唱……
——不过一眼,不过荷塘中的一次凝眸,竟叫我陷得如此之深……
——扶轩,你叫我如何是好……
瓷娃娃落在自己臂中,热腾腾的气息顿时迎面而来,方胤还冲刚放松下来的珍妃邪魅一笑,马上又轻轻凑在瓷娃娃耳边,悄声问:“宽儿留下来,在哥哥这里玩几天好么?”
“宽儿要飞高高!”瓷娃娃还未从刚才的刺激中醒过来,绽开一张红彤彤的脸,紧紧搂住方胤还的脖子,高声说道。
“好,只要宽儿留下来,哥哥天天带你玩飞高高!”方胤还承诺,笑嘻嘻地刮刮瓷娃娃沁出汗珠的小鼻子,宠溺说道。
“那宽儿就要留下来!”瓷娃娃的脸更红上一层,激动地无以复加。
“拉钩钩?”方胤还伸小指头,调皮地一眨眼。
“拉钩钩,拉钩钩,不准变!不准变!”未等珍妃阻止,瓷娃娃已伸出肉乎乎的小指,和方胤还对上。
“这……”珍妃刚刚恢复血色的脸又增添了几丝苍白——宽儿虽然年岁不大,但这些年也总算把他宠坏了,若是他决定的事,莫说是想要改变,就算是稍微有一点不合他的意,都会在宫里惹来一阵不小的骚动。
“宽儿,我们还是回去吧,父皇还在宫里等着呢。”珍妃伸手想要抱回孩子,怎奈瓷娃娃橡皮糖一样黏在了方胤还身上,怎么都不肯松手。
“不!我要飞高高!”
“宽儿……”珍妃有些无奈,眼睛一转,计上心来——“宽儿,宫里的么么剥好了栗子,难道宽儿不想吃了吗?”
“我……”瓷娃娃眨眨眼,有些犹豫不决。
“宽儿喜欢吃栗子啊?”方胤还笑笑,低头望向怀中的孩子,然后恍然大悟似的道:“正好,今天府里送来了些栗子,也是剥好了的,宽儿想吃吗?”
——废话,早就计算着你们要来,这么重要的信息,怎么会遗漏?!
话毕,等在一旁的宫女便送上一碟热腾腾的栗子,托盘旁边还有一只玉碗,里面正是瓷娃娃喜欢蘸着吃的枣花蜂蜜。
大叫一声,瓷娃娃踢开方胤还,甩开珍妃,扑向一旁的栗子。
“你,早有准备吧?!”再笨的人也看出了端倪,珍妃狠狠剜方胤还两眼,朝奔向栗子而去的瓷娃娃追去。
“拜方城偷袭的人,还有钱大夫,都是珍妃你安排的吧?”不动声色,方胤还在珍妃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喃喃。
身子一僵,珍妃差点直坠在地!
“你胡说什么?!”珍妃低声吼道,再一回头,却哪里还有方胤还的影子?!
——俏脸一张染寒霜,现下珍妃的脸,可叫一个阴晴圆缺!
前些天,张铭从城外飞鸽传书进来,说已经查明那箭的出处。刘鬼手也正牵连其中,钱大夫是刘鬼手的外戚——一看到那箭头就明白了,所以钱大夫才不得已要了那箭头,实则是不让方胤还调查出,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若说当年的方胤还只领悟到这一层,那多年后,在那个歇斯底里的夜晚,往事如同放开了闸的洪水奔涌而来,一幕幕再次清晰无比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钱大夫与刘鬼手的交情非浅,若说是师兄弟二人,也不足为怪。只是这钱大夫后来违背师训,单靠治病敛财,违了医道正常,终被逐下山来,自成一门。再后来因为某些莫名的因由,辗转来到大漠,本想放手一搏,怎奈大漠有自己的胡医胡药,且两地之人身体状况又不一样,这一来二去,钱大夫才混得这么惨淡。帝都奢靡的生活仿若浮云,在离开的那天就与自己彻底断绝。
然而,突然有一天,钱大夫接到一张信函,说要他出手诊治一人,并点名箭簇上的毒只能用雪狸骨这味药才能医治。做好一切,自有人付他大笔的银子。
雪狸骨哪里有?钱大夫冷笑:一是当年师傅手中还存有少许,如今可能传给了师兄刘鬼手。纵观当今天下,大概只有拜方城的牧野子服有了!
