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扑腾而起的暖意里,我惬意地搓了搓手,然后对着它呵了口气,吸了吸鼻子,我放眼看了看桌上堆积的大山小山,突然又有些丧气地叹了口气。
人生有时候,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幸福,当然,也没有那么不幸。
起码,那个三年前留书出游的高龄顽童是幸福的。那一年的清晨,我在酒后失德的震惊自责里和另一当事人正在房门口拉扯之际,庄内的男女老少们就这样拿着一封殷老的留书找了过来。衣裳不整并且惊慌失措的自己,就这样在众人那一声整齐划一的“庄主”里,于暖洋洋的晨风里僵硬成了一朵奇葩。
还有,现在的自己,也是幸福的。在十三次的出逃十次的自闭八次的绝食和最后一次的以死相逼后,我老老实实地戴上了德渊药庄庄主的帽子。作为一个控制着上流社会药流交易的机构,作为一个包罗万千深不可测的藏药中心,德渊从某方面还是唤起了我对它浓浓的兴趣,而正是这份与日俱增的兴趣,对我淡忘某些过往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三年来,我不曾离开过这里一步,也不曾打听过外界一句。
尽管生活里仍旧充满了麻烦与问题,但我的心,却一日比一日平静。很多东西,我做不到忘记,但却学会了不去想起。
我抿起了嘴角,对着紫金暖炉,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厚实的地毯上。将两只手恰到好处地伸至炉身的镂空处,我满足地享受着一阵又一阵的暖意。
“啪!”细小的声音,从房屋的一侧响起。
我并不理会,继续专心致志地烤着暖炉,顺便想着该如何解决“西黄”一事。
“怎么坐到地上去了?”看似嘲笑的问话传到了耳边。
一个颀长的身影有些恣意地在身旁一定,随后便是利落地盘腿坐下。
“有门不走,干嘛跳窗?”我在暖炉前搓了搓手,然后从自己的腿边,拿起一个滚热的手壶扔给了身边的人。
“怕你庄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缠着呗。”楚瑜单手捏着那个手壶,瞥了瞥嘴,道:“我手上有厚茧,火烤都没知觉,这玩意儿没用。”
“那你放肚子上贴着,那儿总没茧吧。”
“我不是你,可以运功催发,用不着这些蠢物。”楚瑜将那手壶放到了我的腿上,笑了笑又道:“你怎么知道我肚子上没茧子啊?”
“滚。”我没好气地喝了一声,低头将手贴在了那手壶上。
气氛静好,屋内烛光融融圈出了一个结界,单独停住了这个冬夜里难得的静谧时光。
“明日是元宵,城中有灯会,去瞧一瞧吧。”楚瑜望了过来,随意地活动着手指上的关节,发出“咔咔”接连不断的脆响。
我摇摇头,道:“庄里忙着要配药呢。”
“这事又不用你亲来,况只去一夜,难不成没了你,这药还不听配了不成!”楚瑜嗤笑道。
“不是,我们正缺着一味药材没法子呢,我去看灯会,谁来解这事儿啊。”我白了他一眼。
“什么药?我补给你!”楚瑜认真地说道。
我还是摇头,不大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乎便从地上站了起来,大步地朝书桌的方向走去。身后的楚瑜半天不作声的看着我,良久,他好笑道:
“连殷老头大半身入土的人都闲云野鹤地逍遥去了,你年纪轻轻地,是哪个筋搭错了?!难不成真要在这儿养老了?!”