——这哪里是要雪狸骨,分明是要方胤还的命!
——雪狸骨确实能治这病,可这后遗症……
——“两军主帅对阵,怎会不打的你死我活?”千里之外,珍妃笑得分外妖媚——纵是你方胤还有天大的本领,也决计逃不过牧野子服的天罗地网!
——只是,这一次,珍妃又算错了!
——他牧野子服岂是屈于人下之人?大好的江山不要,偏偏要跑来守这一方孤凉的边陲?不过是放手一搏罢了——大不了,血溅沙场!
何其狠毒的计划——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一定要将方胤还置于死地!只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可谁知,那雪狸骨本身就带有毒性,一旦用药煎服,就会使受药者越睡越深沉,直至有一天,长睡不醒……
是药三分毒,何况还是这样一位珍奇的药物?!怪就怪,当时的自己太过轻率,天真地想着扶轩只要服下这药就会痊愈,哪知……
“你这是,要软禁本宫!”珍妃胸口大幅度起伏着,冲着方胤还离去的背影吼道!
“软禁?”依依杨柳烟中,传来这样不屑的一句:“就算是吧!”
第72章
自方胤还班师回朝之后,渊帝一直没有召见。每天的早朝,也不见方胤还的踪影,只有公公在耳边重复着一句“北晋王身体抱恙”。
“这可怎么是好——京城盛传双子夺位,皇家威严荡然无存!”
渊帝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几岁——原只当还儿只是一个纨绔子弟,谁曾想,他还有这般抱负!
边陲重地,放他去那里防守固然合适,可手握大军的他,始终是一大威胁!若不放他去边关,蛮子士兵迟早总会打到帝都来!
——这些年的日子始终太过闲适,闲适到所有人都忘了战乱之苦,闲适到大渊连一个能带兵的将士都没有!
踱着蹒跚的步子,渊帝心神不宁——还儿回来了,然后呢?又该怎么办?殿上的臣子议论纷纷,无非是太子冠冕花落谁家。然而,无论是立谁,都各执一词,分毫不让!不过,按这趋势下去,始终是还儿占了上风。
还儿若是上了位,哪里又能再给宽儿留下一线生机……珍妃母子……
渊帝稀疏的发险些戴不住龙冕,明晃晃的簪子在这个老人头上晃晃悠悠,大有英雄老去之兆。
“宽儿……”习惯性一伸手,渊帝双手落空。
“哦,把宽儿抱来,抱来……”落寞地说着话,渊帝向前伸出的手还没有收回来,似乎是在等伶伶俐俐的瓷娃娃自己扑上来,撞自己一个满怀。
“去呀!怎么还不去?!”身后的人始终没有动,渊帝肝火大动,玉掌一挥,差点将搁茶的几子拍成几段。
桌上的龙井兀自袅袅升起烟雾,渐渐就弥漫了人的双眼。溅出杯盏外面的茶渍晃动几下,终于又顺着几子的缝隙沁入内里,只留下一道浅浅淡淡的水痕。
好半天,才见一公公模样的人走上来,结结巴巴回了渊帝——珍妃一大早就带着方胤宽出了宫门,据说,轿子去的那个方向,正是被晋王府……
“什么?”渊帝在一瞬间暴起,遒劲的手掌死死剜住公公的脖子,用力一拧,只听“咔”的一声,脖子应声而断!