我正坐在书桌前,低头看着手中的药笺子,捏起一只笔,在纸上或增或减地改着药量,淡淡地说道:“我活不到老。”
宁静的夜,没有一丝声响,初初降世的雪,洋洋洒洒地亲近着冰封的国土。寒意一刻重似一刻,房中的烛火恍然地一颤,某种事物微微断裂,所谓的空间里,生出了间隙。
“你放心,他此刻镇守南陲,你怕什么。”
笔尖一驻,手狠狠地一抖,豆大的墨点污了纸面。
思绪有如那点墨迹般,不受控制地大片匀染而开。
从宣州肃清回朝,三年来,他几乎常年地主将在外。这或许是殷容睿的有意为之,一个明杀不得暗杀不行的人,一个明明死在眼前却又奇迹生还的人,对自己的威胁不言而喻。当然,也更有可能是霍伯伯的良苦用心,殷容睿对他的诛心绝不会因保家卫国的功劳而消除,因为皇位的权威与天子的威信对他来说更加重要,所以碍于霍氏大族的迟疑绝不会持续太久。而在霍族的庇护有限下,遥远的战场自然远比天子脚下安全。何况,一年又一年激增的军功,或许也会让殷容睿更加无从下手。
三年来他几乎绝少涉足殷都,更久的以后,说不定也……
所以,我,在怕什么?
还是怕外面那个世界么,那个给了我无数黑夜的世界么?只要清醒地走出这座山庄,踏入那座中心的城池,所有被刻意压下的记忆都会不容忘记地跳出来,继而疯狂地作痛。光是想想就已经无法忍受了,根本不可能做到吧……
“你来,就是要说这个么?”我将笔放在一边,抬头问他。
楚瑜看着我,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始慢慢地走近我。
“好了,你也不用说了,灯会什么的,我是不会去的。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您老人家在修冥宫里那是日理万机啊,就别耗在我这儿,免得南宫宫主病里还得给我写信,实在有害无益。您还是快请慢走吧。”我自顾自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一字比一字严肃地下着逐客令。
“看你这几年在这儿憋出的这怪脾气,我就再不能由着你。哪怕不去城里灯会,四处走走也是好的!难不成这里是你的壳儿,你要一辈子缩在里面!”楚瑜毫不示弱地呵斥了几声。
“姓楚的,你骂谁!”我瞪大了眼睛,几步就绕出了书桌。
“能骂醒你就好了!我就是太心疼你,专拣好听的说!”楚瑜毫不畏惧地反瞪着我。
“你走不走!”我指着门口,满嘴火药味地说道。
“这话该我问你啊!”楚瑜挺了挺胸膛,一副“看你怎么办”的架势。“你连城中都不肯去,那往后修冥宫更是去不得了,那我这……”
“你滚不滚!”我听不得他往下说,炸毛地一把就将脚上的靴子给拔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地正对着楚瑜脑门砸了过去。
楚瑜无奈而鄙夷地快手一接,嘴里说道:“林佑熙!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我不理会他,拔下另一只靴子,更加用力地朝着他下盘砸了过去。
这次楚瑜简直懒得去接,大概是个子高,弯腰也麻烦。单只是愠怒而不屑地躲了过去,一下退到了门边。
不想这时房门顿开,碰巧往楚瑜身上一撞。
这一撞自然也不会伤他一根寒毛,但见他不满地往后转去,我还是颇为解气地顺了顺气,然后温柔地定睛看向了开门进来的人。
“庄主!”落葵一脸巧笑地带着一脑袋的飘雪跳了进来。
“啊,是落葵啊。”我朝她明媚地笑了笑。
楚瑜在一旁皱眉扫了她一眼,道:“小丫头,擅闯庄主的书房,到底懂不懂规矩!”然后他环着胸,满脸猜疑地问道:“你进他的卧房也这般么?!”
落葵被忽然出现的楚瑜吓了一大跳,又见他出口就言语犀利,便涨红了脸,在楚瑜身边缩成了娇娇小小的那么一团,配上他此刻审问式的架势,越发显得楚瑜罗汉似地可怖了。
“你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她不懂规矩!你刚才是怎么进来的?”我连忙出言相助,然后对着惊恐不安的小绵羊一笑,道:“落葵,你过来!”
“林佑熙!你还说你脾气不怪!这胳膊肘都拐到脚底板去了吧!”楚瑜满是苛责地看着我,脸色越发不善。
落葵如临大敌地朝我跑了过来,然后还是有些忧虑地看着我。
“你别怕,有我在呢。”我一边安慰她,一边问她:“你来,有什么事么?”
落葵这时候才心神稍安地看着我,乖巧地挤出笑意,道:“商陆刚才收到西黄农户的信了,说咱们要的药明日就到,商陆让我进来告诉您一声。”
我大喜,道:“这可太好了!”
落葵见我面有喜色便也笑容更甚地欢快说道:“那些农户明日就在城里的灯会上做生意,一并带着咱们要的东西。商陆说自己要在庄里主持配药,忍冬前日又带着全庄的脚力往辽洲运药去了,所以明日,还请庄主带着半夏他们去一趟城中!”
楚瑜半恼半怒的臭脸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化作了人面桃花。
落葵见我还保持着刚才的表情,便小心羞涩地说道:“庄主,您能不能带上我和紫苏啊,我们也好想去啊。”
我“啪”地坐在椅子上,脸上的僵硬还在持续。
人生,果然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幸,或者幸福。
第一百七十八章:因缘际会
鼎沸的人声在绚烂的五色灯光里喧腾而开,元宵的殷都是如此地浓墨重彩。
人潮沿着街道绕出了一条熙熙攘攘的彩带,环绕拥抱着这座城池。
满目的流光飞舞,扑鼻的甜香柔酥,盈耳的乐声歌调。
我将自己隐藏在宽松庞大的斗篷里,硕大温暖的兜帽罩在脑袋上,让视线黑暗了许多,也让我安心了许多。但即便如此,几乎每隔一炷香,我还是要确认一下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是否安然无恙。
独自一人站在一条安静的小巷子里,我静静地注视着半夏他们将刚刚成交的几箱珍贵“西黄”搬上马车。半夏和随同的四个少年都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是难得从容懂事的孩子。不过,若是不是正值庄中人手不足,大概还是没机会有此次随行的机会。
“公子,都好了。”这时,半夏朝我跑了过来,憨憨地笑道。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我谨慎地让他们几个连“庄主”的称呼都暂且给改了。
“嗯。辛苦你们了。”我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拿出一包裹着红绸的碎银子递给半夏,道:“你们上灯会买些吃的玩的吧。”
半夏摇摇头,道:“年下庄里分的喜钱我们都还有,公子不用给了。”说着便乐呵地朝身后喊道:“喂!庄主许咱们上灯会玩儿呐!”
那几个刚刚将药箱抬上马车,正在抖落整理的孩子们听到这话,立刻就神色一亮地抬起头,一窝蜂地朝我这里跑了过来,一个接着一个地问着“真的么”。
我原还想嘱咐他们不要在城中逗留太久,可一想到庄里的老少一年到头都绝少见热闹,实在是苦闷不已,很值得同情。如今又见这几个孩子如此兴奋期待的模样,便更加不忍说明。心中一动,以为毕竟不能为了一己之私便生生将他们几个正值贪欢年华的孩子们带回去。于是斟酌了一下,只好道:“你们要小心些,别惹事。”
说完,我还是将红绸包里的碎银子,一人一把地塞到了五个人手里,叮嘱了几句后,我便笑着对他们说道:“去吧!”
看着他们像是离了笼子的飞鸟似地钻进了人潮里,此刻正是舞龙舞狮的队伍经过,巷子外的街道上蜂涌着人群,又是欢呼又是锣鼓。几个人一出巷子,便立刻消失得没了影儿。我定睛诧异地找了找无果后,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一个回身,我不觉又好笑地抿了抿嘴,对着坐在马车顶上的楚瑜,喊了一句:“哪来的泼猴?!”