倒拧的眉团团纠结在一处,脸上是肃穆无比的神情,渊帝负手向前走几步,只见——远山含翠,绿水似烟……
罢了,罢了……
身后,烂泥般堆在地上的公公被迅速清理出了宫,哪里还有什么尸体……这里是堂堂皇宫,怎容如此污秽腌臜之物……
挥挥手遣开身旁人,花白头发的渊帝颓废地瘫坐在花栏上,巨大的袍子压在身上,显得他整个人越发的消瘦。
爱幼之心,天下人共有之,再怎么说,渊帝也不过是一个活生生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懂得什么叫做天伦之乐。特别是人一老,这种感觉就越发地强烈,朝中的争斗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懒得去管,说实话也是管不了了,只是这宽儿,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只这一想,宽儿圆润润的小脸马上浮现在自己面前,仿佛正伸出藕节似的胳膊,要叫渊帝抱抱。
渊帝朝虚空探出手去,眼看就要遥遥接住伸向自己的胳膊,忽的那胳膊连同那看不太清楚的小脸儿变成烟雾飘散,随后又在原来的地方探出一只血肉模糊的臂膀,伴着不断的惨叫声,声声惊地渊帝坐立不安!
惨叫声愈演愈烈,那胖胖的小手渐渐骨肉分离,连指甲盖都变得支离破碎……
“啊!”仿佛一场噩梦,渊帝明黄耀眼的袍子下,日渐孱弱的身子渗出层层冷汗,氤氲出来的汗渍团团湿了身下一大片……
“父皇……救我……”虚空中,那只遥遥招向自己的手越来越淡,惨叫声也逐渐变成呻吟,梗在喉咙似的,好像吐一个字就要往外泅出一口血沫。
“去……被晋王……府……”从来未曾如此惨淡,渊帝伸出遒劲的手,虚空一抓,胸口突然一闷,连脚下的路都在瞬间变得不真实,踉跄一下,幸亏一把扶住了廊檐下的柱子才得以稳住泰山般的身子。
渊帝阴沉着一张脸,唬得四下的丫鬟奴才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撞枪口上,莫名其妙一条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越想越是揪心,堂堂九五之尊,竟被女人和孩子玩弄在股掌之间!
向前移动的步子突地一缓,后面的太监一个没停住步子,结结实实撞在渊帝背上!
“皇上,奴才,奴才……”那太监早就吓得面无血色,只是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叩头,只几下,额上就汩汩流下几道血痕,热辣辣黏住了眼。
“宣,北晋王进宫面朕!”渊帝背在身后的手猛一抖,恢复了往日的戾气般吩咐道。
“皇上?”脸上血肉模糊的太监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颤颤起得身来,喜应着,拖沓起点点烟绿而去。
长长的宣旨之声漫过午后清闲的长廊一路蔓延开来,珍妃在后面听地欣喜万分,一把搂住了方胤宽,眼中冒出星星点点的希望。
听得公公尖细的声音宣罢,方胤还眉角一挑,略带几分张扬——终于按捺不住了么?
“方胤还,弑父的罪名,你可曾背得起……”内心不断嘀咕着这句话,终是下定决心,狠绝一般向前迈出去!
“珍妃娘娘请在这里安心养着,孩儿这就进宫,请父皇亲自来接你们。”容不得一点拒绝,方胤还一回头,送出一句。
火红的衣衫出现在宫里,着实把领路的公公吓了一大跳,暗暗心惊这个小王爷太不懂礼数。方胤还也不介意,只是跟在公公后面,冷眼看着周围泥塑石雕一般的人。
——今天进宫,竟然没搜身?
——是痛下杀心了么?方胤还宽大的袍中笼着连城,连手指尽头都在用劲。
——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说得这么直白?那不是兀自伤了仅剩的一点父子之情么?
苦笑一记,被磨得圆润的指尖覆过连城,在掌心留下几道红痕。
宫里的景色一如往昔,烟柳深处,迷迷茫茫看不清来人。
静幽处,领路的公公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低低道:“王爷请在这里稍候,圣上马上就来。”说罢,一路小跑,七转八转,彻底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