“这位公子眼神不大好么。”车顶上的人影飞旋一跃,稳稳落定,边走边指着我笑。
“我又不小气,你想让我捎上一段儿,直说么,何苦藏那里去。”我不解地看着他。
楚瑜根本不回答我,一个飞跨就蹿到了我跟前,不等我反应地掀了我的兜帽。
视线乍亮,我不适不安地就要低下头。不想,脑袋却被楚瑜一把捧在了手里,他凑近了些许,眼神在我脸上一扫,半晌,拍着我的脸笑道:“你戴这张脸也挺标致的。”
我不爽地扭开自己的脸,同样不理他。只是小心地去抚摸人皮面具的附着情况,生怕被他刚才那么一抓给整出破绽来。
“行了行了,林神医妙手,不会出岔子的。走走走,看灯会去!”楚瑜将我摸在脸上的手一抓,用力地往巷子外拉去。
“不行不行,半夏他们都不在了,我要留下来等他们。”我想方设法地想甩开楚瑜的手。
“主子坐等,下人逍遥,这算哪门子道理?!”楚瑜满脸荒唐地看着我。
“我懒得和你说!”我用自由地手狠狠地朝他一拍,接着一指,字正腔圆地警告他:“快放手!我什么时候说我进城来是要看灯会的?”
“来都来了,就别端着了。”楚瑜拿出好脾气朝我笑,接着坏坏地说道:“别不是熙儿要我背你逛灯会?”
“姓楚的,信不信我拿银针扎得你倒地不起啊!”我被逼无奈地拿出威胁伎俩。
楚瑜仰天干笑了几声,随后认真地告诉我,“那你也得有那扎得到的本事呀。”
“你!”我气急地正欲还击。
“咳咳咳……”一阵强烈的干咳就这样传进了巷子。
我皱眉一听,一下就把刚才的愤怒抛到了九霄云外,本能似地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咳咳咳……”几近耗尽心神的咳嗽一阵接着一阵,竟完全没有平息下来的意思。
我这回不用楚瑜来拉,自己就朝那巷子口的地方跑了过去。
灯光渐明,只见一个极稚嫩幼小的身影正蜷缩在巷子口,正满脸苍白地发出细细的咳嗽。刚才的人潮已经过去了,所以竟没有一个人发现到她。
我立刻就冲了过去,微微扶正了那孩子的身体,定睛一看,只见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正用小小的手掌攥着自己的胸口,冷汗直流地咳嗽。
忽地,那小女孩儿的咳嗽骤停,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直了目光,只是张着粉色的小嘴大口呼吸,但神色却又是无法呼吸的模样,丝丝缕缕的喘鸣声伴随着她急促起伏的小身体从口中传来出来。
“哮喘……”我不禁正色地看着她。
我一把就将那小姑娘抱到了自己身边,抬手就去推压她身上的三关,见那小姑娘的呼吸有和缓之势,我便又换手去点揉她的合谷与风池二穴,当我捏着她的肩胛骨慢慢分推之时,那小姑娘的脸色已渐渐回转,原本极度紧绷的小身体也一点点地软了下去。
“小妹妹,你是不是和家里人走散了?”我看准了她神智渐明,便扶着她的肩膀轻声问道。
那小姑娘此刻有些虚脱地看着我,半睁着涣散却墨一般乌浓的眼睛,轻轻地点点头。
我看了她一会儿,只见那幼女一副娇弱无力的样子很是叫人心疼,便痛下决心地说道:“小妹妹,那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去。”
小姑娘清清亮亮地看着我,粉嘟嘟的小脸蛋上不知是惊是怕,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别不是哑巴?”楚瑜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环胸猜测道。
我虽是回头瞪了他一眼,却也在心中暗暗这样怀疑着,抬手就有去检查她咽喉的冲动。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小心为上地又一次柔声问道。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这回用低弱的细小声音,模模糊糊地哼出了一个字:“……七……。”
“七儿么?”我放心似地重复道。